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大約是這世界上最無法控制的一種變量, 他們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處在一種探尋的狀態,沒有固定的思維去侷限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
這便是應琛所擔心的問題。
十七現在乖巧,甚至對尋寶這一件事情充滿熱情, 這才能和聶堯合作愉快, 可若是這個遊戲對於十七來說失去了吸引力呢?
十七拿到一個如意扣, 綴着天絲結成的流蘇, 很是好看。十七喜歡這般看上去好看的東西, 聶堯從他的神情中便可摸出他的喜好。於是聶堯瞧着十七愛不釋手的模樣笑道:“你喜歡的話就留着吧。”
“真的嗎?”十七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然後把如意扣抓在手心裡扣得嚴絲合縫, 像是生怕聶堯反悔一般。聶氏門規森嚴,聶堯倒是已經很少見到這樣天真活潑的小孩子了, 心下也有些喜歡, 點了點頭, 哄道:“是啊。”
十七眉開眼笑,手掌漏出一個縫, 又滿臉歡喜地看了一眼掌心的如意扣,抿着嘴巴笑得倒是有點不好意思:“那我可以送給二七妹妹,她一定會喜歡的。”
應琛曾經聽過十七將他口中的二七妹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聽得這話有些哭笑不得,笑道:“你還挺出息。”
聶堯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 自然也是有點本事的, 他想哄好一個孩子, 總是不在話下的, 此地寶物衆多, 但也未必就到了能讓聶堯一門心思勢在必得的,偶爾瞧上一二喜歡的, 哄得十七送他,其餘的,無論十七是想要自己留着,還是送給應琛,甚至是口中唸叨着要送給封九,送給南翼,送給應歡......聶堯都沒什麼意見,仍是在十七好奇地去取東西的時候盡心盡力地護着他。
沒過一個時辰,十七看聶堯,便多了許多親近之意。
應琛對此什麼也沒說,他也不知道這對於十七來說究竟能不能算是好事。
三人同行,來到一處山洞之中,同其他的山洞一樣,洞中深有一張石牀,上面坐着一具屍體,手心裡捧着什麼東西。
十七走進了,見是一個盒子。材質很奇怪,冰涼刺骨,一手摸上去像是能把人凍僵。十七當下便跳着腳退開了,但還是忍不住好奇伸着脖子去瞧。
盒子上面什麼花樣都沒,方方正正的一個,瞧上去烏漆墨黑,醜的很。十七瞧了半晌,實在是沒什麼興趣,但又好奇這盒子內中放着什麼,想來想去,伸手在隨身的小荷包裡摸了摸。
荷包內中是封九給他準備的芥子袋,十七嫌難看,應歡便給他繡了一個小荷包套在外頭,十七喜歡的不行,每天帶在身上,裡面裝的都是他攢下來的零嘴玩具和零花錢。
十七摸了摸,從裡面掏出了一支銀釵來,伸着手把盒子撬開了。
盒子打開的一剎那,丹香便溢滿了整個石室。
聶堯心下一動,頓時目光便落在那一方盒子上移不開眼了。
這味道聞在十七鼻子裡甜絲絲的,像是一顆溢滿了蜜桃牛乳味道的甜,聞着便讓人心裡軟乎乎的。
“十七!”
應琛厲聲,然而還是晚了。
他覺得有什麼泥濘一樣纏住了他,讓他眼睜睜看着十七將藥丸塞進了嘴裡,然後茫然地回頭看他,像是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突然這般氣惱。
他想阻止什麼,但是來不及了。
暴怒的聶堯已經掐上了十七的脖子。
孩子目光懵懂,隨後委屈地哭了出來,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同嘴角溢出的血混合在一起,鮮紅刺目。
應琛終於掙扎着拉着了聶堯的手臂。
“已經晚了,你現在就是殺了他也是無濟於事。”應琛惶急道:“一枚丹藥而已,他只是個孩子他真的什麼都不懂。”
然而聶堯看過來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和瘋狂:
“不懂的是你。”
封九是被聶堯忽然暴起的靈力吸引而來,來時甚至抱着心災樂禍的態度同南翼玩笑,說:“哎呀,聶老祖多少年沒出過這麼大力了吧,就是不知道還拿不拿得動刀了。”
然後他走進了,一眼看見的是被聶堯甩手拋出的十七。
封九腦子一片空白,再反應過來,他已經躍上半空接住了小小的孩子。
十七手裡還抓着一支銀釵,是當下姑娘家喜歡的粉荷花樣,上頭停着一隻蝴蝶,銀絲淺薄,像是隨時能振翅飛起的栩栩如生。
封九看一眼,便知道這又是十七準備送給他的二七妹妹的,這臭小子自己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妖,整日大言不慚地號稱要讓他的十七妹妹做整個山頭嫁的最風光的妖,沒事攢點收拾銀錢,樂在其中。
可是......封九卻只從芥子袋中找到了一塊署名爲‘十七’的,碎成數塊的命牌。
南翼這還是頭一次這樣身臨其境地去直面生離死別,然而封九卻沒給他時間去消化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心悸。
封九目光陰鬱地看着聶堯,像是有些恍惚地問道:“我想殺了他。”
南翼一時意外:“你說什麼?”
而後她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回答了封九問題,青龍現身在一側的樹下,盯着聶堯的目光滿是勢在必得的陰霾,然而他語調輕快:“那不行,我可盯着他這條命盯了成百上千了,你可不能和我搶。”
這般語氣熟稔,很多事情已經不需要多說什麼了。
若說方纔南翼還尚能保留些理智,現在看到青龍,她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恐慌向她襲來。她想起青龍曾經笑着問她:“你這樣對他,就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背叛你嗎?”
她曾經真的以爲這不過是青龍誅心爲上的挑撥之語。
封九卻連半句話都沒有解釋。他動作溫柔地把十七平放在柔軟的草地上,站起身來,目光頗爲平和地看着聶堯,那目光細究起來什麼都沒有,沒有仇恨沒有憤怒,平靜的讓人膽戰心驚。
徐覓看着這樣的封九有些憂心,他湊過去,猶豫了好久,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大師兄你別這樣。”
然而封九沒理他,他指着聶堯道:“那也行吧,反正我只要看到他死了就好,你殺了他,其他人交給我,反正你早就想殺他了不是嗎?”
“是啊。”青龍噙着笑,目光輕飄飄得看了聶堯一眼,似笑非嘆:“他可早就該死了。”
“封九......”南翼下意思叫了他一聲,然而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然而就在封九腳步一頓的剎那,徐覓手中匕首直直沒入封九後心。
“你.....”
封九緩緩回頭去看他的師弟,然而卻在徐覓眼中看到一片茫然無光的神情。
傀儡......
封九看一眼聶堯的輕笑,又見到從另一側山洞中走出的風頌等人,竟然有些想笑。
關於兩儀秘境,他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封九後來回顧整個兩儀秘境中的種種,還慶幸過,兩儀秘境一行有驚無險,原來不過是他被矇在鼓裡的無知。
多悲哀。
他看着徐覓的臉,忽然覺得他看着長大的師弟的面容這般陌生。可他先前從未發覺,這個少時總是跟在他身後做小尾巴的師弟若無其事的表象下已經是個全然陌生的靈魂了。
這個師兄做得多失職啊。
又要怎麼和師父交代呢?
封九恍恍惚惚地想,徐覓跟着他出門去了,卻是以這樣身不由己的姿態回來了。
他會不會後悔當初收我爲徒呢?封九想,我已經讓他失去不止一個視如己出的‘孩子’了,還有無數的麻煩,原本他該是個每日樂顛顛的,無憂無慮的老頭。
常青峰也本該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桃源一般的存在。
爲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不是說天訓之眼福澤深厚,甚至可以護佑身邊人嗎?爲什麼在他身上卻變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詛咒?
他像是遇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笑得直不起腰。彷彿面前種種,過往種種,多少荒誕都涌上心頭,塞得滿滿的,都是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的沾沾自喜。
然而在南翼眼中,是繁雜的魔紋一寸一寸爬滿他整張臉,陰森而可怖。
魔紋由黑至紅,像是化在水中的染劑,最終消退無色,隱沒在他俊朗的皮相下。
封九反手扣在徐覓天靈,深深拽出了佔據了徐覓識海的那一道魔靈,碾碎在掌間。
手段簡單粗暴的像個毫無理智的瘋子。
他回過頭去,朝着南翼微笑:“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南翼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能說什麼呢?質問封九爲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嗎?可她無法指責。早在舒明儀將封九失去的記憶交給她時,南翼便知道封九一直以來始終割捨不下的究竟是什麼。滿天血光,有無數雙手在其後推波助瀾,有人心,有命運,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她。
可南翼依然想知道,當年她在荒漠遇到的那個少年,瀕死之際,眼中燒着的都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爲何那般千難萬險地走到今天,那縷火光卻消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