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梔冰眸空空凝望着花盆中一株清香白的重瓣芍藥花,花朵如美人面盤大小,花瓣繁重,花色白如雪浪,瑩潤透明,便是連花蕊中的花絲亦是根根纖細,雪白粉嫩,一盆花栽上,結着四五朵這樣的芍花,散發清冷的芳香,一如阿梔冰清的氣質。
芍藥花只開在四五月間,可是這天香樓,卻常年四季都能看見各種盛開的鮮花,天香樓有專門的養花室,有花匠精心打理,不同季節的花,他們皆能夠培育出來。
這也是天香樓吸引顧客的一處地方,天香,天香,顧名思義,採天下之香齊聚溫柔之鄉。但整座天香樓,只有她的廂房裡,纔會看得見一株這樣的白色芍藥花,芍花乃花中之王,一株清香白的芍藥花,更是花中翹首,這樓子裡,不知多少歌姬舞妓羨慕至極。
四名婢女當中,爲首那名婢女,看着阿梔欣賞芍藥花。
說是欣賞,不如說是自嘲。
因爲每回這位亡國公主在欣賞花盆裡的花時,眼裡從來都是帶着一絲冷笑,那樣的眼神彷彿在譏諷云溪皇朝,既然要將她這位公主囚禁在風塵之地,又何故在她房中,擺放這一盆冰清玉潔的白花。
婢女只知道,這白色花種的芍花,是紫溟大人費盡心思得來,別的不說,倒是和這位公主的氣質十分吻合,花映人面,冰冷空靈得彷彿是一縷仙台飄下的雪花。
婢女記得,最開始時,天香樓有位較得寵的舞妓,仗着自己乃是姬三娘一手栽培,爲天香樓籠絡了不少高門貴客,不滿一個亡國公主獨享殊榮,命底下婢女將公主房中的白色芍花搬到自己房中。
結果,那名舞妓被挖瞎了眼睛,綁在柴房,紫溟大人找來一百個骯髒污穢的乞丐,將那舞妓活生生奸輪到死,再剁碎了送到花房裡當成了花肥。舞妓底下兩名婢女,亦慘遭同樣的下場。
甚至連公主身邊的婢女,也因看護不力,而被紫溟大人懲罰,卸掉手臂,正是那次,她們四個人才替代進來,成爲這位公主身邊的婢子。
幾年來,她們盡心盡力照顧着這位公主,但也僅僅只是如此。
“姑娘……”
婢女欲言又止,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畢竟相處幾年,阿梔的獨特與品性早看在她們眼中,說沒一點同情是不可能。
剛開個口,感覺到身後有人,四名婢女轉身看見紫溟出現在房中,四人只欠了個身,規規矩矩退下去,紫溟看着阿梔,阿梔今日穿着一件淺月色縐紗寬袖上裳和一件同色百褶羅裙,如雲的黑髮,只用一根淡綠色繡花枝絲帶綁着,美得宛若一株空谷幽蘭。
今日阿梔看着紫溟的眸光,帶着一點冰淺的笑容,“你是不是來看我有沒有自殺的傾向?你不必爲此困擾,七年了,我若要自盡,也不會苟活到今日。我活着就是爲了再見到哥哥們,我若死,他們必定傷心難過,阿梔不會讓他們掛牽我,至於是賣藝還是賣身,對阿梔來說,早都是一樣。”
紫溟狹冷的劍目盯着阿梔,像是一把鋒利的奪命刀,冷煞得讓人望而卻步,“你的身、除我——他人休想碰。”
阿梔忽然間諷刺的輕笑:“七年,你沒騙過我,所以我信。”
紫溟一愣,冷魅的目光中剎那間涌上覆雜的情緒,又在瞬間歸攏於瞳孔最深處。
她信,原來他的阿梔,一直都信他。
阿梔看着紫溟輕聲的說:“你們想利用我引哥哥出來,你們不會得逞,因爲哥哥也知道,紫溟你把我保護得太好了……”
紫溟看着阿梔,只是靜靜的好一會沒說話,真是有點諷刺,他對她的好,反倒成了她握在手中的籌碼,而阿梔明明知道他的好,卻依舊視他爲仇敵,更諷刺的是,他聽了她的話,不怒反而歡喜。
“連你都這麼覺得,主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紫溟站在阿梔面前,摘下一朵清香的芍花,動作生硬,別在阿梔鬢邊,“僅僅只是以你初夜拿來拍賣,或許不足以引出你的哥哥和拜幽餘孽,正如你所說,我把你保護得太好……主人的籌碼,是你哥哥的情,但這份情不是對你,而是別有她人。”
阿梔輕輕蹙眉,訝異的道:“你在說什麼?”
紫溟握着阿梔的肩膀,說道:“阿梔,總有一日,你會明白,今日犧牲你的清譽,只是在報恩。”
“報恩?”阿梔像聽見什麼荒謬的事,“你們無恥。”
云溪毀了她的家園,羞辱她這位公主七年,她和他們勢不兩立,仇深似海。
“聽話,我帶你走。”紫溟冷魅地道,阿梔來不及再問他什麼,紫溟已下手點了阿梔的昏穴,將阿梔抱起來,自窗口飛出,徒留滿室清冷的餘香。
……
楚翹早起後照舊替璟幽號脈診查病情好轉的程度,照顧璟幽用過早飯,楚翹將璟幽兩條手臂上的木條和繃帶拆下來,說:“斷骨已經癒合,從今日起可以開始活動了,稍加留意,莫過於大幅度的使力,基本不會有什麼問題。”
璟幽試着動了動,從重陽節前幾日受傷,到今日滿打滿算二十餘天,若換做尋常人受此重傷,早已癱瘓,然而楚翹卻憑着她鬼手天醫般的精湛醫術,讓璟幽迅速的康復起來,就連姬三娘都驚歎不已。
“恭喜公子,賀喜公子,看來公子這傷是徹底的好了。”姬三娘恰恰此時走了進來,看見璟幽試着去握一隻花瓶,跟着姬三娘一起進來的,還有小春。
璟幽的眸光復雜的看了一眼姬三娘,冷墨的面容上似乎蒙上了一層更寒徹的陰霾,卻是對姬三娘稍有客氣的說:“這些日子,叨擾了姬三娘。”
“公子不必客氣,三娘我不過是挪了個地方借公子住宿,這照顧公子,替公子療傷治病的人都是這丫頭。”姬三娘笑睇了一眼璟幽和楚翹,風情地搖着她的花面團扇,“若非得要謝我三娘,三娘這,到是真有件事兒讓丫頭來幫襯個忙。”
璟幽看了一眼楚翹,楚翹則掃了眼姬三娘,說道:“三娘有事兒?”
“是有事,一會子你若不介意,到三娘房中來,我瞅着你這身段和未央那丫頭不差多少,幫襯着試個衣裳總該可以的?”姬三娘斜飛的眸光,瀲灩風情地在楚翹身段上游弋着。
楚翹心中疑惑,便說道:“不知三娘說的試衣是何意思?”
姬三娘爽快笑着道:“眼下離下月初二也不過六七日的光景,前兒才定下的主意,要在情花塢給未央那丫頭開頭苞,競花擂臺大賽何等大事,自然不能砸了天香樓招牌。老孃花了不少功夫,請了原先爲皇家裁製衣裳的司衣局老繡娘,趕着三天兩晚的功夫,替未央裁製了一套新衣裳,花賽那日要穿,未央不在,得尋個人試試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那司衣局的老繡娘當場就改制改制,方纔妥當!”
話音落,璟幽寒眸一沉,默默盯了姬三娘兩眼。
楚翹的眸光從璟幽身上掠過,前天關於拜幽公主阿梔頭苞拍賣的消息出來,別說帝京人盡皆知,天香樓自然也是人所聽聞,包括了璟幽,但這兩日,璟幽一直對此事沉默不語。
姬三娘當着面兒說這事,怕是有三分故意呢。
楚翹略有些冷淡的說:“試衣這種事,三娘這花樓裡不缺姑娘,何必非要我,隨意挑一個便是了。”至於爲何阿梔不在天香樓,隨便動動腦子也能想到,競花賽將至,爲怕‘有些人’在下月初二就動手,潛入天香樓救人或劫人,自然是把阿梔先帶到一處秘密地方比較妥當。
“這你就不懂了。”姬三娘見她推拒,也不着惱,而是慢慢的說:“我這天香樓裡,是有不少的姑娘,也有不少和未央那丫頭身段相仿的,可她們是什麼身份,都是妓子,讓她們先試了未央的衣裳,一來不合規矩,二來也怕將衣裳弄‘髒’了。”
“可不是,少說麻煩下姑娘。”小春也插了句嘴。
試衣就試衣,非得進來當着璟幽的面說,楚翹剜了一眼姬三娘,彷彿各自都心如明鏡,楚翹擺擺手道:“行吧,一會我就去,三娘先去忙着,我與璟幽再說幾句話先。”
“小春,今兒璟公子大好,中午讓廚房多下幾個菜,好酒好肉的備着,三娘要和他們一起吃飯,也算是慶賀慶賀璟公子身體復原。”姬三娘春風得意的扭着她的腰,邁着施施然的步子往外走去。
楚翹又看了看璟幽,經過這些日子相處,楚翹知道姬三娘表面是個老鴇,實則楚緋夜許多事情,姬三娘都清楚,比如說,楚緋夜在溶洞中助她修煉,又比如說,楚緋夜借用拍賣阿梔雛夜來引出拜幽人,或者說,引出他們認定的拜幽太子‘璟幽’。
所以楚翹認爲,姬三娘剛纔的用意,不過是刺激璟幽。
“將一國公主的貞潔公然拍賣,朝廷卻不管不顧,任由此妖風擴散,原來云溪亦不過如此。”璟幽寒潭似的一雙眸子,彷彿像是浸染了墨水一般的漆黑,靜靜的望不見底。
楚翹收拾着藥箱,眼睫下,也淡淡滑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漠然的說:“這世上不公之事多不勝數,哪裡都有,如此手段的確卑鄙,你我又能奈何。”
“翹兒,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璟幽望着楚翹。
“你想問我什麼?”楚翹轉身看着他。
“我能感覺得到,你留在帝京,不僅僅是受千歲王脅迫,你……你好像是自願留下,爲了某種目的?”璟幽早就感覺到,依楚翹的性子,不該這麼平靜的接受一個人的脅迫,哪怕那人是云溪當朝千歲王。
楚翹一怔,璟幽看似靜默寡言,實際上心思格外細密,竟連這都有所發覺。
“我的確有目的才留下,因爲我想找一個人,要找到這個人,就得先弄清楚一件事情。”楚翹淡淡的回答璟幽。
“這件事,和他有關?”璟幽口中的他,儼然指的是楚緋夜。
事實上,在天香樓的這些天,每回早晨,當楚翹出現在璟幽房中,近身爲他換藥上藥,璟幽便能聞見楚翹身上沾染的一絲媚骨香的氣息。香氣極淡,別人根本察覺不出。但璟幽鼻息格外靈敏,一絲微弱的香氣,隔着三丈的距離,他都能夠清晰的辨別。
媚骨香,璟幽在楚緋夜的身上聞見過。
楚翹不僅髮絲上沾有此香氣,便是連身體每一處都沾染了此香,除非是……
璟幽想到在這的每日晚上,楚翹和楚緋夜極有可能在某個地方行男女之歡,或有親密的身體接觸,璟幽便會覺得胸口窒息的煩悶,身體某處一陣陣灼熱,又一陣陣寒冷,心似沉落在無極的寒潭中無法自拔。
“我無法確切的回答你,因爲這件事,連我自己也無法肯定,璟,你且放心,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楚翹見璟幽的眸光,似有若無從她脖頸上滑過,不由耳根微熱,想起脖頸上被楚緋夜弄出來的吻痕,還未消散,她不自然拉了拉衣襟。
“今日天色很好,晚上……能否陪我逛逛夜市?”璟幽忽然間低聲地道。
“我亦覺着待悶了,你身體剛剛康復,不若趁此機會,出去透透氣也好。”楚翹面帶笑意,眸中卻隱隱有一絲失意滑過。
若璟幽當真是拜幽太子,只怕這一晚,她和他就得分道揚鑣。
楚翹又與璟幽談了會話,這裡小春來催促,楚翹便悻悻然來見姬三娘,剛走至迴廊拐角,斜地裡一劍對她刺來,楚翹眸中幽光一懍,她兩指一夾,眨眼間夾住劍身,叮地一聲折斷了劍尖,反刺過去,卻在看清對方是誰時及時收了招式,但那劍仍是從雲瀟瀟的脖子上輕輕割破了一道口子。
一旁,小春吃驚。大概是沒想到楚翹的功力竟如此之深!怕是姬三娘和她打起來,姬三娘也才能打個平手,若是這姑娘再使些毒啊針啊的,姬三娘沒準討不到便宜還得遭殃。
雲瀟瀟手裡握着殘斷的劍,哐當一下,劍從手裡掉在地面。
“你……”
雲瀟瀟似也沒料到,楚翹武功,居然如此驚人。
她太生氣了,以至於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把劍,就氣沖沖過來找楚翹質問,拐角見楚翹走過來,正好,雲瀟瀟想也沒想,就刺了過去。
“反了不成,在樓裡持兇器傷人。”小春呵斥着雲瀟瀟。
“給我住嘴!”雲瀟瀟怒瞪小春,小春一愣,雲瀟瀟噙着淚,忍着脖子上的疼,冷冷又瞪着楚翹,“你騙我!他們、根本早就知道我是雲家孫小姐,你這可惡的女人,你存了心整我!”
雲瀟瀟前幾日打璟幽房中丟了花後跑出來,撞見阿梔,進了阿梔的房間,和阿梔談了幾句。因阿梔給她的感覺和璟幽有幾分相似,又因阿梔沉魚落雁之貌和冰清氣質讓雲瀟瀟很是喜歡,得知阿梔要被公然拍賣雛子之夜的消息,雲瀟瀟很是生氣,尋了機會想見阿梔,不料被婢女阻攔。
雲瀟瀟沒忍住小姐脾氣,險和婢女打起來,卻偶然聽得有婢女低聲說,“別傷了她,她是雲家孫小姐。”
驚訝的雲瀟瀟不禁疑惑起來,想了想,方覺得自己被人耍了。怪不得在這的日子,不論她怎麼打聽,也打聽不出楚翹和璟幽究竟是誰,這花樓裡的人,對她的態度也是奇怪的很,看似鄙夷她,拿她當奴才,可當她犯了事,卻並沒人真正狠狠的懲罰她。
楚翹大約早料到有一日雲瀟瀟會察覺,若不是因爲璟幽分了雲瀟瀟的心,雲瀟瀟怕會更早發現異樣,楚翹也不慌,坦然說:“瀟兒小姐跟蹤我來到這,難道不是你自己,自討苦吃?”
“你還敢言辭狡辯,虧得我跟了來,看清了你的面目,簡直惡毒,我哥怎會看中你這樣的女人,你敢這麼對我,別說從我雲家討得一點好處,我哥,不會饒你。”雲瀟瀟氣惱萬分,一對俏眸噙着憤怒的淚水。
“你哥早知道,並不見他對我怎麼。”楚翹涼薄的看着雲瀟瀟氣急委屈的模樣,心裡一嘆。
“你胡說!”雲瀟瀟的語氣,忽然帶着幾分心虛。
“是不是胡說,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你哪次在外逗留,不是你哥哥暗中派了人跟隨,若沒人跟隨,也必定確保你每天都能平安歸家。如今你大半月的日子沒回家,你哥卻杳無音訊,從未派人來找,難道,你不覺得很奇怪?”
“可這裡是……”
“即便這裡是花街,背後勢力錯綜複雜,可你哥是雲家少公子,他若要尋你,還怕尋不着這?你哥不僅知道你在天香樓,也知道我對你做了什麼,他默許了。”
“你撒謊,哥不會不顧我,就算生我氣,他也不會不顧我安危!”雲瀟瀟氣吼着,但底氣薄弱,的確,長這麼大,哥哥和奶奶從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和傷害,她消失這麼多天,沒道理雲家人找不到她。
“你哥不會,那你奶奶呢?你奶奶也未曾派人來找你,在雲家,還有誰能勸住你奶奶,讓她忍着不來管你?”楚翹一針見血地刺在雲瀟瀟心口上。
雲瀟瀟慘白了臉色:“他們……他們……”雲瀟瀟握了握拳頭,憤憤瞪着楚翹,“你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對我,到底對我哥使了什麼湯,你不說,我、我殺了你!”
“你可以試試。”楚翹幽涼的語氣,坦然的態度,讓雲瀟瀟怒火中燒,又毫無信心。
剛纔那一招,她就見識到了楚翹的厲害。
“你走吧,若想知道答案,回去見了你哥,他或許會讓你明白。”楚翹漠然清冷地道。
“我會記着你!”雲瀟瀟捧面,扭頭往天香樓外袍去。
小春默默看了眼楚翹:“可要讓人跟着?”
“不必了,天香樓外,自然有云家護衛在守着呢。”楚翹越過地上殘劍,往姬三娘房間走去。
小春默默跟着。
雲瀟瀟一口氣跑出天香樓,心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傷心,她哪裡受過半點委屈,承受過一絲風雨,不過是朵兒溫室中被人呵護着長大的嬌花,開得刁蠻明媚又單純。
在天香樓的這些日子,她漸漸學會了打理自己的一切,懂得了什麼叫苦澀艱辛,每日睡柴房,啃饅頭,還得被人呼喝來去,從最開始的什麼也幹不好,氣得咬牙,到後來慢慢的習慣,她憑的是一顆早日能順利回家,投入哥哥和奶奶溫暖懷抱的心。她還想着若能回家,一定不再跟哥置氣。
可這一刻,她發現,一切都變了。
他們不愛她了麼?
“是瀟小姐。”
“跟上。”
當雲瀟瀟跑出天香樓,暗處,如楚翹所想般有云家的兩名護衛試圖跟上來。
然而兩人毫不設防,反被人以暗器刺昏,倒在了地上。
另有幾個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從角落裡走出來,掃了眼昏迷在地上的雲家護衛,爲首一人詭譎的嗓音從斗篷下傳來:“去,跟上那女的,綁了。”
……
楚翹進到姬三孃的房中,倒有些愣了愣,十幾個穿同樣款式銀紅色水襖褶裙的繡女,梳着雙繯髻,容色秀秀氣氣,兩排站在房中,各端着一隻墨紅漆富貴鳥獸圖紋的托盤。
桌子前除了坐着姬三娘,另還坐着一位七老八十的老嫗。那老嫗雖老,卻通身的精氣神,面色潤澤,穿一襲紅綾青緞豎領長襦衫,搭着一件松花撒花綾對襟褙子,頭戴一條綠松石抹額,高髻上插着一根金鳳,身上指環,手鐲,珠串,耳墜等物件一應俱全,但樣式各自呼應,既華美又不花俏,既新穎又穩重。
老嫗一身氣派,儀態端莊,一見既是大家大戶,或宮廷裡出來的人。
想必,這就是那位老繡娘。
後來楚翹才知道,這老繡娘官齡滿期,因在司衣局掌權時十分盡忠,出宮時皇家賜了她不少東西,還有一塊匾額。這老繡娘出宮後,傳授手藝給後輩,後輩開了繡坊,便是帝京最出名的‘紅繡坊’。
能請得動這位紅繡坊的老繡娘出山裁衣,楚翹不禁嘆惋,那大妖孽究竟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
“老繡娘,就是她了,您只照着她的身段來裁便是了。”姬三娘斜眼飛了楚翹一眼。
老繡娘看了看楚翹:“上前來,老身眼兒不好使。”
楚翹走了過來,老繡娘近身打量了一會,端莊地將手中茶杯擱下,說:“先焚香沐浴,再試衣。”
“老繡娘,翹兒昨晚剛洗的澡。”不就是試穿個衣,麻煩。
老繡娘一臉的不悅:“這是我紅繡坊的規矩,穿新衣,必薰香沐浴後方才能上身!”
宮裡出來的人,到底臭規矩多。不過楚翹卻有點能理解,對於這種執着於一樣東西的人,她們對自己熱衷的東西既熱愛,又是敬奉的。
姬三娘搖着團扇笑了笑:“老繡孃的紅繡坊,可非同尋常,每一件衣裳,都乃紅繡坊精心裁製,如今就連皇室想得一件,也未必能得,你這懶骨的丫頭,快去吧!就在那屏風後,已備了熱水薰了香。”
既如此清高,又何故要爲一個淪落青樓的敵國公主裁衣?
楚翹褪衣進桶沐浴一番,由着婢女伺候她擦乾了頭髮,抹上了香膏,方纔走出來。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一頭黑髮披於肩頭,面容乾淨,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出水嬌芙蓉的清麗。
老繡孃的眼中,似乎也浮現一絲驚歎,“給她穿上。”
一聲吩咐,十幾名繡女上前,熟稔的將富貴紅漆盤內的物什一件一件,一樣一樣,逐一的穿戴在她身上,隆重到讓楚翹錯覺得自己是要和親出嫁的公主。
她站在那,活脫脫一付衣架,只覺身上沉甸甸得幾乎要將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想象着阿梔那般清瘦的身子,穿戴着這些東西,別說跳舞彈琴,光是頂一個晚上都要累得夠嗆。
“這套不好,換。”老繡娘不疾不徐地道。
原來她們不止備了一套?短短三天趕出幾套精緻絕美的衣裳,紅繡坊名不虛傳。
繡女們手腳輕柔而麻利,迅速又換了一套。
“再換。”
繡女們迅速再換下一套。
及至她們換下第五套衣裳,楚翹的臉冷沉黑耷下來,“姬三娘,不就是把一個亡國的公主趕着往火坑裡推,又何必花這樣大心思來給公主裝點打扮,打扮得再如何驚豔,終究還不是得在牀上以色侍男人,你們也該適可而止吧?”
似阿梔公主那樣的人,打扮得越是華麗驚豔,想那阿梔公主越會覺得尊嚴受辱,這姬三娘竟還搞這麼大精力,請了紅繡坊的老繡娘來,楚翹倒是有一絲慶幸,今兒試衣的人是她,而不是阿梔。
“着你幫襯這點子事,也這樣大火氣,近日爲救你那朋友,老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個沒良心的。”姬三娘啜着茶,滿口不啻地道。
“好了,就這身。”老繡娘終於開了口,拄着一根紅木雕花的柺杖,但精神飽滿的目光,上上下下將楚翹審視了一番,微微頜首。
衆繡女紛紛退後三步。
楚翹只見一旁的姬三娘和天香樓婢女們,各個眼底皆露出一抹愕然之色。
她不由低頭看去,大約瞧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樣式,這一身華麗、精美、瀲豔到極致的長裙着實也讓楚翹驚歎了一下,更重要的是,這一身雖看似重重疊疊,一件件,一層層,但其實並不沉重,甚至十分輕柔。
可惜沒有鏡面,她無法具體仔細的看一看穿在身上究竟是何種模樣。
不過,這一套衣裙似乎才只是裁製了一半,並沒有完工,老繡娘起身以金尺量罷她的尺寸,便立即讓繡女將她身上衣袍悉數寬下來,原又疊好放於盤中。
“三日後,衣裳必定完工遣繡女親自送來,老身先辭了。”老繡娘斂襟合禮,端的是儀容高雅,便領着紅繡坊一羣繡女離了天香樓。
楚翹看着離去的老繡娘,心頭隱隱總覺得有什麼不妥,卻一時想不出來。
午膳時,姬三娘果真弄了滿桌的酒菜,三人吃得酣暢,待到傍晚時分,楚翹與璟幽相約逛帝京夜市,璟幽在馬車裡等候着,楚翹珊珊來遲,打起馬車簾,上了天香樓的馬車,坐在馬車上的璟幽漆黑的眼神驀然一僵。
只見楚翹換上了一身女兒裝,上着淡月色繡枝蔓鑲白貂毛的襖裳,下穿散花水霧梅枝百褶裙,綰着流雲髻,以一根雪白的絲綢綁系,只兩邊各簪了一朵琉璃珠花,裙下精緻的繡花鞋若隱若現,面上戴上了一條淺雪色面紗,面紗的邊緣綴着如豆般細小的碎鈴,遮掩五官的地方,則淺淺繡了一片彩蝶。
她身段柔軟妙曼,清流婉轉,面紗外一雙眸子,更是讓人覺得瀲媚入骨,幽幽顧盼。
“坐穩了。”璟幽在深深的一望中,融化了許多難以察覺的情愫在他寒徹的眸子裡,執了楚翹的手讓她坐穩,低聲對車伕道,“去南街。”
馬車剛緩緩奔馳起來,街道這頭,便有另外一輛奢華豪車停在剛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