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銀漢與彩娟一人一個屋,免得她攪和。給存忠撥電話,對方居然說打錯了。銀漢給曉風發微信要來存忠和瑛瓚的電話號碼,先給存忠打,無人接聽;又撥小瑛瓚的電話,通了。人聲鼎沸,像喧鬧的宴會現場。說了兩遍,小瑛瓚還問:“誰呀。”“是瑛瓚嗎,我是李銀漢。”小瑛瓚終於聽清了:“呀,姑父。”
銀漢說:“怎麼都聯繫不上你爸,你告訴他一聲也行。我跟曉風的姥娘說好了,把泳利園的房產證給你爸抵債去,別再扣工資了,日子沒法過。”小瑛瓚決然說:“不用給他!他不缺錢,俺家裡現在戶口本、存款折都不讓他碰。”“不能這樣對人。”銀漢失聲說,“你是他的親骨肉,不能對不起你爸。好孩子千萬別糊塗。”瑛瓚說:“不是那回事姑父,他讓人家騙了。不用了姑父,謝謝你啊。”“瑛瓚,你不能這樣對你爸。你把他的號碼給我,我給他打電話。瑛瓚,喂,喂……”
話筒裡傳來存忠的聲音:“誰啊?”銀漢說:“哎呀存忠哥,終於找到你了。我跟曉風的姥娘說好了,把泳利園的房產證給你拿到法院抵債去,別再扣工資了,沒法過。彩娟也不反對,就這樣定好不好?你什麼時候得閒先上我這裡來,咱們一起去拿。”話筒裡沒聲音。銀漢問:“存忠哥,你聽得見嗎?喂?”一會存忠問:“啊?”銀漢又說了一遍,還是沒回音。銀漢正詫異,存忠笑着說:“沒那麼嚴重。咋沒法過呢,賬已經還清了。到過年的時候去看你們去,謝謝你了呵。”“你先來我這,見面再說。”“回頭再說吧。”存忠把電話掛了。
存忠可能被控制了。一大家子都在吃飯,顯然那八、九個人在內。銀漢憂慮,午睡也沒睡着。下午四點半彩娟還在上網閒看,銀漢說:“你該開除了。”彩娟說:“你說什麼!”“你該提拔了。”銀漢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餐。彩娟追過來哀告:“我怎麼了,你一會開除,一會開除的。”“你像個上班的樣子嗎?寶冠不想讓你去海南,那是不想讓你上班嗎?”“我不能上海南去。”“不去你也不銷假。”“我就是上你這來消假啊。”彩娟只好走了。
晚飯時曉風來電話問情況,說:“他一家都專制。我舅舅和妗子把瑛瓚哥關屋裡。”銀漢說:“這個家有專制的傳統。瑛瓚透露存忠一句原話說:人家對我多好,又領我旅遊,又領我吃飯。說北邊冷,多穿件衣裳;回句源料理一下就回咱家來。你看,把北海當家,句源不是家了。”
次日一早銀漢給彩娟打電話:“彩娟,存忠哥現在在哪?告訴我他在哪你就沒事了。”“我都不問了,你還問什麼!不說了,我掛了。”“你混蛋!”銀漢又撥過去說,“你不告訴是不是,我問老太太去。”彩娟說:“他沒在家,中午回來,他在省城呢。他回來我讓他給你打電話。”
等彩娟的電話那是白癡,先撥一下存忠的電話再說。居然通了,存忠問:“誰呀?”“存忠哥,我是銀漢。你在哪呢?”存忠說:“我在你嫂子孃家打牌呢。”銀漢說:“挺好不,想你了。”存忠說:“我沒事。呵呵,讓祥照給你說話。”銀漢心裡明白,留神聽着話筒裡的聲音。孔祥照說:“李哥,怪好不,彩娟姐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彩娟什麼事?”孔祥照說:“她跟領導銷假的事。”銀漢說:“她的事問她。我想存忠哥了,想領他旅遊去。”“呦,旅遊不一定得閒,存忠哥該上班了。”銀漢說:“讓存忠哥接電話。”存忠問:“妹夫,什麼事?”銀漢說:“存忠哥,我想領你旅遊去,咱出去散散心。這一趟上哪去隨你挑,我包吃、包住、包玩,不用你花一分錢,咱弟兄們敘敘舊好不好?”存忠笑着說:“我星期一就上班了,該發工資,忙得不得閒,不能出去了。”“星期一我找你說話去。”掛機,銀漢鬆口氣,上超市買了一個購物卡。
星期一早飯後銀漢就上蠡湖醫院去。進醫院就打量每個人,怕不留神與存忠錯過。進了辦公室門,初步觀察就放了心,這裡一切正常。銀漢關上門說:“可見着你了。前兩天沒法過,我說讓人傢俬設公堂非法拘禁起來了?那我得報警,把他抓起來。我今兒來看看孔祥照他們誰在這兒看着嗎,先給他上上普法課。”存忠寬慰地說:“真沒事。那天正好在老岳母家打牌,每個星期我們都聚。檢查呢,我不想參與了。讓我搞採購,我不想幹。採購的事不好辦,都不放心。想着旅遊一趟回來沒事了,結果沒躲開。別脫衣服,感冒了。”
銀漢說:“我關閉腠理,怕熱不怕冷。”存忠忙拿遙控器關了空調:“不冷嗎?要的就是暖氣。”銀漢笑道:“有享不了的福。”“就是,俺娘也不能用暖氣。外面冷也關不住她,一出去一進來就感冒。”存忠笑了,手腳利索地給倒一杯玫瑰茶。“呦,浪費了,我喝白開水就行。”銀漢觀察存忠說:“你瘦了。”存忠傷感地說:“就打俺娘病,我瘦了二十斤。倒也沒事,就是沒法補過來。”銀漢說:“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存忠失落地說:“我也不想染頭髮了,染了還白。俺姨都不白頭髮。”銀漢說:“少白頭不怎麼,不影響壽命。我聽說你這事,做了些工作,曉風的姥娘答應把泳利園的房子給你還賬去,我覺得她能答應也挺不容易的。”存忠說:“沒想到弄那麼大動靜,都覺得出多大事。”銀漢說:“我當着扈美芹的面把彩娟罵一頓,說她忘恩負義沒良心。她還想跟着瑛瓚他們去綁架你,我說:你應該知道站在誰的立場上。我跟她分居快十年了,跟她們在一起沒法活。我想這年紀了還離什麼婚,但是這個家不能沒有天。她倆不地道,就有一張好嘴。你別任人唯親。”存忠登時大笑:“我看着俺妹妹還不孬呢。”銀漢微笑說:“真包容。”存忠俏笑說:“俺筐裡沒爛杏。”二人大笑。
銀漢說:“事上看人品。聽其言、觀其行,再查查歷史才能相信。彩娟給簡義明打電話,連打三次他不接。我一想:跑了,又讓他騙了。”存忠說:“打電話的時候我在邊上呢,越說越不信。瑛瓚也是,我說旅遊呢,越看越不像。沒想到這事鬧這麼大,真是沒啥事。”銀漢說:“一旦涉險地,非常危險,進退之間有疑似,說不清道不明。簡義明就是險地,離開他。雖然我沒見過他,也知道他不是好人。那回咱們在孫書記家遇到簡朝陽,他評價簡義明:怎麼看着他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存忠樂得大笑。銀漢說:“你看,這是他親爸說的。”存忠又大笑,說:“義明也跟我說:現在俺一家人家都不相信我。我還說他:兄弟你怎麼混的。”銀漢說:“看,別跟他往來,這小子沒吉祥事。”
存忠傷感地說:“我跟你嫂子說:都幫忙,要是沒一個人管,你看麻煩了不。都把咱當成寶。”銀漢說:“就是寶,你倆都是家族長的材料,保家之主。來看看,我心裡踏實了。曉風說祥菊嫂子買了孬酒送禮,看來是真窮了。我當年一個人落到這般地步,而今你們兩口子都這樣,沒法活。”存忠氣餒地說:“沒有。我說那個酒不能喝,你嫂子要喝。也沒事,賬還完了,我一個月好幾千,你嫂子七、八千,不差錢。”銀漢說:“誇富,哪有那麼多。一圈子都搜刮你,多少錢也填不完無底洞。要給自己爭公平,你並不欠誰,理直氣壯生活,誰也不要怕。”存忠低下頭沒說話。銀漢說:“當年我爸就給我打氣,讓我挺起腰桿生活,不要被人欺負。惹不起就躲吧,遠離塵囂纔能有命,有生活纔能有自我。”
存忠幾乎掉下淚來,忙改話題:“瑛瓚說,買房子還不如去住旅館。你喝水。”有人來電話,存忠忙在電腦裡記錄。銀漢說:“工作忙,一會也離不開。”存忠說:“沒大事,跟閒玩差不多。”銀漢笑着說:“悠着點,一把年紀了。不堪重負的時候,該躲就得躲。降低效率,給自己留點時間。”存忠說:“有你做後盾,我就更沒事了。”“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全靠自己當心。”銀漢從兜裡拿出購物卡給存忠放在微微開着的抽屜裡說,“沒事我走了,你忙吧。”存忠趕緊追出來遞迴:“別,你生活那麼緊巴。”銀漢又給他塞兜裡:“我好多了。別告訴彩娟和她媽,她倆一知道,什麼事都得攪壞。沒事不用聯繫,過不去了跟我說。”“好,有俺弟弟做後盾,什麼都不怕。”
從醫院出來,銀漢心情放鬆,又不用看人了。今天空氣好得不得了,街上樓羣的景色格外清晰迷人。難得今天閒暇又有好心情,逛街吧。順着曙光路慢慢走,欣賞街上行人的衣着。一家商場門上有大鏡子,銀漢站住照照自己,今天穿着黑絨衣,外罩黑薄襖,黑運動褲,黑皮鞋,圍着曉風淘汰的白、灰二色高彈絨繩圍巾,倒也清爽瀟灑。今天好太陽,到鶴亭湖轉轉去。如今天寒,滿湖的接天荷葉不再綠,只有枯杆凋零。然而清風依然,碧波盪漾閃爍鱗光,湖水中央部位水鴨子成羣遊蕩,發出墜玉連串般清脆悅耳的鳴叫聲,生趣盎然。
次日早飯後,銀漢到城牆上鍛鍊一會。好久沒玩單槓了,有些生疏。忽然覺得身邊有個人在注意自己,是彩娟。她悽然無助的眼神裡沒有邪惡沒有狂妄,只有說不出的苦楚。銀漢想起一個笑話:軍事演習中一顆炮彈偏離得很遠。派去查看的士兵發現炮彈落在農田裡,旁邊站着一個農夫,衣衫破爛滿面漆黑,雙眼含淚說:“偷棵白菜,犯得着用炮轟嗎?”
銀漢說:“怎麼上這兒來了?打敗的兵似的。”彩娟就勢貼在銀漢身上說:“我看着像你,看看是你不。”銀漢扶住她兩肩親切地說:“乖,咱回家。”彩娟心裡踏實了許多,忙將看家本事撒出:“今天吃點什麼?咱上超市買點海魚吃好不好?我騎三輪車帶着你。”到了如一超市,從前不管想吃什麼彩娟都不讓買,理由一大堆;而今全反過來,統統是銀漢從前的習慣,彩娟自覺倒算。
單位來電話,說鄭才幹母親去世,明天出殯。銀漢次日洗澡換衣去參加。到了殯儀館門前,還沒來幾個人。小趙匆匆過來,劉慧霞說:“小趙,讓你當忙客呢,到現在纔來,太肉。”“昨天喝酒時間長,今天起晚了。”小趙招呼說,“銀漢哥,我看着你比我還年輕。你看我的頭髮都白了,他們還管我叫小趙呢。”銀漢說:“看不出來,分明是一頭烏髮,瀟灑得很。”“你看慧霞的頭髮,一根白的都沒有。”劉慧霞說:“我染了。小趙會說話,我看着銀漢哥老了。”小趙說:“不能這樣說。”銀漢說:“沒關係,我聽了很開心。有一回上超市,小服務員管我叫大爺,可把我樂壞了。我想我終於安然到老年,收穫了完整的中年。”慧霞說:“四十五歲以下不能叫老年。六十歲以上退休了才叫老。”
彭耀泉過來說話,風趣滑稽問銀漢:“你頭髮染了?”銀漢說:“染白了?”“嗯。”彭耀泉煞有介事點點頭,索性摘了帽子亮出光頭讓人看真切。銀漢笑道:“這個主意不錯,不用染頭髮。”彭耀泉說:“白的太多了,原來白一根薅一根,現在薅不及。”小趙說:“彭哥,人家理髮師手段高,不用剪子不用刀,一把一把往下薅。”彭耀泉接口說:“薅得滿頭是大包,紅包綠包大紫包,還有兩個綠膿包。上醫院,大夫說,先割腦袋再割包,嚇得躲進茅房吃年糕。”衆人都笑了。
佳璇騎着電動自行車過來說:“銀漢哥來了。”銀漢招呼說:“妹妹早啊。”王富玲來晚了,徑直過來對銀漢說:“漢,你等我一會,我有話給你說。”然後拉着小趙到一邊去。銀漢皺皺眉,正見王龍舉走過來,就打個招呼:“王科長,家裡挺好不。”龍舉說:“這些年,努得……差一點過去,現在沒一點事了。”銀漢說:“很不容易,熬出來了。”“熬出來了。”龍舉欣喜地說着,又問,“你在哪裡幫忙?”“哪裡也沒幫,早就改行了。”龍舉說:“那你一身本事不瞎了?”銀漢說:“就是瞎了。不能勞累,老天讓歇着。”彭耀泉打趣:“眼神不好?”銀漢笑起來:“沒錯泉哥,就是眼神不好。上街買東西,都是跟營業員說:給我念念這一行寫的什麼。”龍舉說:“他的活,腦力勞動大,努得慌。”銀漢說:“比從前好多了,從前沒法過。”龍舉一手遮着嘴小聲說:“就是。”
彭耀泉小聲逗佳璇:“佳璇妹妹,現在幹什麼工作呢?”佳璇說:“我們自己幹呢。”耀泉說:“國家領導都自己幹,沒有領導。”大家都笑了。彭耀泉說:“我告訴你個秘密,這是發財絕招:自己幹就不能借給人家錢。”佳璇面帶微笑:“泉哥,要是人家過不去,給你借錢呢?”彭耀泉睜圓了眼睛看着天說:“給我借錢,你殺了我吧。”衆人又笑了。
戰忠黛來了,湊過來給佳璇說話,又給彭耀泉打招呼。衆人全沒了興致,都不言語。忠黛臉色發白,雖然精神不差,當年的得意樣子卻一點都不見。滿臉巴結地對銀漢說:“銀漢,你來的怪早的。”銀漢彷彿有什麼附體,頓時複製了蔡友和的表情,鄙夷的神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並不理。忠黛很注意地看着銀漢的表情,只見他忽然露出久違的和氣的笑容,客氣地說:“好久不見。”忠黛扭頭看,是指揮中心的張福帆、王改弟夫婦從後面走過來。張福帆說:“銀漢哥,有年頭沒見你了。身體怎麼樣,好多了吧?”銀漢說:“好多了。”王改弟說:“銀漢哥恢復得不錯,那時候咱去看的時候,覺得銀漢哥過不去了。”張福帆說:“銀漢哥怎麼會過不去,這不好好的嘛。”忠黛連忙插言說:“也沒告訴我,我不知道。”說着,又看銀漢的表情。銀漢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依然和氣地說:“姐姐一絲沒變,還是那麼富態精緻。”忠黛回頭,見何小雅款款走過來。何小雅說:“老了,我已經退休了。”有風,銀漢把風衣帽子戴上。“銀漢怕冷。”忠黛臉上帶着僵硬的笑容接着說,“銀漢看着年輕,比小趙、慧霞都顯得嫩。”銀漢對佳璇說:“妹妹現在發達了,這叫好人有好報,老天有眼。”何小雅抑制不住的高興,看着銀漢眉開眼笑不吭聲。忠黛馬上拉着佳璇的手問:“佳璇,現在你家的生意賺錢不?”佳璇說:“還不錯。”銀漢說:“天道酬勤,妹妹家是最該發財的。”幾個人也都附和,連誇佳璇,都不跟忠黛親熱。忠黛見金淑瑤騎着自行車經過,忙故作興奮高聲招呼:“淑瑤,過來唄。”淑瑤在自行車上並不停,看了一眼忠黛直接走了。忠黛解釋說:“淑瑤是下邊隊裡的,今天的事不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