樞念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旁人如何待他,他也不怎麼在乎,只要那個人還像往常那麼對他便好了。
他今日穿着一件堇色的長袍,腰間纏着月白色的金縷腰帶,那上面繁複的紋路還是雲卿親手所繡,小心翼翼的捧着手上的書,纔出了學府,便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詫異的擡頭,他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眉眼帶了三分笑,卻並未達眸底,微挑的眼,笑起來讓他有種陰柔的感覺,樞念驚了驚,怯怯道,“你,你要做什麼?”
隨即,他的眼珠子驀地瞪的大大的,這人身着一件只有正三品以上才能穿的紫色長袍,腰間的月白的玉帶上,端正的掛着一隻紫色鑲嵌了白色瑪瑙,整整五顆,匯成了一個五星的形狀,他張了張,腿似乎一軟,“杜,杜丞相?”
杜謙伸手將他虛扶住,手上微微用力,臉上陰磣磣的笑了起來,“六皇子?”
“是,是我……”樞念似乎有些緊張,連手也不知道往哪裡放。
杜謙飛快的撤回了自己的手,緩緩站直了身體,似笑非笑,“身爲皇子,難道不該自稱本宮?這些,難道紀雲卿沒教過你?”他說話間,口氣中的嘲諷,縱是樞念也聽得一二。
樞念飛快的仰起頭,眼中閃過一陣顯而易見的憤怒,“不許你這麼說她!”
眼中陰狠一閃,杜謙笑笑,在他面前微微躬身,探究的目光盯住他死死不放,“臣以爲,六皇子會斥臣不知尊卑……”
樞唸的臉色蒼白,緊張的絞着手,指甲神經質的按進那些書裡,咬着脣不說話。杜謙的目光終於移開,剎那間,臉上所有的笑意褪去,也只剩下面無表情,“臣想見見郡主,要勞煩六皇子引見!”
“好,好……”樞念微微直起身,卻不走,杜謙也不說話,他自是清楚一般這種時候,都是連衣來接的樞念。
直到連衣趕來,見到杜謙那張臉時,當真是臉上閃過驚色,聽到杜謙的要求,她點點頭,便帶着他往水閣走。
樞念默默的跟在她們身後,直覺杜謙那個人很危險。
他聽過這位當朝年輕的宰相不同的傳聞,有人說他心狠手辣,靠犧牲自己的妻子爬上了端宥朝丞相的位置,有人說他鐵血無情,有人又說……只是到底杜謙是哪個杜謙,誰又能說的準。
在無人看得見的地方,他嘴角緩慢的勾出一個淡到看不見的笑意,費力捧着書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比劃了一個隨意的動作,直到身後熟悉的感覺消失,他眼中露出的笑意也一閃而逝。
在他還未出生時,他的外祖父就爲他準備了一個影子,他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是要靠他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活過來,那個在母妃死的晚上第一次現身將自己拖入黑暗中的男人,給了他活下去的機會,將是他今後唯一的夥伴。
雲卿像是並不意外杜謙會來,將他請進了花苑,便都打發了人下去。
杜謙與樞念說的話,也早有人報告了給雲卿聽,在這個宮裡,若是消息不靈通,還當真是有些過不下去。
“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有大半個月了吧!”雲卿笑着替他斟茶
,“杜丞相公務繁忙,要見你一面,還當真困難。”
杜謙笑着抿了口茶,瞥她一眼,眼中竟是戲謔,“向來都只有見紀雲卿困難,見我又如何來的難?怕是有人根本不想見我罷?”他說着,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雲卿便不再說話。
雲卿也不在意,只是笑着擡頭看他,“令弟的風寒,好些了罷?”
“多謝郡主關心。”杜謙冷笑一聲,“只不知杜廉好端端的如何入了水,用了羅太醫的藥,又如何幾日也未見好,莫不是郡主憐他上學府痛苦,替他製造機會逃學吧?”
他看着雲卿的眼睛,一字一句說的清晰,“郡主倒是善解人意,恩?”那拖長的尾音裡,盡都是譏諷。
雲卿笑着放下手裡的茶盞,“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杜謙悠悠的輕呷一口,“說吧,找我來有什麼事?”
“你覺得樞念怎麼樣?”雲卿的話一出口,杜謙就面色凝重起來。那個少年,他看不透,說他怯弱卑微也好,可總覺得有些不大實際,說他隱忍罷,一個人的眼睛騙不了人,那個人的怯弱和卑微以及被欺負慣了的退縮也是真的。
雲卿見他沉默下來,不免笑笑,說的直接,“依你看,他可有帝王之命?”
杜謙全身一震,猛地擡頭看她,逢人便帶三分假的眼裡,俱都是不及掩飾的驚詫,他就知道,每次紀雲卿找他都沒有好事。
雲卿見他只是沉默,面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起來,“皇上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我問過太醫,頂多兩年……”她深深的朝杜謙看過去一眼,“皇后孃家的實力不容小覷,空桐又志不在此,若他登位,權勢怕會掌在國丈手中,據我所知,你和國丈似乎有些小過節?”
此時杜謙臉上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些,他笑了笑,“你倒是清楚我的事,雲卿……”他笑着將身對着雲卿,眼中的笑意,說不得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然你未嫁我未娶,你又如此關心於我,咱們倆湊成一對如何?”
“你我彼此知道,你於我無情,我對你無愛。”雲卿伸手溼了自己的指,愜意的在案上划起了圈,“所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不覺得無聊嗎?”
“我倒是想,憑我棲梧杜家,怎麼也配得起你北至的紀雲卿。”杜謙被拒絕了也只是笑開了眼,“北至王如今跺一跺腳,這端宥朝廷也是會抖三抖。”
雲卿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了下去,再擡起頭來時,盡都是冷笑,“哦,如此的話,你要聯姻的對象,便不該是我!”
“那麼是誰?紀雲蓮嗎?”杜謙優雅的放下手中的茶盞,笑的不懷好意,“可是你那個妹妹,雖然長的與你有些相像,可我偏看不上眼呢。”
雲卿在心中輕嘆了聲,悶悶的,疼疼的,這個人,總是知道她忌諱的是什麼,且總有辦法讓她痛。
杜謙見她不再說話,也只是笑了笑,嘴角譏誚的笑意不再,只是帶着點複雜,“紀雲卿,沒必要還爲對不起你的人打算。”他說着,飛快的伸手,按到了她的右肩上,他知道,那裡有一個猙獰的傷口。
雲卿的身體不自禁的抖了抖,一直被她深埋在地的
記憶像是要被人固執的挖掘出來,心裡撕拉般的痛。那個人的聲音透着無奈,帶着冰冷,在她耳邊緩緩說道,“再怎麼選擇忘記,它還是在的,紀雲卿,高貴如你,還真是可憐……沒有人,真心實意的對你好,如果連你自己都不對自己好,那你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眼裡的笑意不自禁的散了開來,她猛擡頭,夾雜些許狠意,“你以爲,紀雲卿是個良善之輩?”
杜謙這才笑着點頭,滿眼的欣賞,“不錯,這纔是紀雲卿該有的模樣。”
直到杜謙的侍從找到水閣這裡,杜謙才笑着告辭離開,也不說杜廉的事,更加沒提樞念。
雲卿起身要送他,被杜謙伸手製止了,他笑着走到門前,顧自拉開了門,“我以前就讓你小心些,別被自己養的小東西抓了手。”
他看雲卿只是淡笑着站在那裡,揚了揚眉道,“不過,這次這個,倒是比原先那個要有趣的多。”
雲卿知道他說的樞念,也不反駁,只是看着他略略皺眉,“你管的太多了吧!”
杜謙卻笑的有些意味深長,“雲卿,你不知道吧,這次祁陽來的質子……”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個人,是寒秋……”
“你說什麼?”雲卿猛地擡頭,眼中的驚愕多過於一切,聲音已經尖利起來,“他們,他們竟然送他過來做質子?”
“深處權勢之中,你也知道其中有很多的無奈。”杜謙笑着瞥她一眼,眼中的寒光,在她身上一剜,“當權者,總是會捨棄一些……不需要的東西……”
雲卿腦子裡‘轟’的一聲,人也順着桌椅乒乒乓乓的晃了下來,她聽到杜謙關門的聲音,聽到他客氣的對連衣說,你們郡主需要靜一靜……
當權者,總是會捨棄一些……不需要的東西……呵,真是對極了。
聽得外面的聲音趨於安靜,她才緩緩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肩,隔着衣衫,她也能摸到那個傷口,冰冷的勾起一個笑意,“不需要的東西……”
曾幾何時,父王不止一次看着她,搖頭嘆息,你怎麼不是個兒子呢?
那個時候雲蓮和祁陽王子生了爭執,將人推下了高樓,摔壞了祁陽王子的腿,她那個還纏綿病榻的母親哭着用顫抖的手指,替她穿上雲蓮常喜歡穿的衣裳,對她說,“你是雲蓮,你記住,你是紀雲蓮……”
她被人推到祁陽王面前,就算小時候她和雲蓮長的相像,可她知道,父王能分清楚誰是雲卿誰是雲蓮,可當她被迫跪在祁陽王面前時,睜着驚恐的雙眼看過去時,父王卻別開了頭。
就因爲雲蓮是端宥朝太后認下的幹孫女,就因爲北至紀家需要她,北至的人都喜歡活潑可愛的雲蓮,她紀雲卿便要被推出來頂罪。
那個祁陽王子坐在輪椅上,忽然緩緩湊近她,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道,“我知道你不是紀雲蓮……”他笑的古怪,猛地有什麼刺進了她的右肩,血順着衣賞一點點滲出來,隨後他劃開了輪椅,對着她父王說,“她讓我不良於行,我弄壞她的右肩,從此以後,她的右手已是不能用力,形同廢了。這樣……好像……很公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