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
墨燃睜開眼睛的時候, 發現自己躺在了一片紫紅色的雲天裡。他緩緩眨了眨眸子,慢慢轉動脖頸,然後他起身——他發現這並不是天空, 而是一座通體由紫水晶築成的宮殿, 因爲宮殿太大了, 一塊磚堪比一輛馬車, 所以他纔會誤以爲這是雲端。
有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立在遠處, 倚窗看着外面。
那男人披着件瞧不出質地的衣袍,赤着腳,手裡端着一盞夜光琉璃杯, 心不在焉地轉動着裡頭琥珀色的液體。窗外開着一樹紅豔欲滴的花,心蕊裡有點點銀光滴落。
人間沒有這樣的服飾, 沒有這樣子的花朵。
墨燃可以肯定, 人間也沒有這樣一座宮殿。
“我在哪裡?”他問。
男人指尖的動作一頓, 微側過半張臉來,不過因爲逆着光, 墨燃也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你倒是很冷靜,英雄。”
“……”
男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杯盞隨意擱在窗臺邊,而後向他走來。
很快地,墨燃看清了。這個男人有一張與勾陳上宮略微相似的臉龐, 眼角下一滴血紅色的蜘蛛痣, 嘴脣很薄, 瞧上去脾氣絕非太好。
“我是魔界的第二代尊主。”男人慢條斯理地說, 眼睛緊盯着墨燃的反應, “你如今身在魔宮。”
墨燃沉默片刻,說道:“……如果你不說, 我會當你是閻羅大帝。”
男人輕笑:“你就這麼篤信自己死了?”
“不。”墨燃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覺得。但我也不覺得我還是個活人。”
魔尊的笑意變得更明顯了:“你說的不錯。”
他伸出手,戴着黑龍鱗手套的指尖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墨燃的胸膛,而墨燃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你確實不是一個活人。”魔尊道,“你只是一個聚攏了的魂魄而已。”
墨燃沒有吭聲。
魔尊懶洋洋地說道:“我的先祖訂下法則,凡間的蝶骨美人席除非與天神敵對,破壞伏羲禁術,否則不能返回魔域。……從珍瓏棋局到時空生死門,你替他們做到了,我的英雄。”
墨燃陰鬱道:“那不是我想做的。那是華碧楠——”
“他是個神不神魔不魔的雜種。”魔尊眼裡透着一股輕蔑,“他曾經發誓一生絕不戕害他的同類。但他沒有做到。”
“……你是說他害了宋秋桐?”
“不。”魔尊道,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倒映出墨燃的虛影,他擡起手,輕輕撫摸過墨燃靈魂的臉龐,“你知道我在說誰。”
“……”
“從魔域之門打開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感知到了。”魔尊的目光像是尖刀般犀銳,“否則你最後不會這樣答應你的那位小仙君,你自己心裡其實都明白。”
墨燃沒有吭聲,兩扇睫毛垂落。
魔尊緩緩直起身子,高大的身型在地上投落濃黑的影。他說:“墨微雨,你應當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極特殊的美人席。他們不會流金色的眼淚,不會有任何魔的氣息,如果沒有認祖的話,甚至連與美人席定契的凰山邪靈都無法覺察。所以有些人到死都不會發覺自己真正的身份……”
墨燃乾巴巴地:“那又怎樣。”
魔尊笑了笑:“那又怎樣?……你該清楚,這種人能夠繼承上古魔族的霸道靈力,就和多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一樣。”
他說着,指尖忽然亮起一道紫黑色的華光,他把這華光朝着墨燃一指,光暈立刻飄進了墨燃的魂魄內,於此同時,墨燃只覺得一股洶涌蓬勃的力量在三魂七魄中震盪馳騁,繼而被自己完全地吸收。
魔尊看着眼前這一切,微笑道:“你看,你果然能吸收我族的氣力。”
“……”
“我說的是你。”魔尊道,“你就是繼宋星移之後的又一個特殊美人席。只是你自己從來沒有發現。華碧楠也絲毫不曾覺察。”
墨燃擡起眸子。
魔尊負着手,重新看向窗外的飄花:“可憐他信誓旦旦,說着絕不傷害族人,說要守護每一個可以守護的蝶骨美人席。卻害了你一輩子。”
墨燃從地上站起來,他其實並沒有心情去聽這些有的沒的,被戕害也好,被利用也好,都過去了。
他如今掛心的只有一件事:“我還回的去嗎?”
“回哪裡?”魔尊回頭瞥他,“人間?”
“人間。”
“人間有什麼好的,一羣碌碌螻蟻。你有能力也有氣魄,何況你本就是我族族人。”魔尊淡淡道,“正因爲你是魔。我才能喚來你的魂魄,召你返回魔宮——留在這裡,你會有萬年壽數,你用你的實力告訴了我,你可以爲我族效力。”
墨燃卻笑了:“抱歉,我從來只讓別人爲我效力,不效力於任何人。”
魔尊紅幽幽的眼瞳盯着他,沒有說話,只是帶着點審視與責難。
“……好吧。”墨燃說,“只有一個人例外。我願意效力於他。”
魔尊嗤笑:“你效力於一截木頭?”
“他不是一截木頭。”
魔尊翻了個白眼:“我叫他小仙君都是客氣的。他連神都不是,也就是神農老兒種的一棵爛秧苗。”眼見墨燃越來越生氣,魔尊住了口,側過身來,勁瘦的腰部靠着窗臺,“你是不是腦子不太好?”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魔尊道,“你若真的打算回去,就依然得不到魔族的供給。你只能活個數十年,最多百年。”
墨燃之前一直繃得很緊,聽到這裡,卻反而笑了:“這麼久?”
“……”
“在人間可真是算得上長命百歲了。”
魔族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是有些着惱:“人族不過螻蟻一生,數十年能做什麼?上百年又能做什麼?你撕裂了時空生死門,掌握了珍瓏棋局,伏羲老兒恐怕在天上都被你氣的半死,你有此種才華,卻甘心做一隻曳尾塗中的王八。”他越說越不高興,最後乾脆道:“蠢貨。”
墨燃低了眼簾,長睫毛在顫動,魔族初時以爲他是憤怒,但過了一會兒,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是在忍着笑。
魔尊:“………………”
墨燃擡起頭來,笑容燦然:“你怎麼知道?”
“……”
“在人間,許多人都說我笨。”
魔尊拿手揉摁着眉骨,他瞧上去似乎有些頭疼,他幾乎是在呻/吟了:“怎麼會有這麼丟臉的魔……”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魔。”墨燃道,“只有在魔門洞開的那一瞬間,我才隱約感知到的。”
魔尊瞪着他。
墨燃笑了一會兒,不笑了,他看着魔尊:“不管怎麼樣,還是多謝你護住我的魂魄。”
“我惜才。”
墨燃搖了搖頭,他不打算和魔尊繼續講這些。
他只是用那雙曾經動過無數人心魄的眼睛,誠懇而認真地注視着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然後說:“但是對不起。我要回人間。”
“……”
誰都沒再說話。
“理由。”最後魔尊生硬地,“給我一個理由。”
“因爲我答應了一個人。”
墨燃說。
“我承諾過。會回到他身邊。”
崑崙踏雪宮。
此時此刻,天山的雪已經停了,時空裂縫終於閉合,前世的洪流與生死,就像一場荒謬的夢境。
初霞漸透,天地間一片恢宏與安寧。
“楚宗師!”
“宗師!宗師!”
耳邊隱有人在喚他,意識慢慢回籠。
楚晚寧睜開雙眼,目光一時空洞,兩輩子的塵煙似乎都在這雙眼睛裡飄落安歇。他一時以爲自己是在死生之巔,某個冬日的午後被徒弟們吵鬧的聲音叫醒。又好像在黑暗森冷的巫山殿,劉公立在榻邊嘆息着將他喚回人間。
過了很久,他的眼神才逐漸清明。褐瞳轉動,他看着那些圍在他周圍的修士,天上在落雪,夜幕已經殘喘苟延,雲霧深處隱有紅霞初現。
他微闔眼眸,沙啞地喃喃:“墨燃……”
彷彿是死去的青年在迴應他的眷戀,亦或者是他執念太深,生出的幻覺——他忽然瞧見幾縷金紅色流光從生死門的殘縫裡飄然而出,從胭脂色的天幕滑過,向着遠方飛去……
那是什麼?!
楚晚寧一下子睜開眼睛,但並不是因爲旁邊人們的呼喊,而是因爲那幾縷金紅。
……那是什麼東西?!
他懨懨熄滅的希望被那些奇妙的光芒所點燃,他於是掙扎着起身,沒有讓任何人攙扶,也沒有再說任何話。楚晚寧跌跌撞撞地隨着那幾縷金光走去,身後是人們焦慮的聲音。
“楚宗師……”
此刻終於泥沙洗盡,人們都知道墨微雨並非罪人,只是代價太大,這種身後的清白,不知又有多少意義。
但就像墨燃其實從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自清之,他自濁之,他自狂之,他自癡之。楚晚寧也一樣,他們兩個人所求的,只不過都是一個心中無憾而已。
“師尊!!”
薛蒙要來追他,可是沒行幾步,就聽到人羣中一陣騷動。
孤月夜那邊有弟子驚慌失措地大喊道:“掌門!掌門,你怎麼了?!”
薛蒙一怔,猛地回頭撥開人羣,但見姜曦支持不住,已倒在了皚皚雪地裡,身下是大灘大灘涌出的血水。
“怎麼回事?!”孤月夜的長老在怒嗥道,“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會這樣?!”
有弟子怯然指着姜曦腰腹的一道猙獰傷疤。
“是……是之前被洪流裡的利器擊中了吧?掌門怕場面愈亂,所以一直都沒說……”
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到來前,姜曦倒在已經安定了的塵世中,閉目在了已經安平了的現世裡。
“快療傷啊!”
“還愣着做什麼!救他啊!”
薛蒙心緒大震,腦中亂作一團。他搖搖晃晃的,手中還握着姜曦給他的雪凰。他側過頭,想去追楚晚寧的背影,可是才挪了半寸,就脫力般撲通一聲跪在原地,終究放聲大哭。
他不知道這山河渺茫,何處不再有愛恨情仇?凡間舉首,竟再無舊人相伴。那些驕縱得意,仗劍行俠的少年時光,已是一騎紅塵,永不回頭。
而茫茫的瓊山雪道上,楚晚寧看着那金紅色的光芒飛向天際,赴往遙遠的山嶽……
“相信我,我會盡力去見你。”
“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忽生戰慄,但楚晚寧不敢多想,在親眼瞧見真相前,他不敢奢望。
這個時候,旭日已刺破大深淵的黑暗,從昨夜的淒寒裡拔地而起。萬丈金輝灑在突兀橫絕、跌宕奇詭的山道上。初陽升起來了,淺緋映照着茫茫人海,燦金慶賀着劫後餘生。
楚晚寧望着旭日東昇,指尖捻符,金光閃過。
“升龍——召來!”
一聲長嘯。他的銜燭紙龍在大雪中破風而出,龐軀盤繞,聲如洪鐘。
那小龍舉目見紅塵尚好,心中喜悅,不由又開始與主人說笑:“風平浪靜啦?”
“嗯。”
“打完啦?”
“嗯。”
紙龍更高興了,它在空中騰飛翱翔了好一圈,才意猶未盡地落下來,然後和曾經每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樣,戲謔道:“對了,楚晚寧,你怎麼總是一個人。”
楚晚寧安靜地立在朔風裡,雪籽簌簌落於他的長睫毛上。他不住回想着墨燃離別時與自己說過的話,只覺得心如鼓擂。靜了好一會兒,他才擡頭對逆光盤臥的紙龍說:“帶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
楚晚寧翻身上了龍背,巨龍展虯而起,他迎着漫天風雪,俯瞰大地銀裝。旭日磅礴,越來越透亮,他在這終於來到的曙光晨曦中,對巨龍說:“去南屏山。我要去見他。”
蒼龍一時想胡謅,但角須翹了翹,終是什麼話都沒再說。
其實它也很清楚主人想回的是哪裡,想找的人又是誰。它發出一聲滄海龍吟,在騰入九霄前,楚晚寧回眸望了一眼這壯麗河山。
悠悠長空,漫漫浮雲。他自風雪空濛的崑崙道,逐那金光而去,終馳向——那微雨初落的遙遠江湖。
墨燃答應過他的,說會回來。
所以他信他,他去他們最後分別的地方,與他相見。
“你說……那些金色的光芒,會是他回來的魂魄嗎?”
燭龍在雲海中翻騰着,哼唧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說那些魂魄會回到他的身體裡嗎?”
燭龍勉勉強強地:“大概吧……”
南屏山很快就到了,沒有猶豫,沒有懷疑,楚晚寧彷彿確定那幾縷金紅的光輝最終會歸向哪裡去,他駕着乘風燭龍,棲落在南屏深處的竹林外。
“你要找的人就在這裡?”
楚晚寧沒有答話,他自龍身下來,只覺得胸口壓着千鈞重石,喘不過氣來。
“我之前在此處存下了墨燃的身軀。”他的手指在不自覺地顫抖,“所以如果他的靈魂能回來,那就……”
他原本想說那就一定會在這裡,可是話到嘴邊,卻沒有再說下去。
萬一不在這裡呢?
他還想給自己一個盼頭,他不想把話說死。
紙燭龍有些草木之心,搖頭晃腦地:“那要是他沒回來呢?”
“……”
“要是那幾道金光還沒撐到這裡就散了呢?”
“……”
“要是——”
楚晚寧驀地回頭,眼神狠戾但眼眶通紅:“那我就燒了你給他陪葬。”
“哎呀,我好害怕呀。”
燭龍哼哼唧唧化作一道金光,碩大無朋的身軀變作一條小蛇,棲在楚晚寧肩頭。它拿腦袋撞了撞主人的臉頰。
它知道楚晚寧的性子,自然也不會把要燒了它當真,它嘆了口氣:“看你的神情,我怎麼覺得你更想去給他陪葬。”
說着又用尾巴尖撓了撓楚晚寧的後腦。
“做什麼?”
“我怕再不撓撓你,你就要暈死過去了。”小龍嘆了口氣,拍打了一下尾巴,“你的臉色好難看。”
“……”
“就像那種懷揣着一生積蓄的賭徒,走進賭場最後一搏的模樣。”
楚晚寧難得的沒有駁斥它,他閉了閉眼睛。
小燭龍說那是他一生的積蓄,其實這是不對的。
那是他兩世的弟子,是他兩世的愛人,是兩世用血肉之軀、不惜墮入泥潭,也要成全他浩蕩潔白的傻瓜。
是他的餘生。
山道漫漫,積雪咯吱。
遙遠處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茅舍。楚晚寧立在那茅舍前,指尖顫抖,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年久失修的小院柴扉,可卻彷彿比魔域之門還要沉重還要難以企及,他喉結攢動,血液奔流。
他像一塊木頭般僵硬,手擡起來了好幾次,卻都在觸上門扉的那一刻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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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哎呀,你要是再不推門,那就我來,我——”
門開了。
不是楚晚寧推開的,也不是小龍撞開的。
那扇門原本就是虛掩着,大抵是清風憐離人,不忍君悲傷,於是風吱呀一聲吹開了薄薄的柴扉。
楚晚寧站在屋外。
茅舍裡一方空地盡收眼底,此時萬木尚未抽芽,但枝丫上覆着薄薄雪花,風一吹,雪絮如海棠飄零,散入金色的晨曦中。
而後,覆在了一個男人的肩頭。
聽到動靜,那人的身形微頓,繼而緩然回身。
光影攢動,一瞬間彷彿大地回春,盛夏光熾。
楚晚寧之前聽不到的風聲,聽不到的落雪聲,聽不到的樹葉摩挲聲,都在此刻復歸耳廓,人間的萬事萬物,在此潮汐般涌回他的胸懷裡。
他立在原地,想往前奔去,可是四肢百骸都猶如灌了鉛水,竟是一步都動不了。這個時候,楚晚寧的耳邊彷彿響起了多年前,通天塔下繁茂的蟬鳴。
那是墨燃人生中最好的年華。
眉目清俊的少年朝倚在樹下的玉衡長老走去,走向一切的源起,走向兩個人交纏命運的開頭。
“楚晚寧……”
小龍在旁邊戳了戳他的腰際。
楚晚寧這才勉強回神,可卻依舊喉頭阻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慢慢地向枯木下站着的那個男人走去,走向一切的歸宿,走向兩世痛楚的終結,走向塵埃落定。
風吹林葉,蕭蕭瑟瑟,楚晚寧好像踏過了無數烽火狼煙的時光,最後站在了那個男人的面前。
就好像多少年前,少年墨微雨在風華正茂的楚晚寧面前站定。
擡起頭,咧嘴笑了。
“仙君仙君。”
昔日聲嗓猶在耳鬢,再相逢時已過兩生。
“我看你好久呀,你都不理理我。”
空谷幽靜,霞光純澈,天地間好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再無其他。墨燃披着外袍。臉色依然有些大病初癒的蒼白。
他看着楚晚寧從朝霞中走來,來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眉眼逐漸透出再溫柔不過的神情。
“師尊……”
風止了,雲靄罅隙間,一斛晨曦散落,照在血跡斑駁的人間。
“我見到了一個魔。然後我有個有趣的經歷,要和你說……”
末日的動亂過去了。
等多年過後,今朝血落處——
或許會有梅花新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