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顧修霖馬不停蹄的回到汀城時, 已是他離開汀城的第七日。千算萬算,卻未算到出事情的會是蘇燁。
且說那日,空青帶着人到了清寒山, 立在寺廟的門外, 透過佛門, 看見那個佛字, 久久邁不開步子。佛說,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
真的就是空嗎?
六年了, 一大把無法跨越的時間橫直在當下和過去之間,每次當他一閉上眼, 那日的種種便映射在眼前, 他忘不了扭頭一瞥, 重重密葉之後的那雙眼睛。
有時他會想,那日, 斷掉的爲何只是一條胳膊。誠然,他有他的苦難,但他也有他自己的選擇,他錯了嗎?
也許他沒錯吧。
靜默的立在門前良久後,空青對着身後的人說道:“在此處候着。”說完孑然一身向前走去。不一會兒便走到了山洞前, 腳步一頓, 正欲向裡走, 裡面便出來一男子。
他在洞外的陽光裡, 那人在洞裡的陰霾中, 兩相對望,出奇諷刺的是, 竟沒有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感。微風拂來,吹拂着二人的衣襟髮絲,時間靜止,時間倒流,彷彿回到了他們相見的那一日。
薛逸聽到了洞外的聲響,走了出來打探情況,任他如何也料想不到,來人會是空青,他看着洞外的那個人,時至今日,他的心中還是不能接受空青是五行宮的人,他那樣做定是有他的難處吧。
歲月改變了很多東西,他們的容顏,他們的心境,唯一沒能改變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昨日。六年來,他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的和諧,他在努力的去接受這個世界,他以爲他做到了,可當空青出現在他的面前時,突然覺得,這一切的和諧相處,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時至今日,他依然如此的痛恨自己……
在空青將蘇燁和薛逸押回地宮的路上,薛逸將顧修霖留下的那封信悄悄的遞給了一旁的蘇燁,因爲他知道,此番前去,自己未必再能平安歸來。
空青,他變了……
蘇燁有些弄不清情況,她心中不明白,雙方兵刃未見,向來不服輸的薛逸會這樣帶着她束手就擒,心中惴惴不安,一手緊緊的撫在自己胸口,緊緊的按壓這那封信,彷彿手中握住的是那一根救命稻草。
蘇燁不哭不鬧,默默的跟在那個斷臂男子身後,一路走到了地宮的一處地牢裡,待人將她押送到地牢中後,一語未發,轉身便離開了這裡,蘇燁望着空蕩蕩的地牢,除了那關住牢房的鎖鏈,便再無囚禁她的物件,連個看門的人也沒有。
蘇燁看着陰暗潮溼,暗無光日的牢房,心中陣陣嘆息。若是一開始便按着自己的計劃行事,也就不會落到今日這般境地。原覺得,刺激人生纔算的上是人生,只是這刺激的人生也總是需要各種代價來換取。
暗自悲嘆了片刻後,便想起了懷中的那份信,立即走到牢房邊,藉着不遠處的光,拆開信封,掏出好幾張信紙,看了起來。只見她越看眼中的火焰燒的越是猛烈,待她將信上的內容看完後,一把揉碎了所有紙張,丟在了牢房的角落裡。
好你個顧修霖,竟然給她寫休書……
此番氣憤,像是抽掉她渾身氣力一般,忽的,就跌坐在一旁的稻草堆上,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知曉自己身中劇毒時,難道她不害怕,不想哭嗎?被斷臂男子帶到這個陰森可怖的地牢中,難道她不害怕嗎?可她都沒有哭,因爲她心中知曉,顧修霖定會救她。
可就在當她看見這封信後,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燒,渾身止不住的發燙。丁言再三囑咐,不可動怒,不可動怒,此番動怒,體中好不容易壓下的毒素,瞬間爆發,渾身燒灼的難受。
可心頭卻是冰冷至極,在她看見那封心中的內容時,彷彿那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被人殘忍的抽掉,那份倚靠與希冀的光焰生生被人掐滅,剩下的只是永無止境的等待與黑暗。
蘇燁倒在潮溼的稻草上,一手捂住胸口,翻來覆去的打滾,兩眼充血通紅,額頭上的青筋噴脹,似要裂開一般,不消片刻便暈了過去。
顧修霖回到汀城的院中,看見院中等候的丁言,示意了一番,二人一同到了書房。
丁言看着眼前,渾身沾滿風塵,一臉的疲憊不堪,眼窩深陷,但目光依然堅毅發亮的男人後,緩緩的垂下眼,已不忍再去看見這樣的他,酸楚、敬佩充斥着整個胸膛。
“那日,我正巧下山取些藥材,等我再回到山上時,洞裡已不見二人身影,並未見到打鬥的痕跡,後來打聽到,是一斷臂男子,將少夫人和薛逸帶走。”丁言說道,說完待他擡起眼時,便見到眼前的男人合上眼,似是昏睡了過去。
半晌,那處才傳來聲響:“她身體可還好?”
“不太好,有時整夜整夜難受的睡不着。”
“你說,一開始,我是不是就不應該將她牽扯進來,說起來,如今我開始後悔,在夏府救下她,算計她,直至後來,竟生出想要將她留在身邊的想法來,我不應該這般對她的……對她來說,實在有些不公平。”聽完丁言的話後,顧修霖長長嘆了口氣,望向窗外說道。
忽然便開始懷念初到通州時,槐花開的正豔,那個女人匍匐在窗邊,伸手遞給他一枝槐花的場景。是自己貪婪了,復仇之人,半個身子已行走在地獄中,又怎能眷戀這人世間的美好。
丁言望着眼前孤獨落寞,神色黯然的顧修霖,心中嘆息,人活着的意義,爲何只能是仇恨,也不應該是仇恨。當蘇燁走近公子的生活中時,他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人活着的意義,應該是這愛,世間的大愛和小愛。
和心懷仇恨的活下去比起來,心懷愛意的活下去也許更難。
夜間,顧修霖與於斐到了第一當鋪,將手中的四本《天魔錄》交到了周慕的手中。
“這就是江湖各大門派擠破腦袋都想要得到的《天魔錄》?”周慕隨意翻看了一番手中的書冊後,眉頭緊皺,又繼續說道:“招式實在是陰險毒辣。”
“據我所知,《天魔錄》中,最爲陰毒可怖的是內功心法,就是我還未尋到的那一本。”
“需要我做什麼?”周慕問道。
“如若今夜,我沒能回來,毀掉這四本《天魔錄》,我別無他求,只求你,想盡辦法,將蘇燁救出來。”
“你要夜闖地宮?你瘋了嗎?歸雲莊及武林各大門派已剿滅了其他四處宮地,如今正在趕來的路上,此番你隻身前去,顧修霖,你就是再有本事,也是羊送虎口,自投羅網。”聽到顧修霖的話後,周慕心中一驚,憤然的說道,平日裡最自持冷靜的人,如今爲何這般衝動不思量,着實不像是他平日裡的做事風格。
“我等不了。”
“等了六年,如今你告訴我,你等不了了,呵,顧修霖,我不會救你娘子,有本事,你就自己救出來。”
就在二人僵持之際,門外傳來聲響:“莊主,屬下有事求見。”
“何事?”
“門外有一人,叫小的將這封信交給……交給顧公子。”說完顧修霖、周慕二人俱是一驚,此時夜深,顧修霖前來,有意的去隱藏行蹤,沒想到會有人發現,兩相對望片刻後,顧修霖立即從那小廝手中接過信來。
書信剛一展開,顧修霖便倏地站起身來,向門外疾馳而去,留下一臉疑惑的周慕、於斐。二人見狀,眼神示意了一番,於斐立即跟了上去。
當行到門前,藉着不遠處的光,看見門外立在顧修霖對面的那個男子後,腳步生生頓下,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顧修霈,竟然是顧修霈,那個五年前就已經死掉男人,還真是活見鬼了。
“你還好嗎?”顧修霈望着眼前褪去青澀的人,他的聲音低沉而緩和,像是寺廟間嫋嫋升起的香火後陣陣木魚聲,緩緩沉吟,彷彿有神奇力量,讓顧修霖恍惚間,彷彿回到多年前,錦州的顧府的後院中,父母親坐在九折橋後的涼亭中,遠遠的望着荷塘的另一邊嬉戲打鬧的他們兄弟二人,懷中偷偷的揣着幾塊米糕的顧修霈,和偷偷吃米糕的他自己,當時覺得,這世間最美味的糕點,也就是這米糕罷了。
夜深,遠處傳來一陣一陣打更聲,顧修霖望着眼前的人一步一步緩緩向他走近的男子,渾身上下像是置身在熊熊烈火之中,一刻,又一刻,早已氤氳的眼眶,再也盛放不下那些淚水,一股一股的順着臉龐滑下。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只見顧修霖兩眼通紅,胸間大肆起伏,彷彿有一困獸躁動不安的在他胸間衝撞着,鋪天蓋地的委屈、不解噴涌而出,侵佔着他爲數不多的理智,一字一頓的說道:“你不要過來。”
說完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形不穩就向後倒去,門裡的於斐見狀,立即走了出來,一把扶住了快要倒下的顧修霖。
同時扶住他的還有面前的這個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