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顧無言的男女只有回憶。
本該舉案齊眉的,如今彷彿陌路人般冰冷疏遠。
“我…”
章玉裁張了張口,卻發現沒有什麼可對尤蘭達講的。
他爲了‘天下’,漠而置之。哪怕其舉家覆滅,孤苦浮沉,也未得心上人隻言片語——更不要提長庚司的衛士們了。
主僕二人渡海而去,只有一人歸來。
她在倫敦遭遇了什麼?經歷了什麼?
爲何與洋人成了朋友?爲什麼還要回來?
章玉裁有太多疑問。可恥的是,他沒有臉一個個講出來,並如早前般得到女孩溫聲細語地回答。
“章大人。長青仙人與穢教之事未果,爲何徒荒——”
“硯卿。”章玉裁輕聲念道。
尤蘭達垂眸。
她扶着槐樹的關節微微發力,指頭幾乎要扣進皮裡。
得了奇物,自然也見着了顏色。
可恰恰是眼前這片黑色,才讓她愈發覺得這一年來發生的事究竟多麼可笑——曾信誓旦旦的戀人,手握重權的長庚司都司大人,竟不知蘭家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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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半封信都沒有來過。
直到她決定渡海復仇前,還見過長庚司的衛士——也沒有聽‘章大人’帶過什麼話。
哪怕‘等我’兩個字。
小姐,丫鬟。
兩個女人,在這混亂的世道上,會遭上什麼,又能遭遇什麼。
“小姐與毒膏共焚,現在只有尤蘭達。”
少女以同樣輕的聲音回道。
蓮步換移,踏着橫斜的樹影,慢步到面色蒼白的男人眼前。
緩緩擡首。
也許是倫敦的‘放縱與大膽’,或者她在諾提金燈裡的遭遇。一些規矩不規矩的規矩,已再也束縛不住這絕不再守規矩的姑娘了。
她擡起胳膊,輕扶上那張無數個日夜中思念了千百遍的臉。
在黑暗中。
遭人作踐的苦獄中。
或者永遠焚燒她理智的仇恨之火中——她細細撫摸心上人的臉兒,恨不得將從前數年錯失的,用幾個呼吸一股腦補回來。
“章大人。”
當她拂過那張無情的薄脣時,悄然離了手掌。
“小姐已經死了。”
少女那偏褐色的眸子在影中發亮。
章玉裁心中嘆息。
“你該留在倫敦。”
“是啊。我的朋友邀請我,卻沒能把我留下來。所以,他們跟來了。”
章玉裁動了動手指,問尤蘭達,那位金色眼睛的公子,在倫敦是什麼身份——只換來尤蘭達滿含蔑意的哂笑。
笑他不‘純粹’。
到了這時候,還問這些。
也笑他不‘直接’。
倘若真要問,爲什麼不一開頭就問。
優柔寡斷的,卻對別人冷漠至極。
“他是個好人。”
“從臉上可看不出來。”章玉裁低語。他暗示尤蘭達要提高警惕,尤其是金眼的男人,綠眼的女人——兩個人都有不俗的身手,誰知懷着什麼樣的目的接近…
皇子還在身邊。
“他要是能想的和你一樣多就好了。”
尤蘭達不禁感慨。
自己這又笨又聰明的朋友和仙德爾描述的一模一樣:他們是一夥‘瘋子’,各有各的‘不正常’。
更何況。
現今看來。
這夥人中,最危險的可不是羅蘭和範西塔特小姐。
“章大人。”
“嗯。”
“我的家仇是國仇嗎?”
少女忽然問道。
章玉裁沉默。
尤蘭達的意思是:他的父親因香膏而癲狂,引火而焚,導致蘭家上下數十口死於烈焰——到底來,究竟是香膏,是洋人,是穢教的罪過…
還是…
其中有別的隱因?
今夜之前,作爲長庚司都司的章玉裁可權勢不小。倘若他真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因某些緣故耽擱、乃至不可提、不可見面,也該差人調查此事纔對。
他知道答案嗎?“…你不該回來的。”
章玉裁沒給她答案。
一瞬間。
尤蘭達釋然了。
她終於放下了心裡沉甸甸的擔子。
“我有時想,家仇究竟要到何時纔算結束——殺盡了洋人,還是讓天下再無煙土?白蓮的願望並非我的願望…”
章玉裁急聲:“你的願望是什麼?”
他想聽見那句‘願望是和心上人安度一生’。
“願望…”
尤蘭達擡起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枝葉,望向天幕上的半輪銀月。
“回到那個烈焰滔滔的夜晚。”
也無需馮虎救得一命。
“夜深了,章大人早回吧。”
尤蘭達緩緩轉身,一步步消失在章玉裁的視線裡。
…………
……
同一時間。
也有相似的人在夜談。
和章玉裁、尤蘭達不同——兩個人是懷着見對方的目的,而小皇子和羅蘭純屬湊巧。
一個因恐懼、驚憂、煩惱、不安睡不着的…
男孩。
哪怕皇子,現在也只是個孩子。
“羅蘭先生。”
坐在臺階上的金眸閃過訝色。
這是一句西語。
“我的兄長可比我精通更多門…”他斂着睡袍,到羅蘭身邊坐下。提到兄長,不免語氣有些低落。
“他們會在地獄裡好好生活的。”羅蘭隨口說了一句,惹得男孩睜大了眼。
“地獄?”
“哦。聖十字的萬物之父。如果你會西語,就該知道聖十字…吧?”
男孩點頭又搖頭。
“僞神假仙。”
“我倒不意外。畢竟在我們看來,你們的落後足以平息任何一位虔誠教徒的爭辯心了,”羅蘭撿了塊石子,在手裡拋上拋下:“長青仙人是異種,你要和異種做交易?”
“異…種…?”
年幼的小皇子艱難重複了一遍,咀嚼個來回,點頭稱是:“倒精確。是的,先生,我要和異種做交易。”
“那‘仙人’能操縱人的生死?”
“不能。”
男孩說着,按了按心口吊墜。
“我與章玉裁考慮,提出‘完成這片土地上最高等穢教術士的獻祭’,不會出差錯。交易一成,自然…”
自然那染了煙膏的百姓都要死嘍。
羅蘭偏頭看了他一眼:“九環的確接近醒時世界的神靈——可你們就敢肯定?一旦出了差錯…”
“總不會超過他,”皇子篤定:“但要儘快。若洋人來了,就難保這法子…”
確實。
就連伊妮德都只是八環。
九環。
穢教術士。
有了這兩個條件,幾乎不大會出錯了。
“我很好奇。對於異種來說,替儀式者完成一個升環儀式,需要多少代價。”
皇子搖頭:“在被玉裁與圖吉救出來前,那邪人已經快要成功…”
就差最後一步。
獻祭。
可卻一拖再拖。
章玉裁分析,他大概想要等到簽署條約,再和帝國派來的使者談些條件,順便扶持小皇子的叔叔坐穩龍椅。
他們當然不能等了。
“哪怕我身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祖宗基業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