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液體還在不停地流淌。女子尖銳的嘶叫。我的心臟像嗑了藥般地瘋狂。不是興奮, 而是怕,很怕,如同被丟棄到了無盡的深淵。
腦袋裡嗡嗡地轟鳴, 如同有無數的電流穿過腦門。
腦袋裡又浮現出那個夢境,
很漂亮的海, 白色的房子。
絢爛的太陽, 繁華似錦。
巍然的雪山, 一朵插在牛糞上的鮮花。
市集的中心,張燈結綵,有來來往往的人。
風灌進我的衣衫裡面, 不知是誰微微泛紅的長髮卻褪盡成了白色。
還有淡淡的道不出名字的植物香。
一卷散亂的書卷忽然像下雪一般成了紛紛揚揚的紙屑
“小云~”濃稠的意式咖啡裡彷彿被人加了辣椒醬,辛辣, 沖鼻。
是如賢呢?嘿嘿, 還是小白白最好, 一直守着諾言,不曾離開過我。
“小白白。”我眼還沒睜開, 就先伸出爪子想去胡亂地抹上了一通。
“小云,先別亂折騰,”一隻大手拍拍我的臉,有要把我弄醒的意思,“我求求你, 別再睡了!”
白如賢的聲音到了最後竟然變成了祈求, 酸酸的, 似乎要哭出來。這把我嚇到了。
儘管依然想睡, 卻還是努力地睜了眼, 模模糊糊,“小白白, 你哭什麼?”
白如賢的眼睛腫了起來,右邊的那隻眼裡甚至還有了一團一團的紅色血絲。兩眼塞滿淚水,凹陷在眉骨之下,泛起一片光亮。“小云,不是叫你規矩些了嘛,爲什麼一天還要到處胡來!”
“切~哪有胡來,明明是好心好意出去給你買菜做飯的。”我擺擺手,在白如賢身上借力坐起身。懿貴人的手應該被斬掉了吧,還是她自己斬的,稅月是間接者,我算是預謀者。
“如果那個時候稅月不在樓上呢,如果那個時候稅月手裡沒有弓箭呢?”白如賢拉起我的右手,心疼地握在手裡,“你這右手不就真的送給別人了嗎?!”
那個時候,福安叫大家散開,我又讓懿貴人撩開了簾子,正好給了稅月視野,能讓他把握好弓箭的力道,方向和時間。懿貴人拉着我的手,在她砍下的一瞬,稅月只需將一隻箭射在刀刃適當的位置,就能讓下刀的位置發生偏移,往後退上一尺,便可使懿貴人自己把自己的手斬下。
“稅月應該會隨身帶有一把小型弓箭。”皇宮這個地方,人人自危,從一個草根貧民爬到一個高居在上的人,一定有自保的能力。
“這一切都是你猜的,根本沒有把握!”白如賢兇我。
恩,猜的,包括猜測當時稅月是不是在樓上,一切都是猜的。只是我命好,所有的東西我都賭對了。
我嘿嘿一笑,開始惡意地調/戲他,摸摸他的臉,又捏捏他的鼻子。“怎麼,我成獨手神尼,你難道就不要我了?嘖嘖,真是個負心漢!”
“傻瓜!”白如賢被我逗笑,開始像以前那樣開始蹭我。但到最後他卻趴在我身上哭了起來,很久沒說話。
涼涼的淚水像很多條冰涼的蛇,遊弋在頸窩,然後有的爬向了後背,有的順着肩膀,流到了胸口,扎人。
“小白白,”我用手摸摸他的頭,心裡很疼,卻幫不上忙,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哭,“好了,我下次不胡來了。我都在家裡待着,讓你看着我,總行了吧?”
不知爲何,這句話像一根針扎醒白如賢,他全身止不住地痙攣了一下,坐到了一邊。“是稅月送你回來的,他一直在外面。”
“哦。”我木楞地點點頭。
“……”
“……”
“恩……”白如賢有些支支吾吾,“我先出去招待稅月,你要記得喝藥。”
我喝藥?我又沒病要喝什麼藥?
當我正納悶的時候,白如賢走到門口,推開門,“平貞,你快進來。”
“是。”小平貞端着一罐藥進來,頓時酸酸苦苦的味道塞滿了屋子,讓我胃裡一片翻騰,差點吐出來。
“小云嘴刁得很,你記得一定要守着她把藥喝完。”白如賢說着,臉上又泛起抽搐,以至於他掩飾不住,只好一腳踏出門,聲音裡帶着哽咽,敷衍道,“我先出去了。”
“誒誒誒!”我大聲地呼喊白如賢,“小白白,你讓我喝什麼藥呢,我又沒生病!”
平貞無奈地搖搖頭,走過來,將罐子的藥倒在一個大碗裡,遞到我手上,沒說話。
“小平貞,剛纔被嚇到了吧。”我笑嘻嘻地對她說,卻把那碗藥悄悄放到了一邊。
平貞搖搖頭,“姑娘沒事就好。”
“那懿貴人現在怎麼樣?”
平貞大呼一口氣,似乎還心有餘悸。“辛國皇帝讓人把她拖回了宮。”
“拖了回去?”
“姑娘,放心。喝完有蜜糖,不苦。”平貞忽略我的繼續追問,重新將那碗藥重新放到了我手裡。
“我不喝。我真不喝。”我說道後面竟然想發火摔了那碗,“平貞,你別逼我,你總不能沒病也讓我喝藥吧。你去給我泡杯茶來,就是稅月送來的那種。我喝那就成!”
“還喝那茶?!”一貫說話輕言細語的平貞此時竟然失態地提高嗓門,開始哭,“姑娘,你難道沒發現你近來嗜睡嚴重嗎?甚至比嬰孩還要長上許多。”
這一句話像一根針紮在身上。
“就因爲辛國皇帝讓燕妃送來的那茶!那茶是□□!你的病,曹先生看過,說幸好發現得早,要不就要一直這麼睡過去了!”
我頓時感覺自己被人一刀狠狠砍掉頭顱,鮮血四濺。有人想害我,下毒的人有可能是馮嫣甚至有可能是稅月。
送來的茶不是玉川子,白如賢自然不會喝。可我會,稅月送來的東西,我捨不得浪費掉。
“平貞。你告訴我。我會死嗎?”我看着平貞,語氣近乎卑微,“你知道嗎?現在的初雲很怕死,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姑娘,喝藥吧,天天喝就不會有事了。曹先生的醫術很好的。”平貞說完別頭偷偷抹去了眼淚珠子。
“怎麼大曹先生不親自過來看我?”
“這幾天……曹先生……”平貞也開始支支吾吾。
“給我說實話!”
“姑娘,過幾天我們可能就要離開上京城了。曹先生正在負責收拾行李。”
“哦。”我點點頭,想說這事沒必要瞞住我,卻又忽然想起以前白如賢不斷叮囑我以後一定要留在上京,大吼道,“真不帶我走了?!”
“姑娘以前就坐不得馬車,現在這身子怎麼還能東奔西跑地折騰呢?”
“……”看來我現在真是個累贅。
“……”
“算了,我先喝藥。”我端起藥碗放到嘴邊。一仰頭,咕嚕咕嚕喝下肚,片刻不停。可胃卻不爭氣地一陣抽搐,“哇”地一下,全給吐出來,酸苦的藥味和着胃裡鹽酸的刺激全嗆在了鼻腔裡。
“將軍說怕你吐,多準備的有。”平貞嘩啦啦地開始流眼淚珠子,背過身,又倒了一碗藥給我,“姑娘,要不先吃一勺蜜糖吧。”
“蜜糖?不用不用。”我笑起來,搖搖頭,“自己的命,我愛惜得狠,不會隨便糟蹋的。”
我說完硬是忍着把一碗藥喝了一個底朝天。這真比白如賢的沙漠鷹喝着還難受。
記得初到沐州的那個冬天,我曾被孟月嬋丟進了監獄,也生了病,看到牢房裡的女人們爲吃上一口飯而倍受折磨,曾經考慮過一個問題:倘若有一天,我到了極度的困窘之地,比如那些囚犯那般模樣毫無尊嚴地活着,我該是去選擇“從容燃燒”呢?還是更勇敢地去選擇“苟延殘喘”?
原來自己是個烏鴉嘴,說什麼中什麼。現在我真就還到了這步田地,需要當一個藥罐子,天天喝藥活命。
“如賢和稅月在哪兒呢?”我把喝完的空碗還給平貞。嘴裡一股中藥味,弄得我全身止不住地打顫。
“在偏廳呢。”平貞收了碗,終於沒再哭,“姑娘要去?”
“沒,我就問問。”明明各是兩國舉重輕重的人物,說話交涉卻要跑到偏廳去,看來是私事。“平貞,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一個人待待。”
“恩。”平貞收拾好藥罐子,行了禮,慢慢退了出去。
見她一走,我就翻身下牀,推開門,悄悄往偏廳那邊走。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雖然並不見得我多愛白如賢,可我也沒有多留戀這上京城。這個地方太過溼熱,弄病了白如賢,還讓我不是與人決絕就是被人下毒,沒帶來一件值得高興地事兒。我不想待在這兒,得去給白如賢說說,順便也偷聽一下他和稅月之間到底在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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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的兩旁種着很多樹,在夜晚的黑色裡模糊了輪廓,像鬼魅。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一直以來,朕都沒發現薛國待你多厚重。前幾年,你替他們到處打仗,娶了一個一心想嫁給你的孟月嬋。到後來,也沒見有多受器重,茶葉和鹽田的權力全都握在你那叫從嘉的弟弟手裡。”稅月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優雅,不動聲色,卻捏攝人心。
看來他很爲白如賢不值。
“我娘是噶刺人。”白如賢說得很無奈。
“呵呵,朕知道,”稅月淺淺地笑出聲,“□□拉城城主還是你的親舅舅呢。”
“所以出兵之前,孃親下手狠狠打了我板子,只是沒打完,後面的板子全讓小云搶了去。那個亂管閒事的丫頭。”
了塵師太,是白如賢的孃親,我婆婆?!
“……”稅月忽然沉默,當我還以爲是自己被發現了的時候,他又重新開了口,淡淡的聲音有了內疚與愁緒,“這幾年,多虧你照料她了。”
“沒什麼謝不謝的。我很樂意這樣做。”
“你想回薛國去?”
“恩。”
“原因呢?”
“呵呵,”白如賢笑起來,聲音像意式咖啡上純美的白色奶泡,還混雜着白砂糖的顆粒感,“生於斯,長於斯,當長眠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