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上天憐憫自己幾十年的乞求, 終於把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那一刻,李-瑾高興得快要跳起來。見她直直地往奈何橋另一端走去,沒有一絲一毫要回頭看自己的跡象, 他有些着急, 趕緊向着她追去。
只是, 他們之間的距離, 好像是短短几步, 可是任憑他跑得多快,卻始終是這麼幾步的距離。觸手不可得,咫尺便是天涯海角的遙遠。
“嫤兒!嫤兒!”李-瑾急了, 徒勞無功地伸出雙手,想要抓住她飄揚的披帛, 卻始終不能觸碰得到。他狂奔, 終於離她近了些許, 再次向前伸出雙手去拉她的衣袂,白皙修長的手指, 卻從雲霞一般的衣裳裡,直直地透了過去。
這卻是一個揮之不散的虛影......
“嫤兒......”李-瑾癡癡地呢喃,心如刀絞一般,自身透明的魂體都因爲這一份哀慟變得不再凝實。
“癡兒!癡兒!快快醒來!”萬籟俱靜的黃泉碧落,突然傳來第二個聲音, 蒼老如耋耄, 卻又稚嫩如孩童。它的話像是滿含着無盡深情, 卻又似無悲無喜、淡漠至極。
“誰?”李-瑾抹去眼淚, 見那奈何橋上紅衣女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不由覺得又悲又喜。悲的是,窮其一生, 到了這地方,他還不曾和她見過一面;喜的是,到了這個地方,見到了她的虛影,那麼,這是不是也代表着,見到她是有可能的事呢?
“癡兒癡兒,隨我來!”那聲音又出現了。
李-瑾的面前,出現一盞昏黃的燈籠,無人提着,卻飄在半空。燈光很昏暗,只能照亮腳下幾尺地方的路途。這,便是引渡人至輪迴的引路燈了。
抱着美好的期盼,李-瑾毫不猶豫就跟着燈籠往前邊走去。漸漸的,路上的燈籠越來越多,來來往往的魂體也越來越多,他也認識了一個同伴。
同伴是個年輕男子的形象,但一想到自己死去時候的年紀,李-瑾倒是不覺得這是同伴真實的年紀了。他長得挺不錯的,尤其是面上深深的梨渦,看起來很溫和,很有特色。
或許是同病相憐,兩人都有摯愛的女子,這般行路上,倒是相交成了知己。
男子告訴李-瑾,他很後悔,後悔背叛了和妻子的諾言。
男子說,他和妻子相識在春花浪漫的時節裡,那時候桃花開滿了山坡,美極了。他其實早就看到她了,她跟着母親上香拜佛,只是她沒有發現他其實一直在看她。後來,她的帕子被風吹了掉落在石階上,被他撿了起來,這般便是他們的初遇了。
後來去她家提親,兩人成親生子,他雖然因爲生意之事,需要不時離開家裡,她卻始終等着自己,無怨無悔。
只是......
說到這兒,男子面容痛苦,無盡的悔恨溢出。
只是,他們生下一個女兒之後,她的肚子再沒有消息。父親與狼虎交易,惹來了大禍。父親很着急,要他納妾,要他給家裡留一個男嗣。
只是,他怎麼能這麼做呢?在成親之前,他便許下諾言,這輩子只有她一個的啊!他怎麼能背叛她啊!他怎麼捨得因爲背叛,而使得她難過流淚呢......
可是,父親卻是在他一次行商途中,讓人把他灌醉了。當他第二日醒來,身邊的牀上便躺着一個年輕女子的身體了。女子含羞帶怯,美貌如花,更是有着和妻子很是相似的杏眼。牀單上的暗紅,也無時無刻不再告訴自己,既成了的事實......
他惱火,他憤恨,他怨,他怕。他萬般無奈,卻始終不曾遷怒那女子,更是把她養在外邊的宅子力,好衣好食。只因爲,父親告訴他,那女子事前已經服了秘藥,一次歡好,便能留下子嗣,還是男孩兒......
後來,那女子果然如父親說的一般,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的確是個男孩兒,他卻一點也不覺得欣喜,只有......痛苦吧?痛苦背叛了妻子,痛苦那如花一般女子的逝去。
女子生產那一日,他的妻子只以爲他又出去談生意,只能獨自忍受着久久沒有妊娠的煎熬,忍受着父親暗示給他納妾的折磨,苦苦等在家裡。可是,他卻等在另一個女子的門外,着急地走過來又走過去......
女子難產了,生下孩子後,便要撒手人寰。在她離去之前,看着她蒼白卻美麗的容顏,他竟覺得心絃跳動,覺得憐惜,覺得後悔不曾對她好一些,難過得就如同失去了喜愛的女子一般,痛哭流涕。
女子最終去了,留下他們的孩子,他是有些安慰的。然後把孩子好好地養在一處莊子上,還叫族裡的女人照顧他,更是在他週歲的時候,把父親傳下來的玉佩給了那個孩子......那玉佩,他曾經對妻子說過,要留給他們的孩子的......
對此,他的妻子依舊毫無所知,只是爲他每次的回家,而覺得分外幸福、分外溫馨甜蜜。
後來,父親去了,與虎謀皮,終是被虎奪去了性命,自己成了當家的男人。他依舊四處奔走,留她獨守空閨,他依舊不曾對她說出一絲一毫的事實,一直把她矇在鼓裡。
只因爲,他實在很害怕,怕她怨他、更怕她離開他。他知道,她從來是個單純卻內心堅定的女子,外柔內剛說的便是她了,她絕對不會原諒他有一絲一毫的背叛的;只因爲,他是真的背叛了她啊!不僅僅是在身體上的,更甚至是在心靈上的,他真真實實地背叛了她!
只是,他還是愛着她啊,所以不敢說,不能說,不願說......
男子說到這兒,讓李-瑾也很是感慨。只是,他心裡卻是有另一種想法:如果真那麼愛她,那就應該永遠也不要背叛她!設身處地,如果是自己心愛的女人,那定是不願意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的......
男子慘淡地笑着,繼續說着他和妻子的故事......
他爲了報父仇,假死去了另一頭虎狼的身邊,一直沒有把事實告訴妻子,讓她難過,讓她懷着遺腹子,苦苦支撐整個家,面對羣狼環視,風雨凋敝,苦苦地支撐着,備受折磨煎熬。
後來,妻子來了京城,他僞裝成別人見到了她,她也認出了他......之後的事便有些難言了,妻子因美色被囚禁在某個貴人的後宅裡......他和妻子逃亡,然後身死......
“她明明說了原諒我的,在這裡卻不肯等我了......”同伴這個男子很難過,都快要哭出來了,“她明明說了要原諒我的,卻不肯和我有下一世了......”
然後,李-瑾和同伴兩隻魂魄來到了那座名爲奈何的橋頭,隔着長長的隊伍,看到了那個水紅色衣袂的女子。
同伴欣喜若狂,他也亦然,只是同伴推開無常跑去糾纏那女子,他卻還被鎖鏈死死困住了。李-瑾掙扎着,卻怎麼也掙脫不出,旁邊黑衣的無常急急勸阻,“別動了別動了!再動你就要魂飛魄散了,乖乖的,你和那女子說不定還有下一世呢!”
於是,李-瑾不敢再動了,只能看着那女子甩袖而去,面無表情,不帶一絲留戀地飲下孟婆湯之後,消失在了橋的另一端。先前的同伴,如今的情敵也被無常抓住了,只是他拼得個魂體差一點灰飛煙滅,終於跑到了橋那端,也跟着女子消失了。
“又是一個癡兒!癡兒啊!”黑衣無常這般感嘆,李-瑾這才發現,當初他剛離開身體之時,竟是這人的聲音在叫他。無常還在說着:“你一個癡兒!那又是一個癡兒!今日的癡兒可真是多,嘖嘖,何苦呢。”
李-瑾耐着性子,和這無常套近乎打交道,終於知道那女子輪迴的下一世是哪裡,可惜,現在還沒輪到他去輪迴。
在黃泉碧落裡等待的日子,分外難熬,但李-瑾好歹活了長壽的一輩子,還是個長袖善舞的貴公子出身,倒是在這兒混得不錯,也知道了何謂命定的姻緣。
這裡有一處遍佈林植的幽深之地,上面栽滿了一種名叫三生的數木。三生樹無葉,只有層層的枝椏,枝椏上結滿了三生果,每一個三生果都是一個人的三生情緣。
三生果之間會長出紅線相連,總共是三條,每一條都會連到別的果實之上。一條紅線便是一生一世,三條紅線便是三生三世。有的人的果實上,每一條連着的對面都不是同一個果實;而有的人的果實,卻是三條紅線都連在對面另一個果實上,這便是三生命定的情緣。
李-瑾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來到三生樹林裡,不用尋找,只要順着心裡的感應,便來到了那一顆獨一無二的三生果前面,那是代表着她的果子。
只是,她的果實上面,卻是有三條都是連在別人的果實上的,這讓李-瑾快要氣死了。他知道,對面那顆三生果,便是代表那先前遇到的情敵的那一顆果實。
李-瑾口咬手撕,那紅線卻怎麼也扯不斷,他急得面紅耳赤,直到眼淚落下來,滴落在紅線上,這紅線才消融斷了開來。他又把自己三生果上的紅線,都牽到了她的上面,這才又趁着夜色匆匆離去。
很快,輪到他轉世的時候了,他滿心歡喜,懷抱着美好的期許,飲下了那一杯忘情的孟婆湯。失去記憶的那一刻,他還執着地想着一件事:來世,自己定要撿到她掉落的帕子......
只是,李-瑾輪迴的第二世,卻是一個完全不同於大唐的世界,那裡是高科技的天堂,他也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三生果上的紅線還是有作用的,只是卻出了些許的差錯,李-瑾依舊如同前世一般愛上了她,那個名叫柳嫤的女子。只是她卻因爲許許多多的原因,再也不信情愛一事,也再不願敞開心扉讓人進去了......
李-瑾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三生樹林的時候,負責看林的白髮老頭便有所感應,匆匆趕了回來。
“造孽!造孽啊!”老頭白髮都要愁掉了,這三生三世命定的情侶,就這般被斷了紅線啊!女方的三生果上,還亂麻一般地纏着另一個三生果的紅線,真是“孽緣!”
剪不斷理還亂,最是三生果間代表姻緣的紅線了。老頭梳理了許久,終於把紅線理順了,只是紅線深深地扎入果實裡,卻是落地生根,不能再拔掉了。
老頭只能再一次地感嘆,“孽緣!”
那癡兒不知,這樣相連的紅線,牽扯出男女間的三生三世,哪裡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三生三世?便是有一世情緣都是好的了,還是那種備受磋磨的坎坷情緣。別的兩世,一世註定求而不得,連正主的面都見不得,抱憾終身!一世雖可以相識,卻也是求而不得的結果啊......
“癡兒!癡兒!”老頭兒看着糾纏的三顆三生果,眉頭緊蹙。到底不忍心再把相連的紅線連根拔除,只能往上面澆灌了一束黃泉水。希望上面千瘡百孔的三生果可以恢復完滿,希望紅線相連的那對男女,可以得一世不那麼坎坷悲哀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