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敵陣中有人哈哈大笑,聲如洪鐘。
“小娘子,你夫君是誰,尤晉還是尤淵?命是還不了了,不如你跟了侯爺我,也好過做寡婦,哈哈哈!”
長勺城牆上,一小兵回答了餘蔓的問話:“夫人,說話的就是聞人萩。”
餘蔓點頭,眯眼鎖定了那大笑之人,自稱侯爺,那就是聞人萩無疑了,幾年前封賞軍功,少帝封聞人萩爲建功侯,只有名號沒有封邑。
聞人萩的話讓守城的尤家軍,特別是尤晦心底一沉,“尤晉還是尤淵”這話的意思是二哥尤淵也死在了聞人狗賊刀下?尤淵回援遲遲不見動靜,聞人萩這話不由得不讓人產生不祥的聯想。
餘蔓卻是沒將聞人萩說什麼放在心上,自己動手從小兵背後的箭囊裡取了根箭,搭在弓弦上,拉了一個弓步身體往後坐了坐,城下的階州軍城牆起伏的空隙中間有一女子正搭箭拉弓,轟的一聲笑了起來。
一敵將大肆嘲笑道:“尤晦小兒,你尤家的男人都死絕了,竟要女人上陣打仗!”
旁邊一刻有人附和道:“尤家的男人可不就是死絕了!”
嘲笑聲震天響,餘蔓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繃緊的弓弦一下就鬆了,笑聲太大空氣中的波動就越大,干擾太多貿然離弦很有可能射偏,餘蔓鄭重地提了口氣,再次緩緩拉緊弓弦,這次她手臂上的力道更大更強。
“嘣”,箭尾離弦,箭簇先行,呼嘯而去,銳不可當。
餘蔓端着弓保持鬆弦的姿勢,直到箭簇刺破馬首,聞人萩□□坐騎揚蹄哀鳴,痛得不住地翻騰,將聞人萩掀落馬下。
餘蔓得手大快人心,尤家將士紛紛叫好,並趾高氣昂的對着城下回罵。餘蔓這才放下弓,皺着臉嘶嘶地甩手,她沒帶指套被弓弦勒得手指痛,指腹上都是紅痕,估計再射一箭就要勒出血了。
尤晦怕敵人還擊,連忙拉餘蔓隱蔽好,他看着餘蔓欲言又止。
餘蔓猜他是在爲生死不明的尤淵煩惱,便出言勸道:“三弟,不用管他們說什麼,信了敵人的話,你就輸了。”尤淵是生是死也不能從天而降,解長勺的燃眉之急。
尤晦眉頭緊鎖,目光投向匆匆收兵的階州軍背影,片刻後,他沉聲道:“晦不信,晦誰也不信,只信嫂嫂。”
餘蔓暗自嘆了口氣,能看出來尤晦心情沉重,態度消極,尤晦初出茅廬便連受重創,打擊不斷,真是難爲他了。
餘蔓伸手摸摸尤晦肩上的甲片,柔聲道:“三弟,整個長勺縣求生欲最強,最想活下去的人,應該是你。”
不是因爲你身負尤氏重任,要爲自家的領地負責,而是......
“娘和我都想你好好的。”
...............
苦守月餘,長勺終究被攻破了,剛過丑時,天還未亮,城門方向轟隆轟隆的破城聲,火光沖天,喊殺聲震天,這時天空毫無預兆地下起了涼絲絲的春雨,綿綿春雨落在長勺百姓的臉上,竟遍體生寒。
此時的尤府空蕩蕩,凡是個公的都去守城了,僕婦也都回家跟親人守在一起,偌大個尤府只剩下餘蔓和尤母。
“娘,咱們不都說好了嗎,萬一守不住咱們娘倆就結伴逃命去,怎麼事到臨頭你倒想不開了!”
餘蔓從後面死死抱住尤母腰,尤母前頭是一口井,上次去城樓給尤晦送飯回來,餘蔓認爲長勺十有八九是守不住了,便和尤母合計好,到時候不拖尤晦後腿,就扮成普通百姓逃出城去,她們連衣服都換好了,包袱也準備好了,可等城真破了,尤母卻想不開了,哭着要投井。
“娘,你看那些老百姓,不都拖家帶口等機會準備鑽空子逃命去嗎,咱們尤家的女人可不能軟弱地說死就死。”
尤母也是絕望之際一時衝動纔要尋死,被餘蔓一攔,那股子熱勁兒早過去了,自是不敢再往井裡鑽。
餘蔓扶尤母站好,“快,娘,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賊人攻進城肯定先抓尤家人,取了首級對在城中抵抗的尤家軍以儆效尤,所以,她們不能在尤府久留。
尤母擦擦眼淚,手腳利索地回屋拿了兩個小包袱出來,她和餘蔓一人一個背上。
“哎,娘,走後門。”餘蔓拉住尤母拐了個方向,這個時候大搖大擺的從尤府正門出去,那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們是尤家人了。
到了後門正好碰上帶着殘兵回家接老孃和嫂嫂的尤晦,尤晦進門就“噗通”一聲跪在尤母面前,滿臉頹敗與自責,大概是要說些孩兒不孝,沒能守住家業云云之類的話。
餘蔓和尤母沒等尤晦開口,便一人一邊膀子將尤晦架起,催促他速速棄城帶着將士們謀生路去。
尤晦還帶了輛馬車過來,餘蔓能騎馬他知道,但這亂軍之中餘蔓能不能有這個控馬能力就不好說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娘騎不了馬只能坐車。
“兒啊,快跑吧,你帶着娘,娘只會拖累你。”尤母推尤晦上馬,含淚囑咐道:“我的兒啊,你一定要殺出去,重振旗鼓,給你哥哥報仇啊!”
敗軍之將背水一戰,輕裝上陣突圍更容易些,但護着輛馬車,行動就要拖慢許多,逃命時慢下來的速度可是要用人命彌補的,尤晦帶着尤母和餘蔓只會有一個結果,誰也跑不掉,誰也活不成。
尤晦堅持要尤母和餘蔓上車,他身爲人子,不能讓母親安穩度日已是不孝,又怎能棄了母親獨自逃命呢?
餘蔓心裡急得冒火,她才十七歲,她還不想死,屠刀現在是沒落下,可她也不想像只縮着脖子的鵪鶉原地等死。
“尤晦,你是逼娘和我現在就投井死給你看嗎?”餘蔓這聲厲喝,將在她裙邊打轉的大黑狗得勝嚇得後跳,也將列隊在尤府後門小路上的尤家將士嚇了一跳。
“你拖輛馬車跑路,生怕賊人不知你帶了家眷?到時候沒有窮寇莫追之說,只有跗骨之蛆窮追不捨,娘和我跟你走也是當活靶子!”
跟尤晦走纔是真的要了命,帶着馬車走不快不說,階州軍肯定派強兵分頭堵截尤氏殘餘,她們往馬車裡一坐兩眼一抹黑,勤等着被射成篩子。
“三弟,我帶着娘與你分頭逃命,各自給對方一條活路。”餘蔓字字清晰,目光堅決及肯定,“活,我們終會有重聚的那一天,死......”
“待來日你重振旗鼓,兵馬壯大,屠盡聞人氏爲娘和我報仇雪恨!”
“老三!別磨磨蹭蹭,上馬!”尤母也發了狠心,強硬的推尤晦上馬。
尤晦雙目血紅,只得上馬,他不敢再看尤母和餘蔓一眼,仰天發出一聲嘶吼,“兄弟們,隨我殺出去!”
隨尤晦突圍的不到一百人,剩下的尤家軍還在城中做殊死抵抗,爲主將拖延時間。
看着眼前奔走的兵馬,餘蔓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不禁緊張的心蹦蹦直跳,得勝焦躁的對餘蔓狂吠,好像再問“你怎麼不趕緊跟我們走”。
韓清喚住得勝,在經過餘蔓身前時,頓了頓,眼含擔憂,亂世中女人比男人好活,但活下來的代價......
去年他爲令君迎親,護送餘蔓走過長長的出嫁路,沒想到竟是送餘蔓早早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夫人,西門突圍。”韓清在馬上對餘蔓說。
既然不能一起走,那麼就只能幫她到這兒了,說罷,韓清便拍馬去追隊伍了,遠遠地拋下一句,又馬上破碎在犬吠馬鳴之中。
“夫人,保重。”
待尤府後門的將士走得差不多了,餘蔓“唰”地一聲抽出腰間的劍,抖了抖腕子,對尤母揚揚下巴。
“娘,該咱們跑了。”
“往哪兒跑啊?”尤母一時間有些六神無主。
“西城門。”韓清不是說了嗎,西城門突圍。
尤母貧苦出身,從小就做農活,丈夫發達後手腳也一直勤快,身子骨硬實,跑兩步根本不是問題,加上現在是在逃命,更是動如脫兔,餘蔓拉着她跑,都沒用力就能跟得上。
快到西城門時,餘蔓遠遠地看過去,西城門已經開了,長勺的百姓正一窩蜂的往城外涌,尤晦應該已經領兵殺出去了。
“娘,你怕死人嗎?”餘蔓沒有擠進難民堆裡出城,而是拉着尤母先躲在巷子裡的牆根下暗中觀察,她沒經歷過這種大場面,也沒有亂軍之中逃命的經驗,想活命,只能機靈驚醒點,隨機應變,剩下的就看天了。
“娘不怕,以前老家那邊打過仗,我還翻過屍體哩!”尤母跑了一路,目睹了路上的重重,見餘蔓一個孩子都不怕,她活了一把年紀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索性把心一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