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沿着公路不斷向前,車身已經破舊的不成模樣,頭頂烈日灼灼,萬里無雲,卻是忽明忽暗,就好像懸在天上的不是一個太陽,而是一盞接觸不良的燈。
車上除了一名司機之外,就只剩下了一個穿着學生服飾的年輕女孩。
她雙手抱着一個包包,坐在靠窗的位置,偏頭望着外面無邊曠野,不知道究竟想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轉過頭,對着前面的司機問道:
“師傅,咱們要去哪兒?”
司機雙手緊緊地握着方向盤,笑着回答道:
“要去三海鎮啊。”
“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嗎?”
顧少梅聞言,開心的笑了起來:
“是啊,我一直都想去看海!”
說着,她低頭拿出了一個本子和筆,寫寫畫畫。
忽然,一滴水落在了本子上,將本子上的字跡浸溼了。
顧少梅驚覺,她擡頭看着頭頂,但那裡一片乾燥。
車窗也是鎖死的。
再低頭的時候,那滴水漬已經不見了。
她迷茫了一會兒,又提起筆繼續寫寫畫畫。
司機通過後視鏡瞧見了她的動作,問道:
“少梅,你又在畫畫嗎?”
顧少梅頭也不擡地回答道:
“對。”
“畫的什麼?”
顧少梅看着筆下的墨漬飛舞,嘴角微微揚起,小臉上盡是開心與幸福的笑容:
“畫的,是一生都想去看的海!”
司機盯着前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又咽了回去。
車輛行駛許久,他才問道:
“你真的真的就那麼想去看海嗎?”
顧少梅興奮地大聲回答道:
“對啊!”
“我真的真的真的就是那麼想去看海!”
“咱們還有多久到,師傅?”
司機的目光穿透面前破碎的擋風玻璃,穿透了荒漠上裹挾着沙粒飛舞的勁風,穿透了地面與烈日間蒸騰的悲愴的熱浪,直到遠方的模糊的公路。
他舔拭着自己乾裂的嘴脣,還是用堅定的語氣回答道:
“快了,少梅!”
“快到了!”
頓了頓,他囁嚅着嘴脣,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這是……最後一次了。”
車子仍舊朝着前方橫衝直撞,車身不斷搖晃,地面上碎石遍佈,路好像越來越難走,原本一片平坦的公路出現了大量的裂紋,這種裂紋一路蔓延向了前方的山川,直至看不清楚的模糊深處。
遠方的世界已經不再清晰。
每過一段時間,司機會定時鳴笛,這尖銳的笛聲像是一種信號,會喚醒靠在車窗處出神的顧少梅。
隨着顧少梅清醒,此方世界也會變得更加清晰一些。
但這樣的清醒終究是少數時候。
開車的趙二知道,隨着外面世界那些負責研究顧少梅的人員被【大清洗】之後,滋養顧少梅身軀的營養液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更換了。
如今的顧少梅的身體,已經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
她快死了。
這輛大巴車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新的乘客,一直都是他開着車,一遍又一遍帶着顧少梅在路上行駛着,去向所謂的三海鎮,去向那根本沒有未來的未來。
趙二曾開玩笑地問顧少梅,是不是真的沒有看見過海。
顧少梅告訴趙二,以前邙說,等事情做完了,他就帶她去看海。
但後來,她沒看見海,也看不見邙了。
再後來,載着二人的大巴車一遍又一遍地行駛在了這條路上,一次次穿過所謂的三海鎮。
但顧少梅已經全不記得。
她忘了好多事。
她忘了,三海鎮其實根本沒有海。
所以,縱然已經去過了很多次三海鎮,但顧少梅還是想要去再去一次。
她堅信,只要再去一次,就一定可以看見海。
破舊的大巴車發出了難聽的轟鳴聲,隆隆作響的模樣像是一隻隨時都要散架的怪獸,趙二將油門踩到了底,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向着三海鎮衝去。
坐在了後面的顧少梅畫了一會兒畫,便又對着窗外出神,雙眸中的神采似乎也漸漸融化成了那模糊不清的陽光的一部分。
她看着景色猶如油畫一樣流淌向了身後。
她看着高山與曠野成爲了不可觸及的狂風。
她看着大巴車終於跌跌撞撞艱難衝進了心心念唸的三海鎮。
可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一刻,她似乎去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直到耳畔尖銳的鳴笛聲,最後一次將她從那看不見的刀山火海中拖拽了回來,顧少梅覺得睏倦無比,她勉強地睜開了惺忪雙目,發現趙二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輕聲說道:
“少梅,三海鎮到了。”
顧少梅已經虛弱到無法起身,只是平靜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碎石、沙礫、枯木。
“真美。”
她輕聲喃喃。
趙二喉頭動了動,卻沒說出話。
他說不出話。
顧少梅忽然低頭,看向了腿上的畫冊,她緩緩翻開,一頁一頁,手指像是撫過了自己的愛人,眸中極盡溫柔。
這時,趙二才終於看見,那畫冊上畫的竟然根本不是海,而是一個男人。
是一個身材高大,面色嚴肅的男人。
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都被梔子細緻地畫了下來。
“我一直……一直一直想要他帶我去看海……因爲,我從來沒看過海。”
梔子的聲音輕柔,宛如即將熄滅的焰火:
“可直到他走後,我才終於明白……原來,他纔是我的海。”
趙二問道:
“那你看見海了嗎?”
梔子抿嘴淺笑,低頭看着畫冊,凝視着自己的摯愛,直到神采漸漸在她的眸中消散。
“怎麼會看不見呢……”
“我一直……都能看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