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皇帝,那你一定會是皇后。”
“阿珏,如果你想要,即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給你摘下來。”
腦海裡驀然浮現那人站在花樹下,握着她的手,情深義重的樣子。
那時他對自己,是真的好。
雖然到底只是逢場作戲,還是迫不得已,她看不透,也不想再去推測。
眼前的坤寧宮,華貴莊嚴,雕欄玉砌,卻因着這幾日下了雪,而在硃紅色的殿外覆上了一層皚皚雪色。
周嫿被人引着,走過熟悉的宮門,穿過過道,然後進了內殿。
這裡,一向是皇后接受衆妃嬪請安的地方。
而且,因爲這位皇后娘娘喜奢華,所以從宮殿裝飾到桌椅地毯,全是華貴非常,透着奢靡鋪張的風氣。
周嫿坐下後,隨手接過侍女奉上來的茶盞,如玉的纖細手指撫在天青色打底的杯壁上。
她卻只是捧着,並不喝。
只是在聽到太監高喊一聲:“皇后娘娘到”時,蜷着的手指下意識顫了顫。
周嫿扭頭去看,就見那五官精緻妝容得體,一身紅色宮裝的崔琬佳被許多婢女簇擁着走了進來。
她看見她,笑了一聲。
“妹妹,真是好久不見了。”
她走進來,被婢女攙扶着坐下。
一雙美眸輕轉,看似平易近人,可那眼底審視的目光卻落在了坐在下方的周嫿身上。
上下略一打量。
她忍不住輕皺黛眉,面上劃過嘲諷。
“這般素淨的打扮,倒不像你的作風。”
她說的沒錯,周嫿往日當貴妃時,與這位宿敵雖立場不同,品味卻都是一個比一個張揚華貴,爭着搶着要去做後宮裡最嬌豔的那朵花。
可今日,下方的女子卻只是一身素白,頂多裙底繡了一朵極淡的蘭花。
周嫿聽出她話裡的輕蔑,卻只是微微一笑,仍筆直坐着,像是經歷了無盡鉛華的沉澱和洗禮。
她淡淡的施禮,回道:“陛下駕鶴西去不過數月,我不敢穿太明豔的。”
她自稱爲我,卻並不稱臣妾。
崔琬佳眼裡閃過玩味的神色,她勾脣笑起來:“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
她一字一句的說着,卻又像是想到什麼,面色微冷。
“他對你那樣好,又何曾想過別人的感受。”
這話說的籠統,卻又有些僭越和大逆不道的囂張。
周嫿聽出來了,卻莫名有些怔忪。
眼裡原先還有着的光便開始暗淡下來。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如過去那位九五至尊咬牙切齒,陰沉着面色攢着她的脖子,讓她如墜冰湖,喘不上一絲氣時的樣子。
面色忽然慘白一片,周嫿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肩膀已經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頂上的崔琬佳見她形色,狐疑了看了她一眼,然她已經是皇后,不久後也會因自己孃家崔氏的推波助瀾,成爲後宮真正的大權在握的主人。
她會成爲太后,垂簾聽政。
日後的榮華富貴,權勢滔天,好似都鋪在她面前,叫她越想,越覺得高興。
哪怕是此刻自己的眼前,坐着自己最恨之入骨厭惡至極的敵人,她也不再那麼憤怒和不甘了。
“你既然從邊關回來,想必是有了赴死的決心。這點我倒是佩服至極。”
崔琬佳依然僞裝成那副和顏悅色的僞善樣子,淺笑盈盈的看着周嫿。
周嫿卻只是頷首,眼底甚至一片死寂。
“我爲什麼回來,您心知肚明。”
她說着終是把手裡的茶盞放到一邊,擡起頭來定定看着她。
崔琬佳眉頭一擰,臉色便沉了下來,輕輕一揮手。
身邊的婢女便知曉她的意思,轉身走了。
不過一刻鐘,輕快動人的鈴鐺聲響起來。
周嫿猛地站起身來,往後去看,就見一個與她眉目有那麼一兩分相似的小女孩跑了過來。
她呵呵的笑着,身後還跟着一個素衣婦人。
“姑姑,你終於來找嬌嬌玩了。”
不到五歲的小丫頭,生的軟糯圓潤,皮膚白的能掐出水,跑過來一下撲進了周嫿懷裡。
周嫿猝不及防抱住她,身子晃了晃,終是穩住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頭,再擡眼時,眼裡已蓄了淚水。
她看向立在一旁的婦人,朝她無聲的點了點頭。
“你們家人團聚,到叫本宮在這裡也跟着傷感起來。”
崔琬佳在那裡不痛不癢的道了一句。
周嫿卻並不應她這茬,只是四處掃了一眼,有些警惕的抱緊了懷裡的嬌嬌,站在了自己嫂嫂身前。
“只要你放過她們,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由你處置。”
她終於開口。
一陣冷峭的風穿過迴廊,鑽進殿內,將她的裙邊掀起了小小的弧度。
崔琬佳便就站在人後,和她對望。
她聽到她的話,脣邊的笑意終是明顯了一些。
————
冬日的雪下的綿綿不盡。
周嫿就立在貞順門外,看着這對母女上了馬車,臨到要走時,馬車的簾子被人從裡掀開。
嬌嬌好像很不捨得她,眼淚跟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啪嘰啪嘰往下掉。
林子君卻只是抱住她,眼見小姑娘就要大哭大鬧,卻一下子被母親捂住了嘴巴。
林子君對着周嫿,很想露出個笑容,寬慰她幾句。
可看着她形容狼狽,神情落寞荒涼的樣子,卻終究只是道了一句:“願姑娘能得償所願,終其一生,平安順遂。”
她長相偏文靜清秀,此時卻因着眼裡蘊着的淚水,而生出了幾分明亮鮮活來。
周嫿也是幾欲落淚,可她卻便忍住了,只是喉間哽咽着,說:“這話甚好,希望你們也是。”
她說着,側目看了一眼車前的車伕。
那車伕意會,揚起馬鞭,“駕”的一聲,駕馬離去。
一場雪紛紛揚揚的落下。
淹沒了馬車的蹤跡,也擋住了周嫿的視線。
她怔怔的望着,終是再聽到身後腳步聲時,嘆了一口氣,苦澀的笑了一下,轉身回到宮廷之內,回到這座困了她半生的牢籠。
————
坤寧宮內,一座偏殿。
周嫿跪坐在案邊,對着眼前的一杯酒,坐了許久。
等到亥時三刻,她聽見有腳步聲隱隱傳來。
周嫿擡眼,又見着了崔琬佳。
可這回,她身後卻沒一個人跟着。
她走進來,略一打量周嫿神情,見她面上並無多少懼怕和畏縮,忍不住虛情假意的嘆道:“看你往日身嬌體弱,我還以爲你很怕死呢。”
她說着走過來,坐在了周嫿對面。
周嫿因着等她許久,身體都僵硬了,連擡起的手都是僵直緩慢的。
即便這樣,她也緩緩的拿起那杯毒酒,在崔琬佳的注視下,就要飲下。
可臨到脣邊,她卻又像是想到什麼,一雙平靜的眸子轉過來,看向崔琬佳。
崔琬佳此時心裡正不住叫囂,血液都在飛快流動,來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快慰和激動。
可週嫿這般戛然而止,卻是她沒有想到的。
她忍不住皺眉,問:“怎麼?”
周嫿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怕是見着自己的死敵終於要上黃泉路,心裡正痛快着呢。
她卻只是保持着舉杯動作,平平淡淡的說:“我死之前,你得立個誓。畢竟天下言而無信背叛承諾的人太多了。雖我覺得你既已大權在握,恐怕不屑於出爾反爾,但命運和人心,誰又能保證它們不會改變呢?”
她說完,崔琬佳立刻就不耐煩了。
強忍着發作的衝動,便要舉起右手隨口扯個誓來立。
周嫿卻無聲的笑了一下,眼裡劃過一道慧黠的暗光。
“用你那枉死的女兒來立。”
她無波無瀾的道:“如果違背誓言,在此生對我兄長妻女動手,那麼你那送去和親,死在邊境外族的女兒便魂飛魄散,永生永世也無**回。”
“你!”
崔琬佳立刻瞪圓了眼睛,熊熊怒火襲了上來,她柳眉倒豎,像是被戳中了逆鱗般,猛地站起來,指着周嫿,神情陰鷙的衝她道:“你好大的膽子!本宮乃是當今皇后,即將垂簾聽政,成爲一朝太后,你一區區將死的先皇妃子,怎麼敢…怎麼敢忤逆我的女兒?”
明明被戳中了軟肋,她既厭且恨的衝她咬牙切齒,卻在說到最後時,眼裡有淚光隱隱浮現。
可到底被她壓了下去。
她在這邊跳腳,周嫿卻只是在一旁淡淡的看着她,並不言語,也不反駁。
崔琬佳胸中悶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一圈打在了棉花上。
可一看周嫿不過素衣一身,連釵飾都未戴,簡陋寒酸至極。
而自己卻是高高在上的,掌握着她的生死。
這麼一想,她先前的氣竟是兀自消散了大半。
反正她再囂張,到底是死了。
而在這場遍佈硝煙的爭鬥下,最後的贏家是自己。
她忽然釋然了一點,竟勾脣一笑,施施然舉起手,照着周嫿的意思立了個誓。
等到說完,眼睛立刻就凝在了周嫿手中的酒上。
周嫿卻是若無其事般,微微點頭,然後閉了眼睛,心內一片空曠和死寂。
她舉杯一飲而盡。
然後猛地倒了下去。
北風呼嘯,凜冽的刮在窗戶上。
一盞宮燈,照下微弱的光芒,灑在女子身上。
叫她的面容也陰暗模糊,明滅不定。
直到周嫿嚥了氣,她的眼角才終於,慢慢的,落下一滴清淚。
崔琬佳就坐在她對面,面上神情幾番閃爍複雜,終是鬆了口氣般,起身離開了。
“娘娘,這…”
有太監悄聲詢問這位曾經的貴妃娘娘屍體該如何處置。
卻聽見崔琬佳一聲冷笑。
“貴妃周氏因先帝逝去,心痛難忍,故請示了本宮,自願爲皇上殉葬…”
她美眸微轉,面上覆着一片陰影。
“懂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