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游擊隊戰士心裡,還是在白俄士兵心中,紅鬍子的地位都是不可怠慢存在,聽到趙天龍說要張鬆齡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先帶着他去拜祭紅爺,立刻就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目送兄弟二人拉着戰馬,順着山路緩緩而上。
轉眼來到營地後的陵園,早有趙天龍的崇拜者提前得到消息,在紅鬍子的墳墓前點起了火把,在跳躍的火光下,鋪滿白雪的陵園顯得分外肅穆,趙天龍甩掉皮襖,先從小巴圖手裡取了條白布系在了腰間,然後又從聞訊趕來的老馮手裡搶過了酒罈子,倒了滿滿的一大海碗,用雙手舉到眉心處,對着紅鬍子的目標躬下身子,大聲說道:“紅爺,你走的時候我不在家,沒趕上給您老人家送行,這碗酒,趙天龍給您滿上了。”
說罷,將酒碗舉過頭頂,用力向四下灑去,凜冽的夜風中,立刻飄滿了濃郁的酒香,周圍的幹部戰士一個個眼睛都被薰得紅紅的,望着被白雪覆蓋的墳墓,淚光盈盈。
一片靜默中,趙天龍再度朝碗裡斟了酒,舉到雙眉之間,繼續大聲說道:“您老人家英雄了一輩子,想必也不喜歡看着別人哭哭啼啼,這第二碗酒,咱們爺倆一人一半兒,喝完了,再聽我慢慢跟您嘮叨。”
說罷,將酒灑了一半兒在空中,另外半碗一飲而盡。
六七十度的老白乾兒一口氣悶掉小半斤,縱使是入雲龍,臉色也迅速被燒了個通紅,抹了把臉上的淚,他又舉起第三碗酒,如同紅鬍子正坐在自己對面般,認認真真地說道:“您老年紀大,我就不多勸了,這碗我就自己幹,您老隨意。”
說罷,又是一口悶下,碗中半滴酒水也沒有剩。
跳動的火光中,入雲龍的臉色紅得像血,兩隻銅鈴般的大眼睛卻宛若星星一般明亮,只見他抓起酒罈,將裡邊剩下的所有酒水都倒進了碗中,憨厚地笑着向紅鬍子舉了舉,再度說道:“三碗酒敬完了,最後我跟您表個態,您老儘管放心地睡,咱們喇嘛溝游擊隊在您活着的時候上下一條心,在您老去後,也不會有孬種跳出來,違背您老的意思,您老把旗子交給了我們這些後生晚輩,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再不爭氣,也絕不敢讓這面旗子蒙羞,哪天我們這些不爭氣的也睡過去了,還有小鄭、巴圖和小徐,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說到最後,不但他自己滿臉是淚,周圍的幹部戰士們也都已經泣不成聲,大夥都想起王鬍子平素對大夥的真誠,亦想起老人家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心願,如果老人家還活着的話,肯定會因爲游擊隊目前各項事務都舉步維艱而感到難過,更不會容忍某些幹部因爲張鬆齡資歷比他們差就對後者的命令敷衍拖沓,甚至放縱手下的戰士們陽奉陰違。
人都有私心,但在某幾個高大的身影面前,私心卻如同春末時的殘雪,很容易就被陽光照得無影無蹤,當大傢伙攙扶着步履已經有些蹣跚的趙天龍返回營地時,周圍的氣氛已經與前幾天大相徑庭,特別是一些曾經出於嫉妒或者其他種種原因偷偷給張鬆齡製造過障礙的幹部,此刻都表現的極爲熱情,非但主動出謀劃策幫忙解決國際營的善後事務,還將前一段時間的始終拖着沒有解決問題,主動給出了補救方案,彷彿突然間頭腦就變得非常清楚了般,手腳也變得格外利落。
這些變化雖然細微,但是張鬆齡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心裡約略感覺到有些苦澀,但旋即,就決定忘掉所有不愉快,把目光儘量放到更遠的地方,紅鬍子臨終前那個下午叮囑他的話,當時聽起來雖然凌亂而且囉嗦,隨着時間的推移,卻一點點顯出清晰的脈絡的具體的指向,老人家生前已經看到了許多人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事情,老人家把自己看到的和預測到的事情,都毫無保留給了他,老人家把這些留給他,不是希望他在處理游擊隊的內部矛盾時總是能立於不敗之地,而是希望他能讓頭頂的紅旗繼續飄揚下去,直到照遍整個中國。
正在心中回憶着紅鬍子生氣的諸多叮囑,大隊指揮部已經到了,趙天龍伸手推開門,不由分說將張鬆齡先推進去,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帶着體溫的小本子,大聲說道:“你私下給我的十根金條,都被我賣到黑市上換現大洋了,本打算給紅爺他老人家買根百年老參,後來交通員說紅爺已經用不到了,就託一些江湖上的熟面孔收購了一批消炎粉、急救包和西藥,剩下的錢數和具體開銷賬單都寫在本子上,每一筆後都有小鄭和我兩個人的簽字。”
“金條,張胖子居然自己掏金條補貼游擊隊。”跟在後邊的幹部們聞聽此言,心中俱是一愣,張鬆齡的家境比較寬裕,這一點,大夥都是知道的,並且還有人因此而私下懷疑過張鬆齡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忠誠,而現在,他們才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狹窄,一個對事業不夠忠誠的人,會爲這個事業傾盡所有麼,要知道,這可是別人幾輩子都積攢不起來的財富,他卻悄無聲息地拿出來給游擊隊買了能夠救命的藥品,連感謝都沒想到換回一聲。
“你給我看賬本兒幹什麼,那裡頭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錢,你師父留給你的那些老婆本兒,比我的只多不少。”張鬆齡卻不肯貪他人之功,搖搖頭,低聲迴應。
“既然捐給了游擊隊,就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你這個大隊長,當然需要把帳查清楚。”趙天龍瞪了他一眼,再度大聲強調,“這是規矩,不能因爲我捐了錢,就有資格帶頭不遵守它。”
這話說得相當在理,令周圍的幹部戰士們佩服得連連點頭,張鬆齡無奈,只好把賬本接了過來,在燈下粗略地翻了幾頁,果然,每一筆進賬和出賬都記錄得非常清楚工整,並且簽名都是趙天龍和鄭小寶兩個,甚至連二人吃飯、住店的開銷都是如此,從無疏漏。
“一共拉了三大車藥品,回來路上,爲了掩人耳目,我們又買了些僞滿洲國產的粗布、蠟燭、鐵釘之類的雜貨,堆在了上面,還花錢僱了幾個熟悉沿途關卡的夥計,如今貨物已經送到了前營的倉庫裡,夥計們也讓交通員老何帶到山下去休息了。”趁着張鬆齡翻看賬本的時候,趙天龍繼續大聲彙報。
如果不論資排輩,他可能是最有機會與張鬆齡競爭遊擊大隊長的人選,然而自打見到後者的那一刻時起,他就主動把後者擺在大隊長的位置上,自己則甘心做左膀右臂,很多幹部看在眼裡,愈發對自己曾經的那點兒小心思感到慚愧,同時也愈發清醒的認識到,張鬆齡接任黑石游擊隊大隊長的事情,已經徹底無法更改,哪怕上級部門對紅鬍子的這一安排有不同意見,出於穩定隊伍的目的,也不會再輕易做出“糾正”。
張鬆齡當然也知道今晚趙天龍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努力幫助自己掌控隊伍,感激之餘,也儘可能地端正角色,想了想,指着賬本上的一筆數字低聲問道:“怎麼粗布和蠟燭賣得這麼貴,夥計工錢卻是每天才給兩角錢,小日本兒不是在長春那邊開了很多工廠麼,怎麼東西賣得比口裡還貴了許多,。”
“這還是拖熟人的批發價,如果在市面上零售的話,還要貴上兩成。”趙天龍很是驚詫張鬆齡對價格的敏銳,想了想,認認真真地迴應,“小鬼子在長春那邊開了許多工廠是不假,但生產出來的東西,據說大多數都直接裝了船運回他們本國去了,留在當地賣的很少,並且嚴格控制南邊來的貨物數量和價錢,不准他們跟本地貨競爭,至於給夥計的工資,我也是問了當地的生意人,按照正常行情給的,小鬼子的工廠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工錢低,活重,並且老闆和監工都拿進廠上班的夥計不當人看,稍有不順眼,就扣上個赤色份子的交給警察局,然後,人就被押送到小鬼子開的礦井裡頭,一直幹到死都不會放出來。”
“缺德。”“該死。”“早晚這筆帳得跟他們算清楚。”沒等趙天龍把話說完,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憤怒的罵聲,大夥以前也恨小鬼子,但憎恨的對象只限於軍人,對於普通日本百姓,卻沒太多負面印象,畢竟雙方基本上沒任何接觸,看不到彼此的具體形象,而現在,卻突然發現翻遍日本民族,恐怕就找不出幾個好人來。
“這還算不上缺德,還有比這更缺德的事情呢。”趙天龍搖搖頭,黝黑的臉膛上寫滿了同情與悲憫,“在僞滿洲國那邊,吃飯也要分三六九等,大米白麪只能小鬼子吃,普通中國人即便有錢,也不準買,只准買玉米麪和橡子麪兒,前一種還好,勉強能頂個飽,後一種,人吃了往往拉不出屎來,上茅房時得用手去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