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柯村後,在魚寶等人一番昏天暗地的潤色之後,成功將大師塑造成了盡善盡美、法力高深的菩薩轉世,而他收服妖怪的經過,更被流傳成了各個不同的版本,那些個酒館裡的說書先生,誰若不說上幾百回,斷斷然招攬不來客人。
而其中最熱門的一個版本,莫過於善良仁愛的青年大夫盛潭明,於某一日救下了一隻負傷的女妖怪,而大夥兒都曉得盛大夫是個一心專研藥理的好大夫,對男女之事向來不開竅,奈何這女妖怪幻化出一副絕色妖媚的皮囊來,試問哪個男人能招架得住此等誘惑。於是我們的盛大夫就被這隻可恨的妖怪給迷惑住了。
而這妖怪的心又是何等的歹毒,她困住了一個盛大夫不夠,還盯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不過,也難怪她惦記,這南柯村要是放在數十年前,那可是頂頂熱鬧繁華的地方。自然這好地方養出來的人,也都是骨骼清奇,靈韻通達的好人,所有這妖怪便想要吃掉他們這些好人,來提升她的道行。
至於這究竟是隻什麼妖怪?那版本就更多了,什麼狐妖、蛇妖、貓妖,更有甚者,拍着胸脯一臉確信的說她定是一隻樹妖。
那人是盛大夫的鄰居李遊,據他所說,盛大夫家的院子裡種了一棵看不出品種的樹,終年葉綠如翡翠,連冬日的白雪都掩蓋不住樹身上漏出來的幽綠光澤。
而盛大夫本人對此樹也是甚爲愛惜,李遊有好幾次看見他對着那棵女子一般高的樹,不知道在講些什麼,臉上盡是看着情人似得笑。當時他還道這個老實人莫不是也開始思春了,現在想來盛大夫那時候定是被這樹妖給迷惑住了。
縱然李遊平日裡端的品行不大好,但此版本一出,仍有不少好事者尋着各種藉口,走到盛大夫家的院子前瞧上一瞧,只是結果都令他們大爲失望,這院中除了曬着各種藥材外,別說是樹了,連盆花都尋不找。雖如此,卻還是有眼尖的人,看見了那處空蕩蕩的土壤上有還未燒乾淨的紙錢。
而憑着這點發現,足以醞釀出上百個說法。以至於這股子破天荒的熱度,一直持續到了另一場浩劫降臨時,才漸漸淡去。
只是作爲主角之一的盛潭明大夫,從扶魎山回來後就一直閉門不出,也不再替人看病。害的那些生了病的人,只得多繞幾里路,去找醫術時靈時不靈的薛老頭。
可因爲盛大夫一刀殺了女妖怪,大家夥兒對這個青年大夫還是甚爲感激的,有不少村民將自家地裡長得最好的蔬果拿來,放在盛大夫的屋檐下,無奈屋內之人像是冬眠的動物一般,再未出來過。
而另一個主角,相較於閉門不出的盛潭明大夫,顯然更具吸引力。
從扶魎山回來後,大師的名聲已經比夏日夜晚的雷聲還要響亮,老村長更是親自爲大師舉辦了一場空前隆重的感謝會,所有到場的村民在瞧見這個年紀輕輕,眉宇間流露着一股子超凡脫俗之氣的大師後,懷着既好奇又崇敬的心情,熱情地將本要離開村子的大師留了下來。家底殷實的劉老二還將自家那間閒置的宅子送給了他。
只是無論他們怎麼換着法子問,大師始終沒有將怪雨和妖怪的事說出來,只道妖既然已除,何故再去追本溯源。
然,他越不說,人心就越容易好奇。所以這會兒衆人正將大師團團圍住,希望從他口中問出點關於妖怪的事來。
而大師之所以來此,是因爲村長請他在動土之前唸誦一段佛經。聽村中的老人的說,這樣做可以消除土中的陰邪之氣。
怪雨停了之後,南柯村像是蛻了一層綠皮的蟲蛹,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和鬧意。經此一劫,村中篤信神佛之人日益多了起來。南柯村本無寺廟,村民卻自發的出錢、出力,打算建造一座宏大的廟宇。
只是這座寺廟一直未建造成,其間每每接近完工,寺廟的某一處就會坍塌。以此往復,村民都道此廟邪乎得很,莫不是這地選的不好?
一雙雙虔誠又帶着敬畏之意的眼睛,看的“主角”的太陽穴有些脹痛。他面上那抹融合在黃色光暈裡的笑,一半朦朧一半清朗,令在場的女人無不爲之傾倒,暗自嘆息這樣好看的男人,若不是一個遠離紅塵情緣的大師該有多好。
可惜這些人都聽不見大師此刻的腹誹:阿彌陀佛,幸而自己是佛門中人。洪水猛獸,洪水猛獸啊......
正這樣想着的時候,有一雙瘦小的手揪了揪他的衣袖,這人的腦袋剛及大師的胸口,亂糟糟的頭髮上還夾了些不知名的物事。
大師低頭看着這雙可憐兮兮的狐狸眼,心底冒上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下一刻少年清脆的聲音便無一遺漏的落入了他的耳中:
“離妄大師,你真的不打算收我這樣一個機靈懂事,能吃能睡的徒弟嗎?”
大師法號離妄,而這兩個字也是他混沌的腦海中,僅記得的名字。
陶林擡頭望着這張畫中人一樣的臉,視線和墨色的眉下,那雙潭水般幽深的眼睛撞在了一起,而他死命擠出的一汪淚眼不知是否波動了潭水,陶林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嘆息聲,就像是從這雙眼睛裡發出來的一樣。
許是這太久未見的日頭,太過熱烈,使得少年額上的碎髮貼着汗水,讓原本面黃肌瘦的一張臉上,暈染開了一絲緋紅。
這張臉其實生的很好看。這個念頭從心底產生時,離妄大師自己也嚇了一跳。
“你願剃度?”
“做個俗家弟子可以嗎?”
大師的神情難以捉摸,陶林的脖子仰的好累,他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個陶子,什麼時候向佛了,看樣子從今以後我們村的雞窩、鳥窩可就安全了。”
“這小狐狸準是看上了大師降妖除魔的本事,想要學來騙錢唄。”
此話一出,衆人都認同的點了點頭,看向大師的眼睛裡多了一絲同情,被南柯村出了名的小無賴糾纏上,尋常人是很難逃脫他的魔爪。大師,您可要千萬堅持住!
魚寶的話讓陶林的嘴角抽了抽,這個死魚蛋,難道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嗎?
“離妄大師能不費吹灰之力降服樹妖,我相信陶子這點小伎倆,對大師來說根本無用。”周魚寶在回到村子後,十分熱情並自願地成爲了大師如何利用高深法力,除去妖怪的宣傳者,而酒館裡那些說書先生所說的版本,有不少都來源於魚寶這張溜嘴皮子。
死魚蛋!前日在扶魎山就你一個沒有向大師說道我的優點,現在還要來拆我的臺,你那本春宮圖就別想要回去了!陶林心中將他祖宗十八都問候了個遍,而後想起他如今同自己一樣,也成了孤身一人,揣在心口處的那點怒火不由又消了下去。
“大師,陶林是真心實意想要拜您爲師,您可別聽死魚......寶,魚寶瞎說。”少年小心翼翼的望着這潭深水,好像看見水面上出現了細碎的波紋,他的心也隨着不斷漾開來紋路起起伏伏。
陶林不知道,此時此刻,有一個人同他一樣,凌亂了心跳。
離妄大師花瓣一樣好看的脣動了動,陶林只覺得這瞬間,所有的日頭都匯聚在了他的眼耳之中,叫他看不明也聽不見,心口處,更像是躲進了一隻兔子一樣,亂跳個不停。
他有些不明白爲,何自己會這樣在意大師的決定,難道是因爲之前窮瘋了,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發大財的路子,所以纔會迫切地想要將它抓住?”
“大師......大師他居然同意了,看來陶子不要臉的本事,已經達到了神佛通吃的境界了。”魚寶痛心疾首的錘了一下胸,覺得這一幕就像是一株純潔無暇的蓮花上,停了一隻賊頭賊腦的小蟲,該蟲子用吸盤一樣的腿,死死依附住了蓮花,圓溜溜的蟲眼睛裡,露着賤兮兮的笑,大口大口地吸食着蓮花的靈氣,以便日後好長成一隻爲禍一方的霸王蟲。
只是除了魚寶之外,其他村民對大師那句“既如此,那便做個俗家弟子吧”還是很合意的,大家夥兒想着從此南柯村可以少一個小禍害,而這個小禍害能夠跟在大師身邊修身養性,學些本事倒也是他的造化。
陶林不知道才一會兒功夫,他就被比作了“霸王蟲”和可能向善的“小禍害”。他覺得口乾舌燥,心底卻明白不光是因爲這日頭,更多一部分的原因,來自於此刻朝他伸出一隻手的大師。
“師......師父。”陶林怯怯然的喚了一聲,聲音軟糯的像是一個小姑娘,全然沒了平日裡口叼狗尾巴草,手兜一把瓜子,輕薄完熟韻少婦,再輕薄白淨小少年的吊兒郎當樣。所以當下便有人起鬨說笑着:“瞧把陶子高興的,小狐狸都變成小貓咪了。”
陶林纔不去理會他們,心中盤算着這拜師拜的可真是值,過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身穿錦衣玉服,坐着八個人擡的大轎子,吃全天下最名貴的菜餚,那些有頭有臉的人,想要請得動自己都得捧着金銀珠寶,恭敬的稱呼自己一聲陶林大師......
憧憬着如此夢幻美妙的生活,他一臉樂呵呵地對着離妄傻笑,狐狸眼裡冒着一圈圈亮晶晶的光芒。然而這些白日夢隨即就被一個尖利的聲音給打斷了。
“陶林,你個殺千刀的負心漢,放着本姑娘這樣如花似玉,溫柔可人的美人兒不要,卻要去當什麼和尚!”
陶林心中大喊一聲“不妙”,想躲卻已來不及。這聲音他太過熟悉,自然曉得接下來自己的遭遇會何其慘烈。
只見一個身量高挑曼妙的少女,奮力地撥開礙路之人,轉眼間就站在了陶林身前,一雙纖細的玉手毫不留情的揪住眼前之人的耳朵,氤氳着水霧的眼眸裡,滿是熊熊燃燒的怒火。
在場的村民看着這個風風火火的少女,都不由的吸了一口冷氣,心道:“這下小狐狸可有罪受了。”
“歲歲,歲歲,疼......”陶林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擰斷了,可想而知,這回歲歲是真的生了很大的氣,可自己就算不出家也不可能跟她在一起啊......
“呸,誰準你叫我歲歲,你個沒心沒肺的王八蛋!”沈歲歲想着自己從小伴着他一起長大,自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等到了年齡,那男娶女嫁都是順水推舟的事,何況自己不嫌棄他一窮二白,成天吊兒郎當且無所事事,他陶林就該感恩戴德的一輩子待自己好。誰曾想這王八蛋不僅第一個站出來要上那邪門的扶魎山,現在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回來,居然又想要當和尚。
沈歲歲越想越氣,恨不能甩他一巴掌,將這顆被迷惑住的腦袋打醒。而歲歲一貫潑辣不饒人的性格,讓她在南柯村有着“小夜叉”之稱,可又因着這張越長越標緻的臉蛋,村中暗戀她的男子仍舊不佔少數,當然也有不知死活的選擇明戀,至於結果麼,一旁仰着脖子張望的魚寶可能最清楚不過。
“你立刻馬上跟我回去!”沈歲歲拽着那隻充血的耳朵想要將人帶走,可這顆腦袋卻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倔強。
“不回!”
“你敢再說一遍!”
陶林瞧了一眼臉上沒有多少情緒的大師,心中叫苦道:“自己不是已經叫了師父嗎,這光腦袋怎麼能眼睜睜的看着,如此可愛又機靈的徒弟被人搶走?”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陶林自認爲將這話說的情真意切,師父他應該有所行動了吧,至少也得出個聲啊。
於是離妄大師如他所願的出了個聲,而陶林覺得這四個字說和不說好像沒有什麼區別。師父,您老就不能不說這些和尚話嗎?
“善哉,善哉。”離妄照舊撥動着佛珠,只是被長睫毛遮去的眼瞳裡分明閃過了一絲寒意。
就在陶林以爲他這無情無義的師父,就要離自己而去的時候,一隻有些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明顯比他小一圈的手。
很奇怪的感情從心底浮上來,甜甜澀澀的,可以連呼吸都捨下。
陶林盯着這雙深幽的眼睛,很想要聽他說點什麼,比如:如此天資聰穎的徒弟,本大師是不會輕易放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本大師的人你都敢動!我徒弟不想走,施主怎麼如此霸道,小心本大師用天下無敵的法力將你變成一個醜八怪......
而然這些話都沒能從離妄口中說出,他只是握着陶林的手理所當然地將他帶走,至於緊跟在後頭,尚不肯罷休的沈歲歲,離妄只將她當做了一團鬧哄哄的雲霧,且相信這雲霧過不了多久就會自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