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榛走了一會突然停住向周圍看了看,發現沒有其他人後她纔開口道:“別跟着我。”
一直不遠不近跟着的燮嶠笑了,道:“這路也不是獨獨爲你開的,你走得我自然也走得。”
“那我就當是湊巧同路吧。這裡風景不錯我不急着走,你先請。”冬榛側身讓開路,道。
“風景再美一人獨賞也未免寂寥,不如讓我留下作伴吧。”燮嶠道。
“你究竟想做什麼?”冬榛忍不住問出口。
“我不過是個還未入獵妖師的新人也值得你那麼小心地警惕着嗎?”燮嶠問。他想詢問她的近況,想知道她有沒有後悔那時的提議,想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個和她在山洞一起生活過的男孩,但他卻無法問出口。
曾經她纔是高的那個,現在在他面前的她卻顯得小巧而瘦削,彷彿他掠奪了她賴以生存的沃土使得她只能停滯生長而日漸枯萎。
“你那是什麼眼神?”冬榛被他看得整個人都不自在了,強裝鎮定道。
“眼神?怎麼了?”燮嶠有些疑惑。
冬榛盯着他,沒再說什麼。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個眼神,但那讓她覺得自己心裡的軟弱不僅被看出來而且還被人反覆憐惜。那給她的感覺實在是怪異……
“你不會是不識路吧?因爲不識路所以跟着我?”冬榛問。她也曾迷路過又不好意思問路,以爲其他人和她去的地方相同就跟着別人走,結果繞了好大一段路又走了許久纔到地方。
“啊,我剛來確實不怎麼識路。”燮嶠私心想和她待久些便順着她的話道。
“剛來有許多不懂的實屬正常,不要羞於顯露出自己的無知,有時候硬撐反而是給自己找罪受。我知道你們住所安置在哪,跟着我走吧。”冬榛把勸告說完就開始帶路,至於對方能否聽進去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多謝。”燮嶠目光跟隨着她,人也立刻跟上。這一回他沒有刻意維持那不遠不近的距離而是順着自己的心意離她近了些。
帶他回住所去的路上冬榛只當身後的人不存在。安靜的小徑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迴盪。被靠近對她來說是一件陌生至極的事,她只想當個不被注視和注意的人,因爲那可以幫她免去一部分的傷害。
只是看着她,他就覺得滿足。在分開的那些時日裡他從不覺得自己做的任何事有意義,從不覺得身邊的事物有哪些值得上心的。這是第一次他覺得旁邊的草木和上方的天空都無比可愛,只因草木在她身旁而她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
“那片地方是做什麼用的?”路過一片開闊空地時他順勢開口問到。
“你們日後操練順帶增長本事的地方。”她簡單答到。
“你以前也在那裡待過嗎?”他忍不住問到。
“是。”冬榛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正前方甚至沒有掃一眼旁邊的場地,回答時目光冷漠沒有一絲懷念。
走在她斜後方的燮嶠看到她的神情察覺出不對勁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次他注意到了地面碎石那些銳利的邊緣。
“下次不識路不要隨便跟着人走,還有但凡你請教別人時語氣上要客氣些。”冬榛提醒了一句就轉身往回走,腳步比之前緩慢且頭一直微微低着。
這回燮嶠好好隱匿了起來,沒讓她發現。草木茂盛生機無限,她卻是如蕭索的荒村般生機盡失。看着她越久他的心裡就越發不是滋味,想要上前卻無奈於他此刻沒有對她說出安慰話的身份。
他看到她在那塊空地邊上停了一會兒,心情複雜。不論是什麼樣的傷似乎都會在冬榛身上停留很久,他現在都能看到她手背上和額上的傷疤而那還只是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的部分,還有的傷她藏在層層衣物下或藏在心底深處讓他無法看到……
在隱蔽處將她一路護送回去並且知道她的住處後他回去的步伐比之前輕快了些。那天之後他無比期盼兩人能再次見面。
空閒的時候他會刻意繞路經過冬榛回住所必經的路希望能遇上她,就算說不上話只是見一面也好,可他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會是在那樣的狀況下……
在那人講授如何分離皮肉不致使損傷皮毛時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作爲副手出現的冬榛身上。她一直繃着臉,臉上也沒有什麼血色,彷彿陷入了某種可怕的聯想當中。
那人發號施令後冬榛動作利落地抓出籠中的妖獸按在硬木臺上,將其脊骨打斷然後拿起了刀。哪怕她強作鎮定他還是能感覺到她的不忍心和自責。
放血的時候血噴濺到了冬榛身上以及臉上,哪怕他站得離她很近但還是看不全她臉上的神情。她一直低着頭,眼簾和眼睫阻擋了他進一步看清她在以何種目光注視着在她手中生機流逝的妖獸。
冬榛抓着妖獸的手在微微顫動,微微露出的細細手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凸起的腕骨卻看不到多少肉。這一刻他知道她手的顫抖不僅是爲了用力壓制住妖獸將死的掙扎,而且還是她心有不忍的明證。
那實質上是一種對冬榛內心的折磨,因爲冬榛的心軟一如當初。只是看那人看向冬榛的眼神,他就明白了那人有意讓冬榛陷入尷尬和難堪的境地。
燮嶠從隊伍中站了出來,主動提出想要上手試一試。那人雖然略微感到有些遺憾但還是允了。在冬榛走過來將刀遞給他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冬榛緊繃着的身體微微放鬆了下來。
冬榛遞刀時刀尖衝着她自己刀把對着他,僅僅是這個小細節就讓他不由地心酸起來。
“謝謝。”他接了刀,心裡衆多複雜的感情最後只是凝成了一句語氣平常的客氣話。
“不用客氣。”冬榛輕聲回到。
取皮,卸四肢,分離肉與骨,在做這些的時候他很慶幸他能代替冬榛。哪怕這樣的事冬榛做過許多次,但他想爲她分擔,想讓她少經歷不好的事,想保護她免受世間惡意的侵害。
在冬榛提出帶他去清理身上沾染的血時,他察覺到了那人順勢看向冬榛時那帶着揶揄和惡意的目光,彷彿冬榛釋放出的任何善意在那人看來都礙眼至極。這讓燮嶠心裡很不舒服。
“想學東西是好的但有時要分清形勢。絕大部分人都在用眼看用耳聽的時候,你偏偏用了嘴來說,那會讓你顯得不合羣。排斥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忽視真實原因一味用自己腦中的想法去揣測,都是大部分人常有的做法。”冬榛溫柔的嗓音伴隨着舀水的聲音響起。
“這是在暗指什麼嗎?我剛剛讓你不高興了?”燮嶠心中有些慌亂,馬上開口問到。
“什麼高興不高興的,想哪去了?我只是讓你以後收斂些,免得被人看不慣。”冬榛道。
“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他們就算要使什麼手段我也能處理好。”燮嶠道。他在心裡補充到:所以啊不要擔心,我可以解決好自己遇到的麻煩並且還要護着你呢,冬榛你大可以依靠我的。
“你不可能時時防着。身邊的人都是新人或許做不了什麼,但給你講授的人要是什麼提點也不給你就夠你受罪的了。”冬榛繼續道。
“我有哪裡做得不對嗎?”燮嶠想讓她說出有關變相幫她解圍爲什麼會得罪那人的內容,便反問到。
“你沒有哪裡做得不對。手伸過來,快洗洗吧,清理好了你就先過去。”冬榛看着水瓢裡的倒影,和倒影裡的自己對上眼後她微微移開了視線。
“你先幫我倒水,等會兒換我來。”燮嶠乖乖伸出手,手上的血跡已經凝固了大半。
“也行。”冬榛一邊倒水一邊道。
燮嶠很仔細地搓洗手上的血跡,因爲他清楚地記得冬榛不喜歡血。在那個寒冷的冬日裡,將手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裡拼命搓洗浸透衣衫的血跡的冬榛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起初他錯以爲那全是她流的血,還以爲她就要死了。在冬榛說是妖血後他才察覺到她眼神裡的悲傷。隱約意識到冬榛不想細說的他沒有再追問,只是看着她凍紅的手發愣。那天的冬榛話很少,很早就到牀上休息了。
在他熄燈上牀後他朝着冬榛的方向而臥,逐漸融入黑暗中的眼看向她依稀的輪廓,他卻什麼也沒說。黑暗中的他們彷彿與那黑暗連成了一體,冬榛突然變化的呼吸聲,她微微的顫抖和輕輕擡手抹眼淚的動作都一一穿過黑暗和寂靜被他所感知。
以後準是獵妖師的人現在哪怕受些什麼委屈可和他那朝不保夕的日子比起來可不要好上太多了,他用這樣的想法壓抑住了想要安慰的心情。
一個應該已是死人的試者僥倖活下來可不是獵妖師眼裡的什麼好事,他能借助的人只有善良過頭心軟過度的她所以很多事他只能讓她去做。他不能同情她,否則他就再也無法硬下心腸向她索取了。
“你的手已經洗得夠乾淨了。”冬榛見他手上搓洗的動作仍舊不停便出聲提醒到。
回過神來的燮嶠從冬榛手裡拿過水瓢道:“接下來換我。”
“選對引學人很重要,韻藝是個不錯的引學人。”冬榛低頭看着血跡被搓開隨着清水帶走,忽然道。
“是嗎?”他裝作沒聽懂,語氣淡淡地反問。冬榛認出他了嗎?不然的話她怎麼會暗示他選別人做引學人呢?她猜到自己會選擇她了?
燮嶠心裡有着一連串的疑問,但因不確定冬榛是否隨口給人提點而暫且壓下了。他們只相處了一年卻分開了五年,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些獨自度過的光陰讓他無法確定眼前的冬榛身上發生了多大的改變。
直到回去冬榛都維持着沉默並且以最冰冷的姿態背對着他走在前邊。哪怕她能感受到他好幾次加快步伐想要走到她旁邊說些什麼,她也只是快步向前。
在這個幾乎一點都不瞭解的新人面前她似乎失誤太多了,她總是會多說幾句不該說的話。明明他就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冬榛對他的刻意迴避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他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說錯了什麼才使得她對他的態度突變。不過冬榛遇事就想回避拖延的樣子還真是一點沒變啊,他一邊看着冬榛在他加快步伐時也跟着加快的背影一邊感慨到。
在還稍顯稚嫩的新人們散步閒聊的時候殷棄對身後始終沉默的冬榛說到:“昨夜有妖物出逃,聽說冬榛碰巧撞上了一個,只是路上走走就白得了點功績,真是令人羨慕啊。”
冬榛垂眸盯着地上的塵土,努力想要把聽到的話從腦海中抹去但記憶翻涌,她一下子彷彿回到了那個夜晚。哀求聲,她怎麼也無法阻止的血液噴涌,那睜大着的死灰色的眼,那些可怕的瞬間令她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撲面而來的恐懼將無法動彈的她一下子吞沒。
殷棄看了眼彷彿發呆沒什麼反應只顧低頭的冬榛,感到有些無趣。他晃了晃妖筋串的珠子又看了看興奮且吵鬧的新人們,越發覺得沒意思,直接離開了。
“冬榛,你還好嗎?”一直注意着冬榛那邊的燮嶠走近仍呆站在原地的冬榛,關切地望着她並問到。
終於察覺到有人靠近的冬榛猛地後退了一大步,眼裡的驚恐還未消,連對方問什麼也沒聽清轉身就走。
實在放心不下的燮嶠遠遠跟着她,哪怕看不到她的臉色他也能感覺到冬榛身上的恐懼和自責。他沒想到那人的一句話對冬榛的影響這麼大。昨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個妖物是冬榛以前的玩伴嗎?
在他臥牀的那些日子裡他聽冬榛說了很多事,將注意放在她言語中描繪的地方和敘述的事上能夠讓他減輕些疼痛。那時他只是聽着她說話來打發時間,可卻也記下了。
她說她未滿六歲前生活在一個叫風灣的地方,那裡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清澈碧綠的水溫柔地環抱那片土地。她那時的生活簡單而又快樂,沒有憂愁。天氣回暖,樹上開滿梨花的時候她就知道春天已經到了。
夏夜裡的滿天繁星,花叢中飛舞的草花靈,寒冬時令人留戀的溫暖被窩……她口中那些溫暖美好的事物讓他在想象中度過了受限於牀榻的獨處時間。
她是不同的,他在初見她時就幾乎確定了。只是他沒有想到,她不同的性情來自於她與妖共居而又融不進世俗中。她在追憶過去時有種讓人不忍心戳破她幻想的魅力以至於他從未對她口中的童年趣事出聲質疑。
他原本以爲冬榛會找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場,但她只是走到了一個無人的偏僻處呆坐。明知她不會有什麼危險,他卻還是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就這樣待着。
燮嶠摘取合適的葉子放在嘴邊吹奏起冬榛曾在他面前哼過的調子。溫柔婉轉的調子像極了情人在傾訴心中糾結纏繞的情思的低語。將冬榛哼的那段調子反覆吹了幾遍他才停下,細細觀察她的臉色。
冬榛轉過臉看向聲音的來源,道:“這個調子不宜在獵妖師管制的土地上響起,有通敵之嫌。”
看樣子她沒想起什麼,燮嶠心裡有些小小的失望。他走到她旁邊道:“曲調動聽最要緊,我不覺得這調子有什麼毛病。”
“你一人之見不能代表他人之見。在你聽來是動聽的,在其他人耳中那是倒向妖物的明證。”冬榛繼續道。
“冬榛聽到的是什麼呢?我想聽你的真心話。”燮嶠盯着她,問。
“我聽到的只是曲調。”冬榛答。
燮嶠將手中的葉片一丟,笑了。哪怕被套上了規矩但冬榛的心卻沒有完全接收那些規矩,他是既欣慰又心疼。要是他能夠強大到讓冬榛不用懼於任何人就好了……
燮嶠看着冬榛,看到的是她故作堅強卻始終脆弱的內心,看到的是她總是加以剋制卻始終涌動的善良,看到的是她縱使疲憊卻無處可棲的孤獨。他看着冬榛便再看不到任何人,看向任何人卻都是想要看到她的嘗試。
“我能坐你身旁嗎?”他問。
冬榛往旁邊挪了挪,沒說同意但也沒拒絕。在兩個人靜靜坐着的時候冬榛竟不覺得和人距離上的靠近是一種負擔。冬榛悄悄地打量他,心想: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經想起了他。
起初她是真沒能把他和記憶裡那個瘦小的小孩聯繫在一起,但他毫不掩飾甚至巴不得把兩人共同的經歷重新復現的行爲讓她最終確定了下來。
冬榛很愛計較,別人對她的不好她總是記得很牢但對於他她卻不太愛計較什麼,甚至可以說很是大度。她可以毫不可惜地把自己喜愛的東西轉贈他,這是讓她自己都覺得驚訝的一點。
時隔許久再次坐在一起,冬榛只覺得內心迎來了久違的平靜,彷彿他只是待在她身邊,哪怕什麼也不做她也可以活得沒那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