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沿着盤曲山徑,分花拂柳走來五個人。
爲首一人,一身淺藍色長衫,腰間懸掛着一把白色連翹長劍,身姿挺拔,笑容俊美。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王者的貴氣。而他風流倜儻的外表下,是毒蛇般蠢蠢欲動的殺氣。
我並不認識他,而他的手指落在腰間的劍柄上。殺氣就從他的劍柄上流瀉出來。那殺氣清晰無誤,雖然被他盡力遮掩着,卻也逃不出我的判斷。
我一動不動。看着他緩緩走近。
他的身後,四個黑衣人已經呈扇面狀將我困在中間,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暗吸一口涼氣。這些人能走到這麼近我才發覺,不得不說是我的大意。而他們也確實都是萬里無一的武功高手,臨敵經驗異常的豐富。這些人雖然看到我人少勢單無法抗衡,卻沒有一個露出半點大意的神情。全都小心謹慎地一步步向我逼近。
來人最後在離我一丈開外的地方站住腳步。
我的心裡分外清明,不要說我此刻體內殘毒未淨又筋疲力盡,就算我武功全盛的時候,要想同時對付這五個高手,也未見得就有穩獲勝券的把握。所以這一次我只怕是在劫難逃。
小心地觀察着他們的動靜,我飛速思考退敵的辦法。
敵衆我寡,力量懸殊。他們每人都帶了兵器,而我手無寸鐵,根本無法硬拼。只有智取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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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又往前踏近兩步,雙目如電,掃視我的全身。忽然仰面朗聲大笑。“哈哈哈……我道是誰,原來果然是你。……嘖嘖,嗯!好一隻舉世無雙的雄鳳凰,人間極品,當真是風華絕代無與倫比!”
他的笑,灌了真氣,迴盪在山谷間,刺得我耳鼓生疼。
我順着他的目光瞥見自己身上的衣服。暗叫聲晦氣!
出宮前忘了換衣服,此刻穿的是平日在宮裡穿的衣服。也難怪要被他笑。
這身衣服奢華還在其次。最奇特的是,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人的衣服能跟我的花色一樣。
別人家的皇族,該穿龍的穿龍,該著鳳的著鳳。規矩森嚴涇渭分明。而偏偏到了我這裡改了樣。這是耶律丹真的主意,給我做的衣服全都是有龍有鳳,有花有云。龍鳳齊集,雌雄不辨,統統擺在身上。任誰見了都能一眼認出是我。
我看着來人,慢慢站起身來。
既然看出了我的身份還能如此無禮,這麼囂張的人天下難尋,當真是不錯的敵手。
信手解開戲雲的肚帶,我把鑲金嵌玉的馬鞍子隨手放在地上。戲雲覺察到危險,回過頭來不安地蹭着我的肩頭。
“來者何人?”我明知故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
再解開戲雲頭上的嚼子以及繮繩,我拍拍戲雲的脖子示意它快走。戲雲聰敏非常,轉過身順着溪水的方向便揚踢而去。
身後有人意欲去追,我不由哼笑出聲。迴轉頭時剛好瞥見那人擡手製止了想要追馬的手下。
戲雲逃出魔手,我的心裡一陣輕鬆。負手而立,我遙遙看着戲雲如絲綢般光亮的身影跑出一箭開外,消失在綠樹掩映中。
“你……真的不知本王是誰?”嶽靖舟又往前踏進了兩步,來到了我身後幾尺開外。
我依然不動,只專心看山間霞光隱去的痕跡。
“好,很好,不愧是南朝的飛羽大將軍。臨危不亂,置於死地還有閒情看山看水!”嶽靖舟在我背後踱來踱去。氣焰之盛,彷彿我已經是他囊中之物。
“嶽冀國平焱王?”我悠悠開口,側目看他。
“正是本王!”嶽靖舟停下腳步看我,深色專著。
“我聽人說平焱王文韜武略,有興邦定國之才。現今嶽冀國始興,氣象如旭日晨升,想必平焱王公務繁忙。卻不知平焱王還有如此雅興,喜歡研究北庭的衣服。”我從前是不喜歡與人周旋的,但近來卻不得不常幹這種事。
“呵呵,”嶽靖舟咧開嘴角,皮笑肉不笑,“本王前來所爲何事難道你不知道?”他在我身後低聲質問。氣息故意吐在我頸後,讓我覺得彷彿被毒蛇纏繞上來。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這三個多月來,魏二當家讓他連吃了幾個苦頭。損失可謂壯觀。
一手好算盤打到最後卻發現落了空,這種事給誰誰會不氣。
若不是氣急敗壞,他怎麼會親自過來問罪。
“勝敗乃兵家常事,區區幾百萬兩銀子而已,平焱王何必太過在意?”我說得輕描淡寫。
“何必太過在意?”嶽靖舟氣得不輕,手指捏得咯咯響,卻笑了起來,轉到我的旁邊,“銀子我倒是可以不在意,但不知道美人你在意不在意死在我的劍下?”話說到後面,語氣已經冷得染上了霜。機簧一響,“蒼啷”一聲寶劍彈出劍鞘。手腕一翻,冰涼的劍鋒眨眼間搭上我的肩頭。
看來這次他是輸慘了,只怕是裡子面子都丟光了,所以才急着趕過來。
我心裡清如明鏡,越發沉穩起來。側過頭,我迎上他的劍峰。“平焱王,你此行的目的難道就只是要圖個一時痛快麼?”
他已經動了怒氣,動怒之人,氣焰雖盛卻也漏洞百出,我已經看到了破敵之法。
“哼,風天行,我之前總聽人說你如何如何,還以爲你有多厲害。實不相瞞,我這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想着怎麼接近你,怎麼讓你再不會跟我作對。不想今日你竟一個人亂跑,在這深山裡被我撞見,當真是天助我也。……可惜瞭如斯美人,就要死在我的手裡。”
脖頸處,絲絲的寒氣有如蛇信在輕輕舔動。嶽靖舟轉動劍峰,享受殺戮前遊戲獵物的快感。
我屏住呼息一動不動。他的劍鋒何其犀利,只要他手腕一抖,我就會血濺當場。
可是,我知道他不會立即動手。
兩年多前,我也曾這樣玩弄過他的兄長。我知道那種把玩獵物的快樂是何等誘人。如今他共仇私恨一起報,這樣痛快的機會不多,他怎麼捨得匆忙下手。
“殺了我,你認爲耶律丹真會放過嶽冀國麼?”我站着不動,好心提醒他。
“耶律丹真后妃成羣,他還沒必要爲一個男人動用舉國之力吧!”他直接戳在我的痛處。
我點頭,真是厲害,就連熟讀兵書的我也被他的話挫了銳氣,竟懵然有絲恍惚。
然而,我畢竟已不是三年前那個爲情所困只知逃避的風天行。今日的我,已不會再因爲旁人的一句話而方寸大亂。
咬緊牙,我也一個字一個字回敬過去。“他爲我,也許不會動用舉國之力,但是,若是爲他的皇后呢?你覺得耶律丹真會任人隨便殺戮自己的皇后而坐視不理麼?”
他的手臂明顯的一頓,我聽見衣領絲錦裂開的聲音。
“我在此殺了你,神不知鬼不覺,他如何去查?……”他內心已經在掙扎,只是嘴上不肯認輸。故意將劍身立起,貼上我的脖頸。
“哼”,我冷笑。“平焱王,你好好聽聽,山口外那是什麼聲音,你一路走來未必全無人知曉。你在這裡殺我容易,只怕想脫身就沒那麼容易!”?他想殺我只是臨時起意,並無周全的準備,這一路上難保不會被人認出行蹤。
而依他的武功,三裡之外急促奔來的一隊馬蹄聲,不會聽不到。
谷口處,正有一路馬蹄聲朝這個方向奔來。似乎很快就會來到面前。
嶽靖舟劍上的殺氣陡然降了下去。
嶽靖舟畢竟不是傻子,此處路面繁華,他既然沒有把握能把自己的行蹤完全隱藏那就不得不爲自己的退路好好想想。側耳聽了聽動靜。他知道我說的不錯,哼了一聲,立刻撤了長劍。
“也好,今日本王暫且饒你不死。不過你要記住,若你今後再跟我作對,可不要怪我不憐香惜玉。”嶽靖舟將長劍入鞘,不做片刻停留,招呼手下,飛身而去。
“天生尤物,本當爲我所愛。只要你不再壞我好事,本王定當好好疼愛於你!……”蚊子般的聲音彷彿就在耳畔,但待我轉頭望去時,他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陰暗的樹林中。
傳音之術如此精湛,武功之高令我也刮目相看。
我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動彈。此人雷厲風行,能謀擅斷,取捨之間方寸不亂,確實是個勁敵。想來,當年若是他能得權,那柳楊關前的一役,結果還真不好說。
第十二章
天邊霞光悄然盡退,不知不覺中朗星已經灑滿夜幕。
我又在水岸邊坐了下來,於一片昏暗中感受着夜晚山谷中片刻的寧靜。
耳畔,有風聲水聲鳥鳴聲,卻不再有半點人聲。
剛纔谷口的那一路蹄聲並沒有過來這邊,他們轉過山口,已經隱沒在另一條岔路上了。我估計,那不過是碰巧路過的商隊,被戲雲的叫聲吸引了過來,看到那馬難以駕馭,便放棄了捕獲的念頭,又拐回大路,急着趕路去了。
而我,卻因爲陌生人的一時好奇而僥倖躲過了一場殺戮。
我對着黑暗中的溪水輕笑,我猜對了,嶽靖舟隱忍了二十年的生活在他的骨子裡烙下了謹小慎微的印記。讓他在緊要關頭不敢輕易犯險。就是他性格中的這個小小弱點,讓他在關鍵時刻收手而去,給我逃出了生天。
可是,逃出了生天,我卻感覺不到半點劫後重生的欣喜。
身上的疲憊似乎減輕了一些,心裡卻空蕩蕩的,不知該去往哪裡。
坐在水邊,黑暗將我層層包裹。
我把自己融在這片黑暗的山水間,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樹梢上慢慢升起了一彎新月,清亮得彷彿就在咫尺。
我看着那一彎新月,想着今日該是初幾。腦中忽然有靈光一閃而過,立刻大驚失色。糟糕,今日原是滿兒的生日!
我暗罵自己“糊塗”,一拍大腿從地上一躍而起。
一個多月前滿兒就跟我說過好幾次的,讓我千萬要記得他的生日。我也親口答應過今日要好好送他份禮物並陪他慶祝的,誰知道忙來忙去,真到了正日子竟給忘了個乾淨。
我對着天空,長長地吹了聲口哨。
不一會兒,戲雲雪白的身影從樹影中閃了出來。歡快地奔到我的面前。
我拾起地上的馬鞍,藉着月色,急急忙忙給它套好鞍覘。翻身上馬,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向大路的方向奔去。
剛出了林子,迎面就跑來了幾匹快馬。我還沒仔細看清馬上的人,就聽見對面已經在喊:“公子,公子!是你嗎?”
聲音很熟悉,是我家竹兒,風風火火地不知道從哪裡趕了來,身後還跟着幾個武林中人。
看見他們,我的心裡就踏實多了。給滿兒準備的禮物早就弄好了,爲了不露風聲,我放在魏二當家那裡。現在要快些過去取了,也許還來得及趕在他睡前送過去。
“公子,你怎麼一個人亂跑,這多危險啊!”竹兒板着臉數落我。
“我帶了人出來的,只是他們的馬比較慢,……”我胡亂解釋,忽然想起來,我的人到現在還沒見蹤影。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你啊,都快急死我們了。”竹兒這次急得不善,說話的語氣都變得正經起來。“幸虧我在你身上下了尋蹤香,有蜂跟着才能找來,否則這麼多山溝,上哪裡找你去!”
竹兒憤憤的,兩個眼睛瞪着我。我看看自己身上的香囊。這樣的飾物我有上百個,難道竹兒在每一個香囊裡面都放了尋蹤香?
“快走吧,我聽到消息出來的時候,城門那裡正在調兵準備出來搜山找你呢。”竹兒打馬跑在我身旁。
我心裡一驚,調兵了?看來這次我是真的給人家添麻煩了。
出了山口,跟着我的人正等在岔路口上,望着這個方向急得無所適從。而後面,一大隊官兵在領隊的指揮下,每個人都拿着火把,靜等着命令。
看這架勢,顯然是片刻之間我要是再不出現,他們就要開始行動了。
我趕緊加快了速度奔過去。
衆人看見我出現,立刻擁過來問長問短謝天謝地。
我有些汗顏。因爲我一時的快意,弄得他們如此緊張。
衆人急着回宮交差,不由分說,簇擁着我就往城門的方向跑。我看看這樣的情勢,想了想,我拉過竹兒拜託他替我走一趟。然後徑直回了皇宮。
宮裡很安靜,似乎和往常一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略鬆了口氣,快步走回自己的園子。
小魚聽見動靜迎了出來,看見是我,鬆了口氣。悶悶地問:“將軍用膳了麼?”
我渾身冷汗熱汗出了幾層,心裡又着急着滿兒的事,哪有胃口吃飯,只告訴他我想先洗個澡。
小魚點頭,替我打開珠簾:“水早就燒好了,將軍洗吧。”
我點頭,進了屋,三下兩下脫□上被汗水和夜露打溼的衣服,躺進了足夠三個人同時沐浴的特製大木桶裡。
水溫正好,水中的香氣也正好。加了特製香料的水滑滑的,洗過肌膚,分外的舒爽。
不多時,竹兒進來了,把錦盒遞給我看。
我看看計時的沙漏,問正在給我洗頭髮的小魚,“今晚有人來找過我麼?”
小魚搖搖頭,“都知道你出去了,誰還來這裡找!”
聽了他的話,我剛剛還激動不已的心情又灰暗了下來。
“娘,今天晚上,你跟父皇一起陪我練功好不好?”想起下午聽見滿兒說的話。我的心猛地一縮。滿兒早就安排好了今晚的日程!他並不需要我來陪他過生日。
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高了,以爲滿兒是真的想要我陪他。其實我也不過跟那些送禮的大臣們一樣,只要禮數到了,也就可以了。對他來說,今晚見不見我都沒有什麼要緊。
我嘆了口氣,靠在桶裡,覺得渾身都在痛。
小魚給我洗好了頭髮,提了水桶出去。我把手巾弄溼,蓋在臉上。眼睛酸脹酸脹的,比臉上的傷還要痛。
後宮的事,聽說、想象和看到終究是有所不同的。即使之前做好了再多的思想準備,一旦事到臨頭,總還是會覺得難以招架。
這次決定來北庭的時候,父親就問過我,準備如何對待耶律丹真的那些嬪妃。
我當時笑得灑脫,說只要耶律丹真對我坦誠相待,我便不多計較他那些嬪妃。那些女子只要緊守本分,就任她們在那裡好了。
這些話,我自己都還記得。只是遺憾的是,耶律丹真是坦誠待我了,而我卻並沒能做到不計較他的那些嬪妃。
憑空跳出來的滿兒娘已經讓我心亂如麻。而國師還說,有個德才兼備的女子需要嫁給耶律丹真以促進部族間的和睦……
胸口有絲絲縷縷纏繞上來,輕若鴻毛卻揮之不去。窒息般的感覺夾雜着肋骨間的悶痛隨着每一次呼吸起伏蔓延,越來越清晰。
按揉着胸口,我想起了瑭。那個讓我愛了十年,傷心了十年的人。他縱然有千般不好,卻獨獨沒有讓我受過這樣的苦。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雖然始終沒能給我一個皇后的名份,卻也沒讓人與我分享過他的深情。他忍了十年,抗爭了十年,因爲我,沒有納過半個妃子。
那時的我啊,何其天真,竟不知感情的事是根本不能與人分享的!我私下裡還埋怨他不肯納妃的舉動。我傻乎乎地以爲只要他給皇太后生個一男半女,我的日子就能好過些。
可是,他就是搖頭,說他不能那樣做,他說我會受不了!
那時的我,只知他不肯逆衆的軟弱,氣他不肯聽勸的固執。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可以讓人發瘋的痛,叫人無法忍耐。
而此刻我就被這痛折磨着,徹心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