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
無論章玉裁此前所言多麼急切,當喚出這‘仙人’後,一夥人竟整整對着樹發了半個下午的呆,什麼問題都沒有問過——顯然做出這種不存在回頭路的決定過於艱難了。
仙德爾表示東方人還是太‘軟弱’,如果是帝國的政客,必然早早就許了願。
比如…
“比如整個帝國的窮人忽然愛上了工作。”
“少胡扯,”蘿絲並不認爲那些人會愚蠢到如此地步:“你不如說,他們許願‘所有窮人消失’更好。”
仙德爾笑吟吟搖頭:“你口中的願望才叫‘愚蠢’,範西塔特。如果窮人消失了,法律就失去了意義——混亂由此而始。”
“什麼叫窮人消失法律就失去——”
蘿絲打了磕絆,想了好一會才明白。
“你這個怪物。”
羅蘭倒是明白仙德爾的意思。
沒錯。
倘若這棵樹真能做到…至少在這片土地上萬能,那就能夠實現太多人的野心了——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他想起章玉裁提到的,在宮廷裡,似乎還種着同樣的一棵樹…
‘他’會怎麼做呢?
…………
……
入夜。
翡翠樹下堆滿了屍體。
白蓮教徒們按照章玉裁的要求,沒有將長庚司衛士的屍體一併焚燒,反而堆積到了這棵神神秘秘的‘妖樹’下。
——且不提那‘軟骨頭’的交易,除了章玉裁外,小皇子和圖吉都不曾親眼見識過這‘仙人’的偉力。
趁着入夜。
西洋人不在的時候。
他們理當試上一試。
男孩捧着一碗鮮血,默默澆到樹幹上。
翡翠便有了生命般,眨眼吮了個乾淨。
“…你是什麼。”
男孩嫩聲問道。
章玉裁垂眸。
聲音響於三人的腦海中。
“我是你們所想所見的一部分。”
再一碗血。
“具體是什麼。”
樹沉默片刻。
回答:
“你的祭品抵不上這個答案。”
再一碗血。
“你的祭品抵不上這個答案。”
章玉裁拎了一具屍體,扔給條條如細長觸鬚般纏過來的枝幹。
聲音有了變化。
“我是你們所見的樹,也是你們所不見的夢寐以求。”
幾個試探,小皇子頓時瞭然。
他的出身,就註定不會像個賭徒一樣不斷加註、刨根追底——他用眼神示意章玉裁再拎來一具屍體,口中換了個問題。
“你能回答所有的問題,實現所有的願望?”
同上一具屍體一樣。
第二具也消失在層迭密織的枝須中。
“理論上來說,我可以。”
——什麼叫理論上來說?
它似乎聽到了三個人的疑惑。
“你們沒有足夠的代價讓我抵達未知。”
小皇子想了想。
第三具屍體。
“讓個高等術士立刻完成祭祀,要多少屍體。”
樹幹沉默良久。
給出了一個特別的答案。
“扭曲百萬人的命運。”
密林蕭瑟。
皇子如遭雷擊。
他顫了幾聲,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上。
“什、什麼——章玉裁…!!”
一貫沉穩的都司此刻也慌了神。
他本以爲要屍體,就永遠要屍體。到時候,由自己領着馮氏兄弟,算上白蓮教徒,呼嘯去就近的什麼村什麼縣,掃上幾個來回。
那遍地煙館不正是上好的‘祭品’?
十個,百個,哪怕千個都不在話下。他沒有想到,代價竟然會變成‘扭曲百萬人的命運’…
這…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斷了臂膀的圖吉此時也面如土色。他也能想到,一旦這‘獻祭之法’完不成,盤踞宮廷裡的那股穢教邪徒便會仗着他們那高等術士的厲害,與叛王合流…
屆時,再算上洋人。
小皇子的處境就更加艱難了。
他們能想到的,皇子自然也能想到——本來要殺百萬、千萬人就夠讓他爲難,此刻心裡的巨石倒落了地。
這樣…
也好。
“圖吉。”
矮壯衛士連忙上前跪倒。
“拿了我馬褂裡的盒子,走罷。”男孩垂首輕嘆。
“爺?”圖吉愣了愣。
這時候再說走不走…的…
“拿了盒子,去給叔叔。你自到我身邊,不正索求其登神妙法。”
安靜。
章玉裁不敢置信地看向那跪在地上,與自己共事多年的兄弟,手卻下意識撫上刀柄。
小皇子擡起胳膊,背朝他們擺了擺手掌。
他聲音中再沒有象徵年輕人的不屈之火,彷彿上了年紀的老人般疲喘不堪。
“…我知皇叔要尋「香火成神」,並非真要那把椅子。圖吉,你在山上救了我的命,斷了胳膊,廢了前程,恐怕到那刻薄人面前,也得不了什麼好——拿了盒子走罷,自當我全了你的情誼…”
男孩微微轉過臉。
月色下慘白的臉上擠出一抹諷笑:“皆雲成神有妙法…若真如此輕易,哪會輪得到他?”
圖吉低着頭,冷汗連連。
他的確奉了某人的命到長庚司。
“…知你念父皇信重之恩,自宮裡護我一稚童數次脫險…圖吉,今日,我們的情誼就盡了。章玉裁——”
章玉裁立即應聲。
“去,隨圖吉去,把那宮裡帶出來的盒子交給他,送他離開——不許任何人跟着。”
章玉裁猶豫再三,低聲問了一句。
小皇子搖頭。
“那盒子對我毫無用處。父皇不求成神,我自也不求。天下安定,百姓富足——所謂國泰民安四個字,遠比什麼成仙做神要重要…”
章玉裁靜靜看着小皇子。
這一刻。
他彷彿見到了一位真正的、合格的君主…
於是。
躬身請退。
強拉起發抖的男人,曾經的兄弟。
“…跟我來。”
“玉裁兄…”
圖吉顫聲喊了一句,竟流出淚。
身份一旦暴露,絕不可能活着離開——長庚司衛士是什麼模樣,都司章玉裁是什麼性子,他一清二楚。
圖吉早就做好了準備。
沒想到…
小皇子卻放了他。
念及此處,熱血上涌,化了這猛漢子的膝蓋骨。
他重重砸倒在泥地裡,不停朝背衝他的男孩磕着頭。
磕得鮮血淋漓也不停。
“圖吉,替我向皇叔帶句話:無論如何,我們自是一家。如今洋夷勾連妖人犯我國土,毒害百姓,其心昭然若揭——當真執迷不悟?不如拿了盒子,去尋仙覓神罷…”
說到這兒,皇子話音一轉。
“倘若自認真有先帝之偉,乾脆取了侄兒的天命。”
圖吉連稱不敢,磕個不停。然而,小皇子卻再也不看他了。
章玉裁冷着臉,乾脆將人架起來,一步步拉離了後林。
夜風蕭瑟。
只剩一位絕望的新君。
“同樣的交易,再做上一次也無妨…”
半晌後。
皇子踢了踢下襬起身。
眼中只餘冷漠。
他緩步到那翠玉般的樹前,擡手碰了碰層迭如魚鱗的石皮,眼中滿是感慨:
“朕倒是有些捨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