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墨醒過來的一瞬間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他想,原來我還活着。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把他的過往言簡意賅地鋪陳開來,令人唏噓,卻也十足冷漠。非是設身處地,哪來的那麼多刻骨銘心,旁觀者說白了是薄情,他心中天塌地陷般的傷痛在他人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可悲可嘆的可憐人罷了。
南翼口中的前世今生對他來說未免太過遙遠,他資質平平,修爲薄弱,看不見前生算不了來世,他看到的是他的小妹單純善良,他的兄長嫂嫂淳樸熱心,他的父母勤勞寬和,元子墨想不明白,爲什麼前世做下的孽要留待今日要好人來償,所謂的善惡有報便是如此嗎?
“既然是姓羅的有錯在先。”封九道:“那麼一家換一家,聽起來也還算合理,元家剩一根獨苗,羅家也留下一線香火,很公平。”
南翼聽他這一句混賬話先是一愣,然後怒從心頭起,險些沒一巴掌扇過去,她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這才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這是你真實想法?”
“當然不是。”封九搖頭:“我比較主張一人做事一人擔,誰做錯了事情便誰來負這個代價,和旁人無關。”封九說完,閒閒地打了個哈欠,沒骨頭似的往桌子上一癱,道:“不過這事跟我沒什麼關係,要問罪洗冤那是官府的責任,我就是個一時心軟結果被捲入是非的無辜大夫。”
南翼聞言冷哼了一聲,對他這個無辜大夫的態度可以說是呼之欲出的嫌棄。
元子墨醒了,封九也相當信守承諾地通知了左兆林前來拿人。左大人這裡兩天扛着皇帝的怒火頭髮都愁白了,一聽說兇手可以緝拿歸案了頓時看見了結案的曙光,屁顛屁顛地帶着人來了,還不忘備份小禮物,以感激封九的仗義相助。
封九半點不客氣,這頭聽見左兆林說:“承蒙相助不知如何感謝。”那邊就順水推舟接道:“舉手之勞舉手之勞,日後常在江湖行走說不準還有麻煩左大人的地方啊實在是不用客氣。”成功換得一個人情,真是再精明不過了。
南翼覺得這完全沒有必要:“你閉關一次,可能人間已經幾十年了。”言下之意便是人類壽數有限,這個人情八成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封九對此很是豁達:“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然後他心情很好地借了客棧的廚房給自己捯飭了一盤香軟的桃花糯米餈,和南翼分享的同時還不忘自吹自擂一波:“我覺得想我這樣肯爲心上人洗手作湯羹的好男人已經不多了。”
南翼頓時覺得手裡的糯米餈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很有些燙手。
封九哄道:“不要辜負這上好的糯米啊,再說男人對這心愛的姑娘獻殷勤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南翼很好地抓住了重點:“你還跟哪家的姑娘獻過殷勤?”
封九:“......”
封公子言辭鑿鑿:“怎麼可能,我像是那種朝秦暮楚勾三搭四的男人嗎?”
南翼把盤子裡最後一塊糯米餈給了十七,拍拍手上的糖粉,道:“我覺得挺像的。”
那邊十七啃着糯米餈煞有其事地點頭,點完了纔想起來問:“什麼挺像的?”
封九覺得自己十足委屈。
因爲羅北驍一家的慘死,天子震怒,連帶着趙景原也被迫安分了好久,以至於等到封九再見到趙景原的時候已經是一旬之後了。
趙景原顯然是被憋慘了,出門的架勢活像是個散財童子,好酒好菜,美人妙曲,封九瞅着這陣仗,都沒敢跟南翼交代他到底是要去幹什麼。
趙景原兩杯黃湯下肚整個人都有點顛三倒四,對着封九大吐苦水:“你說這都是什麼事,羅北驍給他兒子擦屁股沒擦乾淨讓人找上門來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這不就是城門失火殃及的池魚嗎。”
“呦,羅北驍的額事情這就完了?”封九漫不經心地隨口道:“難得聽說官員還有效率這麼高的。”
趙景原哼了一聲:“陛下見天臭着一張臉,誰敢拖啊,不得加急辦啊。”然後他想到什麼,嘖嘖搖頭道:“不過也沒用,按照陛下的意思是要用重刑的,誰知道還沒等判決下來,人就已經不行了。”
然後趙景原說着,拖着凳子就往封九那邊湊,等湊近了,胳膊往封九脖子上一勾,好奇道:“聽說你還救了那個叫什麼......什麼什麼子來着的那個人?”
“元子墨。”封九把醉鬼的胳膊從自個肩上挪開,順便自誇一句:“是啊,要不是遇見了我,你們連審問的機會都沒有。”
趙景原提起元子墨來頗爲感慨的樣子:“那小子真是個人物啊,當着我皇叔父的面什麼都敢說,你是不知道當時的場面。”
趙景原嫌坐着說得不盡興,索性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地給封九比劃:“那小子見了皇帝都不跪,就站着,看着我皇叔父,說:‘故意殺人者按律當斬,我該死,爲何他姓羅的不該死?羅氏是陛下的臣子,我的家人便不是陛下的子民了嗎?還是說陛下心中,臣子比之子民更重?’”
趙景原一拍桌子:“這小子是真有膽,你們是沒看見啊,皇叔父當時臉都綠了。”
封九覺得趙景原還真有點說書的天賦,瞧這一段金殿對峙演得活靈活現的。
趙景原說完,意猶未盡:“本來這事到這也就結束了,誰曾想,不知道哪個缺德帶冒煙的把這事給傳出去了,還寫了話本子,傳得那是天南海北,那幫子文臣們都瘋了,各地上書雪花似的要皇叔父殺羅小公子明正典刑。得,死一個元子墨,羅家最後一根獨苗也沒保住,只能將羅將軍風光厚葬以慰英靈了。害得皇叔父又發了幾天脾氣,嚇得我都不敢出門,讓我知道是哪個孫子多事寫這麼個玩意我非弄死他不可。”
封九沉默不語,主動給趙景原添了杯茶水:“潤潤嗓子再說。”
趙景原此時明顯有些喝多了,以至於沒察覺封九微妙的心虛。
話本子誰寫的,當然是封九。封九自認也是個能識文斷字的文化人,寫個一二話本子自然是不在話下。而且封九是個周到人,他花了兩天時間寫了四五個版本,主要內容大差不差,細節各有不同,看起來真像是在真實事件基礎上做出合理杜撰的模樣。封九花了大價錢包下了幾個商貿重鎮中茶館酒樓的說書先生,果不其然,不消數日,話本子內容便口口相傳出了各式各樣的版本,大到朝廷重臣小到販夫走卒都能議論上一兩句。
封九對這個效果很是滿意,左右元子墨也是活不了的,那麼羅家那個敗家子也便沒有活着的必要了。他從酒樓走出來的時候明顯心情很好,見到路邊的乞兒很大方地給出一錠紋銀,他摸摸那個孩子的頭:“以牙還牙,這才公平,對不對?”
乞兒不過五六歲的年紀,正抱着紋銀小心翼翼的找地方藏,聞言有些愣怔地仰臉看着封九,眼中盡是茫然。
封九回去的時候,南翼正握着十七的手教他練字,見封九回來,指着一旁桌子上的一封信:“給你的。”
封九拿起來拆了,見是安君越的字跡,然後神情變幻莫測。南翼見了,還以爲出了什麼事情:“怎麼了嗎?”
“聶堯要辦生辰宴?”封九神情複雜地放下了信,匪夷所思道:“他居然還能記得清活了多少年?”
南翼:“......”
“額......當然我的重點不是這個。”封九說:“安君越說有我一份請柬,要我一定到場是什麼意思?”封九想來想去都十分費解:“沒道理啊,總不至於是聶堯看我英俊瀟灑,想找我做個上門女婿吧?”
南翼對他這個跳躍式的思維很是服氣:“我覺得你想得有點多。”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封九放下信紙表情很是嚴肅:“這裡面有陰謀。”
“......”南翼盯着封九看了半晌,嘆了口氣:“你到底想說什麼?”
封九一把撲住南翼,渾身上下寫滿了泫然欲泣的驚恐:“你陪我一起去吧,聶氏家大業大的我孤身一人我害怕。”
南翼:“......”
別說南翼,就連一邊的十七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南翼很認真地問封九:“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封九理直氣壯:“爲什麼不信,字字發自肺腑。”
南翼覺得有些頭疼。
封九在一邊絮絮叨叨:“你看啊,他們一開始就去南華山,還讓聶琦南去堵我,然後他們還建了個什麼占星臺,現在又辦什麼壽宴,聶傢什麼時候這麼熱鬧過啊,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詐。想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就像是個純潔無瑕的小白兔誤入了狼窩,無辜可憐又無助,一個不小心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那時候就再也沒有人陪你聊天哄你開心爲你鞍前馬後了,親愛的你想一想這個畫面,就沒有一點不忍嗎?”
南翼被他那個小白兔的比喻驚出一身雞皮疙瘩來,幾乎不能直視他,眼看着封九又要說些什麼,南翼忙不迭妥協:“一起去一起去,你可以閉嘴了。”
封九感動到不行:“大恩不言謝,我願意以身相許。”
南翼:“......”
南姑娘非常冷酷無情:“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