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已經上不來氣,而龐壘還是無法理解。不能再拖下去了,銀漢一手扶着龐壘的桌角,提着勁說:“你身體健康,跟你說這些你不會理解。”龐壘想了想說:“要不你上半天班,我跟大家解釋一下。”又故技重施。銀漢搖頭:“不沾邊。給誰特權,你當一把手的也沒有這個權利,只是嘴上一說,沒考慮想象跟現實的差別。我這一會上不來氣,再談就得暈過去。很遺憾你的想法已經沒有可能,別再說了。”龐壘一時無語,銀漢轉身慢慢走出去了。
銀漢回到自己座位上,只想吐血。伏在桌上歇息一會,然後把茶杯拿到衛生間去不着急不着慌地刷,刷得乾乾淨淨拿回來,倒上一杯白開水。平時喝水根本顧不上品味,只是解渴;而今有時間可以慢慢喝了,也讓自己清閒一會。這杯子很乾淨,水也很透明。李銀漢兩眼已經模糊,凝神也引起難受,就閉上眼睛喝水。
虛掩着的門輕輕開了,龐壘領着明紅、才幹輕手輕腳魚貫而入。銀漢扶着桌子慢慢站起來說:“找的人是誰,來了嗎?”才幹站在桌前,明紅抄手倚着櫃子,二人一聲不吭看着龐壘和銀漢,並沒有發言的意思;龐壘站在門口,三人都不坐。龐壘小心地問:“你能不能一邊工作一邊治病?”“不行,已經不能支持。馬上休息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命來,工作更談不上。”龐壘輕鬆說:“別說那麼嚴重。你有多少工作,勞累什麼。”銀漢不耐煩說:“我沒一點事,白掙公家工資!自動回家不用精簡,省得你費盡心思想轍,可以達到遠遠超過國家政策的政績不好嗎!”龐壘依然鎮靜得無事人一般:“你走了,這一攤事怎麼辦?”“所以讓你找人,三天難道找不着。或者根本不用找人,這裡有什麼活,你兼着就行,不用專設這個部門。”銀漢毫不客氣,不再遷就他的虛榮。龐壘不與年輕人一般見識,和藹地說:“專業的事……”跟明紅在一起,龐壘就不會講理;而當着才幹,龐壘多少會收斂些。龐壘愣了愣,沒說下去。
銀漢已經不能支持,腦子不轉圈,身子不聽使喚,牙關也難以張開,說話非常困難。只好重新跌坐在椅子上,身子後仰倚在靠背上,這樣能讓自己省一點力氣。而龐壘身體很好精神十足,雖然光想白話卻沒有,但還不想走。真是煉獄般的感受,如何是好?銀漢鎮靜一下自己,想盡快結束談話,這三位上級站在身邊多少會讓人不自在。於是說:“沒什麼爲難。想來這個位置的人多得像炒豆,一撮一簸箕。人才多了去了,哪個崗位離了誰不過?說話總得有道理。”龐壘臉上掛不住,依然四平八穩溫聲哄着說:“別說那麼多啦。”明紅很尋常的語氣問一句:“你自己覺得啥樣?”銀漢說:“原來很平常的事,已經幹不了;原來能忍的,現在都忍不住。就像螺絲,一貫擰得很緊,忽然滑絲,再也無法控制。一動就想栽地上,一提勁就想吐血,還光想打人罵人。現在我什麼危險和不利都能看得到,唯獨看不到光明和活路。我不回家會出錯的,出了責任事故或者打罵了人那能行嗎。那是對工作有利,還是對上下級、同事有利?”明紅點頭贊成:“就是那。”龐壘沉着臉沒吭聲,默然站一會,終於無言走出去。明紅和才幹都笑呵呵表示安慰:“歇歇也行。”“靜一靜吧。”跟着走出,鄭才幹給輕輕掩上門。
小雅輕輕推門進來說:“老龐見了上級就像奴才見主子,上邊的怎麼說都對,下邊的怎麼都不對,說話都是吆吆喝喝,就跟對狗一樣。張梵文走的時候我還覺得惋惜;現在看,他走的對。實在人在這裡沒好日子過,向龍欽根本不聽他的,他一點法也沒有。”銀漢默默點頭。丁兆元進來,對小雅說:“咱這裡的活沒法幹。”小雅點頭說:“就是。”劉慧霞流着淚進來說:“銀漢哥,回去歇歇也好,把身體養好,乾點什麼不行。”海英面帶難色走進來,輕聲問:“銀漢,你走了,我們怎麼辦?”銀漢說:“我現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想幫你們也不能了,好自爲之。”衆人默然無語,一時氣氛悲涼。戰忠黛進來,看見小雅就問:“小雅來幹啥?”慧霞看見忠黛,驚得連忙跑了。“沒事,轉轉。”小雅說着就往外走。忠黛說:“我上你屋裡玩會去。”跟着去了。丁兆元和林海英看着李銀漢,卻依然沉默。銀漢輕聲說:“回去工作吧,站在這不合適。”
他倆走後,李銀漢感覺真累,真難受。來到休息室,見裡面沒人,就把門插上,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忽然門被人猛敲起來,銀漢驚得心臟要跳出腔外,忙掙扎着去開門。外面站着的是康佳璇,一臉憤怒加極其厭惡的神色。銀漢心裡打戰,竟一語也未發。佳璇頓覺唐突,慚愧地小聲說:“銀漢哥,你看見戰忠黛嗎?”“她好像在計財科。”佳璇歉意地小聲說:“龐局長叫你去開會。”銀漢說:“我沒事了,不用去。”“好的。”佳璇小聲應着,低着頭輕輕走了。
再有人撞門,要命了。銀漢捂着胸口趕緊回自己辦公室。坐着也不舒服,覺得嗓子發甜腥,心裡直往上撞。用手掐住內關,伏在桌上以求假息。大約十來分鐘,只聽門很有節奏很優雅地被敲響。想休息一會確實不可能,銀漢掙扎着挺起身子說:“進來。”常子義探頭探腦地進來,笑呵呵的神色提示他是有備而來。銀漢敷衍一句:“子義哥,什麼事。”“好久沒見了,我來看看你。”子義小心地說着,不用讓就坐在椅子上。這個時候這種狀態來閒談,銀漢無論動感情還是動怒都受不了,隨時可能暈過去,豈非笑話。但知道他的到來不尋常,拒而不聽顯然不恰當,頓時陷入窘迫。子義笑呵呵:“今天忙不?”銀漢微微搖頭。子義像猴子一樣想抓耳撓腮又沒敢,又笑呵呵:“我可忙壞了。”偷眼看銀漢,銀漢一點反應都沒有。子義說:“前天我辦個稀罕事,給你說說。我騎包政委的摩托車去市裡拿文件,路上下雨,路邊一個老媽媽左拐右拐。我一下沒閃開,蹭她一下。我摔了一跤,她沒摔着,慢慢地躺在地上不動了。我可嚇壞了,這下粘住我,破財又遭災。我想我要去拉,她肯定訛住我。我靈機一動:天下着雨,她不禁淋,一會淋跑了就拉倒。我也躺那不動,男子漢大丈夫,說不起來就不起來。過了一小會,老媽媽爬起來,過來問我:你不要緊不?我閉着眼睛說:大娘,你先走吧,我得躺一會。那老媽媽騎起車,蹬得飛快跑了。”常子義說着,笑起來。
銀漢心內大痛,直欲暈厥,連忙伏在桌上,免得翻倒在地。常子義跳起來,給銀漢杯子添水說:“忘了給你倒水了。”撒腿就出去了。龐壘在走廊裡站着,子義說:“我可沒能耐了。”溜掉。龐壘站了片刻,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劉淑玲進門遞過來一個材料說:“質量監督局的職員告開發區醫院剖宮產手術醫療事故,導致她半年無法恢復正常生活,請求鑑定的文書也送過來了。”銀漢說:“先停一停,我不幹了,正在辦交接,這個材料你交給下一任。”劉淑玲幾乎要掉下淚來,遲疑了片刻,默默退出去,無聲關上門。
銀漢以手支額正閉目休息,電話一響嚇一跳。是龐壘和氣的聲音:“小漢嗎,你來一趟。”銀漢來到龐壘辦公室,見夏明紅站在沙發邊上,依然抄手無事狀。龐壘看着銀漢狡黠說:“你有事跟我說。”銀漢說:“這不是跟你說着的嘛,就這點事。”龐壘說:“那不是心裡話,你想幹什麼你跟我說。”銀漢說:“有事跟你一說就解決了而始終沒來說,那是三輩子不開竅的傻瓜。”龐壘說:“你回家幹什麼,你爲了你自己。”“爲了我自己,就得趕緊回家休息,再幹我就累死了。”“你也得有個工作。”龐壘端詳着銀漢的神色懇切地說。“我的事不勞你費心,你爲你自己就行。”龐壘又抿了一下嘴,狡黠地說:“平時都把你看成自家小孩一樣。”銀漢說:“名不副實的話說它幹什麼。”龐壘又窘迫,熱切地看着明紅,明紅在旁邊冷眼看着,並不發一言。龐壘面部鬆弛下來:“行,你回去吧。”
下午,龐壘又把銀漢喊過去,戰忠黛和夏明紅在內。龐壘說:“你這一攤先交給忠黛吧。”“好。”銀漢轉身就走。忠黛趕緊跟着下來,十分規矩地站在一邊沒有白話,明紅也跟進來。銀漢把交接手續拿出來,忠黛看也不看就簽上了字,明紅也簽字證明。銀漢收了手續,把鑰匙往桌上一放說:“這個是櫥鑰匙、文件櫃的鑰匙;這一串,是這個寫字檯的抽屜鑰匙。你開開看。”忠黛忙一個一個試開說:“都管用。”“好。”銀漢又對明紅說:“沒事了,再見。”戰忠黛忙問:“銀漢,你走了,以前老檔案的事不明白咋問你?”銀漢沒有回頭:“藍湘靈當初衣錦還鄉,她留下的未解決的問題還有不少。只能一一落實、查證,難道千里迢迢回回去找她?”戰忠黛和夏明紅都不聲響。
李銀漢走到樓門口,忽然想起德納未盡事宜,這件事龐壘到現在還沒問,應該給他交代一下。於是又去龐壘辦公室,龐壘並沒在內,而是在局辦公室坐着,跟幾個局內無事人員同處於閒聊狀態,譚少傳煞有介事侃大山。衆人見銀漢進來,都不吭聲了。銀漢對龐壘說:“德納那邊情況我已經看了一遍,還沒找出對策……”一句話沒說完,譚少傳大聲打岔,中氣十足地喝道:“龐局長對你最好,你這麼年輕就提拔你這麼高!”銀漢說:“現在又顯着你了不是?沒一點正經事。”譚少傳馬上不語,神色悠然自得,毫無愧意。銀漢忍了氣,接着對龐壘說:“上一回政府方面說聯繫了水利專家季新俠教授,說德納地區的根本問題……”“龐局長一回都沒吵過你!”譚少傳又大聲打岔,情緒充滿了羨慕嫉妒恨。銀漢大怒,但不得不忍着,不然可能會暈過去。少傳最好的表演時刻就是在落井下石之時,會像一條肺活量極好的惡狗,緊緊看着主子龐壘這扇門,只要對方一說話他就打斷,而他,拿捏住龐壘的命門,可以對來人肆意恣言。
銀漢儘量平和語氣,指點着他的鼻子說:“攪架星。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虧了你的人樣子往那一站跟個人樣。人活七十古來稀,想沒想過倒計時。一輩子沒當過好人即便不遺憾,難道不擔心老天秋後算賬。”少傳故意做出得意表情,但嘴角輕浮的笑容提示他心裡已經受到震撼。銀漢沒再說下去,少傳也不再吭聲,現場一時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見。銀漢站在那裡沒動,扭臉看龐壘,龐壘若無其事,仍是一臉憨厚無事的樣子,彷彿置身事外成了一個局外人。少傳正在伺隙,只要一說話還會打岔;而龐壘根本沒心思工作,交代清楚不清楚都一樣。此時衆人全耷拉着頭木着臉不發一言,時間彷彿停滯了。這條事愣沒說下去,李銀漢鄙夷地看着龐壘微微搖頭,轉身走了。
龐壘在他的辦公室裡對夏明紅說:“你看,小漢還這樣,不順溜。”夏明紅說:“他也太犟。”龐壘說:“過不了半個月他就得後悔,在家歇着沒局。”夏明紅搖頭:“我看他真的不想幹了,也有病,看着不大好。”龐壘馬上說:“年輕輕的啥病!”“那可不一定,銀漢不說瞎話,你知道的。”夏明紅語氣絲毫沒受影響。龐壘的臉上透着既可笑又奇怪的表情說:“小孩家,他還氣病了。歇夠了,他還得來找我。”談起別人,他總是十分自信又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