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曉春當民政局局長4年了。但還是頭一回面臨如此難堪的境地。對於安在濤的“指示”,他不敢不答應;但答應了下來,就等於是他跟着安在濤一起打冷梅的臉,他又如何敢這樣做?
他的嘴脣哆嗦着,猶豫着,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心裡突突直跳。
安在濤默然地望着他,也是一句話不說,辦公室裡的氣氛頓時就壓抑緊張了起來。
但安在濤雖然沒有說什麼,卻還是帶給了封曉春很大的壓力。這一瞬間,他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起來,幾乎要暈厥過去。
封曉春其實也明白,安在濤這是在逼着他表態。但,這個態是這麼好“表”的嗎?縱然是他有心要徹底倒向安在濤,也不敢如此公開向冷梅叫板喲!對於冷梅來說,免去一個民政局局長的職務,就跟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安在濤默然微笑了一會,眉梢飛揚間終於還是主動開了口,“我看這樣吧,封局長先下去準備,我一會就去跟冷書記溝通一下這個事情……”
安在濤這話一出。封曉春立即如釋重負心頭一鬆,旋即抹了抹額頭上冒出來的一層冷汗,趕緊起身應了下來,“好的,安縣長,我知道了,我明白,我馬上就去準備!”
……
……
齊單枝三人離去後,安在濤翻開桌上的檯曆看了看,今天是1月8日,24日是春節,距離春節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這十多天的時間,應該是足夠了!
他慢慢擡起頭來,將深沉的目光投向了寒風蕭瑟的窗外。窗外的一棵法國梧桐一根乾枯的枝頭上,一隻灰白色的麻雀兒似乎正在翹首凝望着屋內的安在濤,眼神中竟然傳遞出一種讓安在濤心動的詭異色彩來。
安在濤的心神幾乎是在不經意間就噗通一震,無數紛雜的思緒倒卷而回,前世今生的記憶先是平行交替,繼而交集重疊起來,一股子浪潮涌過心底,他忍不住發出輕輕地一嘆。
哎!
縱然是一隻麻雀,也能勾起他對於前世的某種悵惘來。他悵然若失地望着那隻一動不動的小麻雀兒,深邃的眼神似乎已經穿越時空,遠離了這個世界。
再世爲人,重生爲官,物是人非了呀!
如今的安在濤再也不是前世的安在濤,如今的生活也早已遠離了前世的軌道……前世沒有的東西。這一生都得到了,而這一生所擁有的機會和雄心壯志,又是前世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喲!一如前世的時候,想要在窗外找尋到一隻麻雀的蹤跡,都是很難很難。
就在這一刻,他的心底的某快柔軟被輕輕地觸動起來。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在此刻的安在濤聽來,這電話鈴聲竟是這般的刺耳和令人憤怒。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就這樣生生截斷了他極其恬淡的情感迴流和波動。
抓起電話,眉梢稍稍一挑,他的聲音就變得平靜低沉起來,“哪位,我是安在濤。”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我是冷梅,在濤同志,你過來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談談。”
安在濤嘴角抽動了一下,他就知道,出了自己的這個門口,孟軍三人中肯定會以某種方式將他剛纔說過的話給“傳達”出去,此時想必已經傳到了冷梅的耳朵裡。而冷梅打電話過來。肯定就是爲了這事兒。
借“道路冠名權拍賣”的事兒向冷梅發難,這本來是安在濤靈機一動的事情。當然,“發難”只是順帶,他是從本心裡極其反對這種拍賣道路名稱的做法。他知道,如果他不站出來,接下來冷梅的做法會更加“變本加厲”……若是到了那個時候,等安在濤再接手歸寧,想要實現自己的治理抱負,就會變得更加麻煩,要爲冷梅的行爲擦很多屁股。
冷梅放下電話,望着自己晶瑩如玉的一隻手。纖纖玉指白皙修長,幾近完美沒有任何瑕疵。她就這樣癡癡地望着自己的溫潤伸展的手指,心頭的憤怒情緒卻在一點點地加劇着。
她覺得,她的忍讓,讓安在濤變得更加的得寸進尺了。他把她的顧全大局當成了某種軟弱可欺,簡直是豈有此理!拍賣中心路的冠名權早成既定事實,這是由自己這個縣委書記推動的工作,縱然是有些問題,你作爲二把手,如此這般公開跟我叫板,用心何在?
從某個下屬嘴裡知道了這個消息,冷梅氣得俏臉都抽搐了起來。如果讓安在濤公開這麼搞下去,自己這個縣委書記的顏面何在,威信何在,權力何在!
是可忍孰不可忍!冷梅決定要跟安在濤攤牌,立即還以顏色,不能讓他一點點架空自己的權威。
冷梅靜靜地站在那裡,神色異樣的堅定和冷漠。她決定,從今往後再也不給這個得寸進尺的男人一點機會。縱然——縱然她心底裡已經對他產生了某種朦朧的好感,超脫於工作和權力紛爭之外的純屬女人對男人的那種好感。
既然要鬥,那就鬥吧。冷梅咬了咬牙,望着深紅色的防盜門。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冷梅慢慢坐了回去,平靜而沉聲道,“請進!”
吱呀一聲,安在濤輕輕地推門而入。他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徑自坐在了沙發上,然後平靜地望着冷梅,笑了笑,“冷書記找我有啥事?”
冷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看的嘴角輕輕抿着,“在濤同志,這麼久了,我一直想要跟你說幾句心裡話。你我能在一起工作,在一起搭班子,不管怎麼說也是一種緣分。”
“我一直希望,你我能攜手起來,將歸寧發展得更好,經濟發展了,羣衆富裕了,我們兩個也能得到各自所希望得到的東西。當然。你我有政見的不同,有發展理念的差別,但這不是問題,我們可以求同存異嘛!……不論如何,作爲縣委書記和縣長,歸寧縣黨委和行政班子的主要領導,你我二人是不是團結共事,關係着歸寧改革發展穩定的大局……”
冷梅輕輕地說着,安在濤靜靜地聽着。
“不管你接受還是不接受,我都是縣裡的一把手……你的工作我不會太多幹涉,但是。我想,你起碼應該尊重我這個縣委書記,最起碼,面子上是如此!可是你呢,你上任縣長以來的所作所爲,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在針對我,似乎,我這個縣委書記在你的眼裡就是一個傀儡吧?是嗎?是這樣嗎?”冷梅說着,聲音漸漸變得有些激動起來。
“好了,這些姑且不說。單單說說這中心路冠名權拍賣的事情。國外的情況先不說,你可以上網查一查,國內有幾個城市都是這麼做的,這是有先例的,不是我冷梅的獨創!而且,這樣對縣裡有什麼壞處?對老百姓有什麼壞處?我所知道的是,拍賣所得的錢,全部用在了改善城區基礎設施上……更重要的是,歸寧酒業是我們歸寧縣最大的企業,其在國內也具有很大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我們集中優勢資源進一步幫助歸寧酒業提升企業形象,有何不可?企業發展了,利稅高了,反過來受益的還是全縣人民!”
冷梅呼地喘了一口氣,擺了擺手,“你何必沒事找事?”
安在濤淡淡一笑,“冷書記,話不能這麼說。我不反對拍賣道路橋樑的冠名權這種做法本身,但是這樣的行政舉措,必須要合法,必須要經過相關的程序——這一次的冠名權拍賣,即沒有獲得合法的手續,又沒有召開聽證會廣泛徵求羣衆意見——難道不該糾正一下?”
“冷書記說我上任縣長以來的所作所爲,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在針對你——這話我不能接受。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出自公心,都是爲了工作,絕沒有針對哪一個人!”安在濤的聲音很平靜。
“你很虛僞,安在濤。我現在才發覺,你還真是一個做官的材料,你太虛僞了。虛僞到一個令人髮指的程度。出自公心?爲了工作?笑話!”冷梅冷笑了起來,“拿下黃聯中是爲了工作?免了開發區的樑茂才也是爲了工作?不要把別人都當傻子!”
安在濤嘴角抽動了一下,沉聲道,“冷書記,衛生局的公款吃喝現象如此嚴重,難道這是我安在濤憑空杜撰僞造出來的?殺一儆百按照黨紀國法整肅作風紀律,這不是爲了工作?按照冷書記的邏輯,從中央到地方,隔三岔五就展開的作風紀律整頓,也就算是無事生非了。”
“至於樑茂才——請問冷書記,如果不免了樑茂才,你安排的人怎麼能進入開發區的班子?爲了照顧冷書記一把手的面子……還不是爲了你我兩人之間的團結共事?這說到底還是爲了工作。”
冷梅冷哼了一聲,望着安在濤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憤怒,“安在濤,你太能狡辯了。”
安在濤聳了聳肩,“或許吧。不過,論起虛僞,我並不比別人強,而其他人也不比我差。你我,終歸是官場中人,這臉上的面具還是少不了的……如果冷書記一定要在這方面跟我扯淡,我覺得你還是趕緊回家洗洗睡吧。”
冷梅陰着臉瞪着安在濤,沉聲道,“不合法?難道你安縣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按照程序一步步來的?就沒有通權達變的時候?別把別人都當傻子,在濤同志!”
安在濤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來,“冷書記,您說得沒錯。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古板的人,做事也不是那麼僵硬。必須要說,在很多時候,適當的變通還是必要和必須的。但是,我跟冷書記不同的是,同樣是變通,我做過的事情不會留下任何疏漏,不會讓人找到一絲一點的把柄……這就是我跟冷書記之間的差別!”
“如果不信的話,冷書記儘管去查,我隨時歡迎冷書記對我個人的工作進行監督和檢查!”安在濤慢條斯理地擺了擺手。
……
……
冷梅終於確認,自己在口頭上不會佔到任何的上風,她不會是安在濤的對手。
她冷着臉沉吟了一會,猛然擡頭來緊緊地盯着安在濤,聲音有些嘶啞,“安在濤,中心路的事情就這麼定了,已經構成了既定事實,我不希望在這件事情上再生出什麼是非來!另外,我必須要鄭重地提醒你,我是縣委書記,主持縣委全面工作,黨委領導政府,政府工作在縣委的全面領導之下,你如果繼續無視組織原則,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跟自己攤牌了?
安在濤心裡暗暗冷笑起來,他緩緩站起身來,淡淡道,“政府工作一直是在縣委的領導之下,這毋庸置疑。但是,領導歸領導,工作歸工作,道路冠名權拍賣的事情,違法違規不符合程序,這個我是主張一定要進行糾正的。如果冷書記認爲我這就是不服從縣委領導,那我也沒有辦法!”
說完,安在濤微微點了點頭,大步走去。
剛要開門,冷梅怒聲道,“安在濤,你別後悔!”
安在濤回頭來望着冷梅那張氣得有些漲紅和扭曲的俏臉,笑了笑,“冷書記看來還是不瞭解我,我做事從來就不後悔!”
……
……
民政局局長封曉春剛回到辦公室坐下,就接到了冷梅的電話。冷梅的聲音很低沉很急促,幾乎是命令式的非常生硬的口氣,讓他在最短的時間裡準備好“中心路拍賣冠名權”的申報手續,必須要在下午下班之前報給她。完了,又命令他立即着手搞一份面子上的民意調查。
冷梅的命令,讓封曉春心頭更加的難受。一邊是安在濤的“指示”,一邊是冷梅的“命令”,他是左右爲難,兩邊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領導。
心裡的鬱悶漸漸濃烈起來,慢慢就變成了一種焦灼和擔憂。他實在是很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爲黃聯中第二,淪爲安在濤和冷梅權力爭鬥的犧牲品。
但不論如何,冷梅的安排他也不敢不照做,趕緊將所有的申報手續弄好,親自送到了冷梅的辦公室。下午下了班,冷梅帶着手續自己開車趕往市裡,充分利用起她的強大背景和人脈關係網,竟然在一個晚上的時間裡,就將“漏掉”的手續補辦完畢。
冷梅的“動作”,安在濤自然是心知肚明。不過,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也沒有說什麼。
第二天上午,安在濤照舊按照原來的工作計劃安排,召集縣直有關部門的負責人,邀請來省市規劃設計方面的專家,在城郊鎮政府的會議室召開了一個關於建設生態農業產品市場物流集散特色小城鎮的項目論證會,項目的報告已經打到了市裡,正在走立項報批的程序,而這樣進一步的論證和建設規劃方案討論會,在年後還將組織好幾場。
論證會開得非常熱烈,省裡來的幾個專家對安在濤提出的這個“生態農業市場物流特色小城鎮”項目非常的感興趣,實地考察後,根據實際情況,提出了很多可行性的建議。
會議一直開到中午過了12點。安在濤呵呵笑了笑,看了看錶,向馬曉燕使了一個眼色。馬曉燕會心地離開會場,徑自去安排中午的宴會,其實她早就安排好了。
建委主任齊單枝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走過來,湊在安在濤耳邊小聲道,“安縣長,中午的飯要不留在鎮上吃?鎮上的同志說了,想請領導和專家們在鎮上吃,鎮上有一家土菜館很不錯,我也來吃過,味道真的很好,很有特色!”
安在濤擺了擺手,“呵呵,這回就算了,馬主任已經在歸寧賓館安排好了午餐——趙教授,馬教授,孫老,三位專家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我們是倍感榮幸啊!中午呢,我們就一起吃個便飯……呵呵!”
安在濤說着,站起身來向省裡來的幾個專家笑着走了過去。
……
……
省農科院的教授趙曾新,省建築設計院的高級設計師馬從隆,東山大學的退休教授孫吉新,在安在濤等人的簇擁下進了歸寧賓館二樓的一間包房。進門的時候,齊單枝輕輕扯了扯安在濤的胳膊,伏在他耳邊小聲道,“安縣長,還要不要請請冷書記?”
安在濤皺了皺眉,卻旋即又笑着淡淡道,“不用了,我記得冷書記下午好像要去市裡開會,這會兒可能已經動身了!”
齊單枝心頭一突,明白安在濤這是不願意讓冷梅摻和進來,便暗暗罵自己多嘴。正要再說幾句話爲自己打打圓場,卻聽趙曾新訝然大聲道,“安縣長,你們這位縣府辦主任馬曉燕同志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趙曾新手指着餐桌上每一個座椅前的一個小紙牌笑道,“安縣長,看看,我們這些人的名字都給打印了上去,座次都已經安排好……連這種細節問題都考慮得這般周全,嘖嘖,這位馬主任真不錯!”
“從細節中可以看出很多問題來……”孫吉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紙牌,拿起來仔細打量着上面那精巧醒目的“孫吉新教授”幾個大字,讚不絕口道,“安縣長,我到過國內很多地方考察,也跟很多政府部門打過交道,但還是頭一回遇到如此細心周到的服務——用餐也有標誌牌的,頭一遭遇到喲!安縣長,這頓飯就是吃個窩頭鹹菜,我們也吃得舒心!”
安在濤呵呵笑着,忍不住回頭向站在房間門口的馬曉燕投去讚許的一瞥,馬曉燕的確是幹行政接待的一把好手,服務意識強,考慮問題非常全面,很多細節性的問題都能兼顧到,從開發區辦公室到縣府辦,這必將給她更大的展示自己行政管理和接待服務素質的舞臺。
馬從隆點了點頭,順手將那精緻小巧的用餐姓名座次牌摺疊起來,裝入了口袋,笑了笑,“很不錯,很不錯!安縣長,我要收起來留個紀念嘍!”
安在濤在歸寧賓館設宴招待完省裡來的專家,下午兩點,民政局局長封曉春剛一上班,就被省裡來的兩個記者“堵”在了辦公室裡。
東山晚報突然來了兩個記者,採訪歸寧縣道路冠名權拍賣的事兒。這兩個女記者先是在街頭現場採訪了一些羣衆和公交車乘客,完了就去了交通局。
交通局的人說“這事兒不歸我們管”,把她們推給了縣建委,建委政工科的人也不敢接受採訪,就直接將記者推向了具體操作這次道路冠名權拍賣的民政局區劃地名科。
封曉春被兩個記者找上門來,頭疼不已。他不敢自作主張,先讓辦公室的人安撫好記者,然後自己關起門來給安在濤打電話,連撥好幾遍都是關機,無奈之下,他只好又給冷梅打了電話。
冷梅聽說東山晚報來了記者採訪,心裡立即就冷笑起來。好端端地,突然來了記者採訪這點破事,無非是安在濤安排的吧。她咬了咬牙,在電話裡沉聲道,“封局長,你把那兩個記者帶到我辦公室裡來,我——我來接受她們的採訪!”
其實冷梅還真是冤枉了安在濤,這事兒他還真是不知情。安在濤雖然對此有“計劃”,但這兩天他正忙於組織今天的項目論證會,還沒來得及進入實質性的“運作”。東山晚報的記者過來,他毫不知情。
冷梅站在門口,見封曉春打頭,身後跟着兩個俏麗年輕的女記者,其中一個戴着一幅黑框眼鏡、梳着兩條小辮,姿容清秀。這個年頭,還有年輕女子梳小辮的,還真是比較罕見。冷梅深深地望了這女記者一眼,這兩條輕飄飄的烏黑小辮子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冷梅臉上換上了一幅溫和的笑容,上前迎了幾步。
封曉春神色有些尷尬,他笑了笑,“兩位記者同志,這位就是縣委冷書記!”
那梳着小辮的女記者看來是個“領隊”,她輕輕一笑,上前去跟冷梅握了握手,“您好冷書記,我是東山晚報記者張春燕,這是我的同事紀曉蘭。”
冷梅呵呵一笑,“歡迎兩位記者同志,請進!”
幾個人進了冷梅的辦公室坐下,張春燕還沒有開口,冷梅就向封曉春瞥了一眼,笑道,“封局長,有沒有通知安縣長?他出身媒體,有媒體的朋友來縣裡採訪,由他來接待一下比較合適。”
封曉春搓了搓手,低低道,“冷書記,我已經給安縣長打過電話了,但是安縣長的電話打不通,一直都在關機,聽說安縣長上午在城郊鎮組織項目論證會,現在可能是在接待省裡來的專家……”
冷梅那細長好看的柳眉兒輕輕一跳,擺了擺手沉聲道,“給縣府辦的馬曉燕打電話,讓安縣長馬上過來一趟!”
張春燕坐在冷梅辦公室的沙發上,白皙清秀的瓜子臉上,那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笑道,“請問冷書記,您所說的出身媒體的安縣長,是不是原來房山市新聞辦主任、當過記者的安在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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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回頭來望着張春燕,淡淡一笑,本想說“你們不是他找來的嘛”,但話到了嘴邊卻成了這般:“呵呵,沒錯,張記者認得我們的安縣長?”
張春燕眨了眨眼,嘻嘻一笑,“冷書記,我跟安縣長打過兩次交道……哎,我們媒體的同仁有時候都感到遺憾,這麼一個文字有深度才華橫溢的記者就這麼陷入了蠅營狗苟的官場上……真是可惜!”
張春燕話一出口,才感覺有些不妥,趕緊有些不好意思地掩嘴閉口不言。當着一個縣委書記的面,說這官場“黑暗”,豈不是當面打人家的臉嗎?
不過,作爲省報記者,面對下面的一個縣裡的官員,張春燕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作爲省報記者,她們經常跟省裡市裡的頭頭腦腦們打交道,一個縣級幹部還不足以帶給她們太大的“威懾力”。
冷梅淡淡一笑,“張記者,我們現在就開始採訪?我們先來,等安縣長來了,再讓他跟你們講講!”
“好的,冷書記。”張春燕打開了採訪本,沉吟了一下,然後就擡起清秀的臉蛋來,深深凝望着眼前這個年輕美豔氣質有些冰冷的女縣委書記,“冷書記,我們接到讀者曝料,說是歸寧縣賣了一條馬路,呵呵。我們來到縣裡之後,才發現不是賣馬路,而是縣裡把這條馬路的冠名權拍賣給了一個企業——”
“請問冷書記,縣裡這樣做,究竟是基於一種怎樣的想法?這樣的做法有沒有法律和政策上的相關依據?”
冷梅笑了笑,“首先說,我們這種做法完全合法,經過了上級有關部門的審批,同時,我們也組織了羣衆民意調查,大多數的羣衆還是支持縣裡的做法的……封局長,是不是這樣?你馬上讓人把報審批的手續和民意調查資料都給兩位記者同志複印一份過來。”
封曉春趕緊點頭應下。
冷梅瞥了一眼封曉春出門去的身影,繼續道,“南方已經有城市進行了這種經營城市無形資源的探索,而我們,也算是一種有益的嘗試。把閒置的無形資源變廢爲寶,拍賣所得完全用於了城區基礎設施建設,大大緩解了縣財政的資金緊張……兩位記者同志,我個人認爲,我們這種嘗試是成功的,成效是明顯的,羣衆是得到了實惠的!下一步,我們還會進一步……”
……
……
安在濤站在冷梅的辦公室門口,停頓了一下,他聽見了裡面的歡聲笑語,暗暗道:看來氣氛不錯嘛!
來了記者採訪,安在濤也覺得有些意外,儘管他的“計劃”中也有這麼一個“環節”。但這並非是他的操作使然,自然報道的“走向”,就不會指向他所需要的“地方”。來縣委的路上,他給東山晚報的奕辰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但奕辰卻根本就不知道這檔子事。
也難怪,奕辰是東山晚報的副總編,這種外出採訪的小選題還到不了他那一級的層面去。張春燕現在是東山晚報熱線新聞部的首席記者,昨天接到歸寧一個讀者的電話爆料,就對“縣政府拍賣道路冠名權”的事兒產生了強烈的興趣,跟主任彙報了一聲,就帶着一個實習記者跑來了歸寧。
安在濤沉吟了一下,還是推門而進。
“冷書記——哦,這就是東山晚報來的兩位記者同志?”安在濤向冷梅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張春燕兩人。
張春燕的兩條小辮子輕輕地晃動着,俏皮的大眼睛眨了眨,嘻嘻笑着站起身來,“安縣長,還記得我不?”
迎面這兩條另類的小辮子當初留給安在濤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立馬就記起了東山晚報的這個女記者。他哈哈一笑伸出手去,“原來是張記者,真是幸會!歡迎你們來歸寧,歡迎!”
冷梅坐在那裡,看着安在濤跟張春燕寒暄客套着,臉上雖然掛着濃濃的笑容,心裡卻是冷哼着:裝吧,繼續裝,安在濤,我倒是看看,你這回還能搞出什麼花樣來!”
她自恃已經補好了審批手續,也弄好了一份所謂的民意調查,不會給媒體留出什麼太大的炒作空間。況且,她剛纔已經給東山晚報的總編張林打了電話溝通了這事兒,除非東山晚報不報道這事兒,一旦報道就肯定是正面宣傳。
張林最早是她身後靠山的秘書,從某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位置上,半路改行進了媒體,跟她自然是非常熟悉,對於她的這點要求,立即就答應下來。
所以,她心思淡定有恃無恐。
……
……
果然,第二天的東山晚報上,就在二版頭條處發表了署名爲“記者張春燕”的一篇“正面報道”:大標題是“城市管理新舉措”,小標題是“歸寧縣拍賣道路冠名權邁出整合城區資源第一步”。
張春燕的稿子裡不但對歸寧縣拍賣道路冠名權的事情大加讚揚,還拿出數百字的篇幅重點“描述”了一下“英姿颯爽”的女縣委書記冷梅,稱之爲“有魄力、創新意識強的女縣委書記”。
東山晚報的報道見光後,旋即,房山市的一些個媒體也紛紛跟進轉載,刊發了一系列關於歸寧縣拍賣道路冠名權的相關報道。在刊發之前,劉彥特意還給安在濤打了電話過來徵求他的意見,但安在濤卻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發吧,這沒啥!”
冷梅這兩天看着報紙非常的高興,只是在高興之餘,她見安在濤毫無“反應”,也不由有些奇怪。她本來以爲,安在濤在媒體的人脈很廣,東山晚報的稿子見報後,他肯定會“安排”一些媒體對此展開“質疑”和“反擊”,但他卻沒有,什麼都沒有做,表現得非常平靜。
但三天以後,燕京的中央媒體《經濟日報》卻突然發表了全國政協委員、著名經濟學家、燕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易建廉的署名文章《冠名權拍賣憑啥不經人大審議?》
文章以犀利的筆鋒一氣呵成,這樣寫道:“近年來,在“經營城市”的理念支配下,個別城市把公共資源拿出來商業化運作,道路橋樑冠名權的拍賣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城市建設需要用錢,公共服務需要用錢,把公共資源‘開發’出商業效益,彌補經費之不足,看上去無可厚非,其實不然。”
“時下是商業社會,消費甚囂塵上,但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讓傳統文化和公共精神在商業大潮的席捲下沒有了立錐之地。而且,道路名作爲地名,要確保持久的穩定性。就事論事,東山省歸寧縣這樣拍賣有效試用期爲15年的道路冠名權,很容易造成地名的不斷變更,牽一髮而動全身,給城市管理和市民出行帶來很大的不便,要付出太多無謂的社會成本,浪費大量的公共財力。”
“既然是企業,不管目前多麼有實力,總會有‘破產’的可能,一旦在15年的冠名期內該企業不存在了,又該如何處置?”
“地名以及道路橋樑名作爲一種公共資源,歸全體人民所共有,那麼地名的更改和有償冠名不但應該廣泛徵求市民意見,還要經過人大的審批同意。即使要拍賣,冠名企業的‘審覈’、地名的擬定以及拍賣所得的用途,也都應該提交人大,由人大組織市民代表和專家討論,最後由人大代表來表決通過。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很多地方的道路冠名權拍賣,只是像上級主管部門打一個報告就公然進行了拍賣,將自己所管理的公共資源視爲‘私有物品’,想怎麼‘賣’就怎麼‘賣’———我想,或許這纔是值得我們警惕的關鍵所在。”
馬曉燕興沖沖地拿着從一份經濟日報敲門跑了進來,“領導,你看看這稿子!寫的真是一針見血,發人深省啊!”
安在濤淡淡一笑,“我在網上看過了。”
馬曉燕站在那裡,眼神突然有些古怪地望着安在濤,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明顯。她心中一動,覺得這稿子像是出自安在濤本人的手筆,而不過是借了某經濟學家的名字罷了。
咳咳!
安在濤乾咳了兩聲,“好了,我要去開常委會——對了,曉燕,易建廉先生的這個文章發表以後,肯定會引起很多媒體的競相轉載,甚至會引發一場輿論的口水戰,你注意蒐集一下相關的報紙和網上的新聞。”
馬曉燕哦了一聲,安在濤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記錄本起身就走。
他走出辦公室,坐車去了縣委機關大樓。上了二樓,慢慢向會議室走去。年前,還要召開最後一次縣委常委會,安排佈置一下春節期間的領導值班和走訪慰問工作。
想了想,他沒有直接去會議室,而是扭頭去了冷梅的辦公室。
經濟日報是中央媒體,雖然是全國發行,但當天卻到不了下面的縣城,等縣裡看到報紙,已經是報道見報後的第四天了。
而在見報的當天,以易建廉在國內學術界的巨大影響力,他這篇署名文章可謂是一石驚起千層浪,不但中央和燕京各大媒體紛紛開始“討論”這件事,一時間批評之聲不絕於耳,還引起了中央某部委主要領導的關注。
很多學者對歸寧縣的這種做法嗤之以鼻,還有媒體把冷梅戲稱爲“賣名書記”,極盡嘲諷之能事。
一個電話從燕京打到東山省裡來,而緊接着,省委辦公廳又向房山市委市政府傳達了省裡領導的批示:立即停止,立即糾正,退還企業的錢款,恢復原有地名。
張鵬遠不敢怠慢,馬上就給冷梅打了電話過來,在電話裡張鵬遠雖然沒有太過“尖刻”,但那隱隱流露出的不滿意味就足以讓心高氣傲的冷梅受不了了。
電話接到最後,冷梅心裡即感非常突然又覺憤怒和惶然不安,竟然忍不住在電話裡抽泣起來。張鵬遠嘆息了一聲,安慰了她兩句,囑咐她趕緊“就地整改”之後,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想起有些媒體竟然將自己稱爲“賣名書記”,冷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悲從中來又羞又怒,伏在桌上肩頭抽動淚如雨下,如果不是在辦公室,她肯定會放聲痛哭出來。
她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咚咚咚!
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冷梅立即坐直了身子,掏出手帕來匆匆擦乾了眼淚,撇過頭去,緩緩道,“進來!”
在眼簾中映入安在濤那張淡定英挺的面孔時,冷梅猛然就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又一次被這個男人給“陰”了!一個國內著名的經濟學家怎麼會突然間關注起一個小縣城裡的事情,再加上之後的媒體跟進炒作,這肯定是安在濤暗中的推波助瀾!
她猛然轉過漲紅的臉來,直勾勾地盯着安在濤,眼眶邊上還隱隱掛着兩顆晶瑩的淚花兒。
“是你!一定是你!”冷梅一把抓過桌上的那份經濟日報,一股腦子就奮力扔了過來,報紙嘩啦一聲散落了一地。
呃。安在濤急急往後閃避了一下。
簡單說兩句,本章涉及引用的“文章”是老魚多年前公開見報的文章,呵呵,說明一下,免得有些書友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