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水之術只是能庇護他們通過咒水,吐納自如,不受傷害,但水下情形,自明羲子的師父那一代之後鐵柱觀中便再沒有人下去探看過。其間情形難以言說。
下到水中,他們才發覺事情遠比想象的還要糟些。
水下鐵柱原有兩根,一方一圓,方柱乃是鐵柱觀建觀伊始便鑄於此地,禁有不少妖魔,但因當年鎮鎖狼妖噬月玄帝不成,已有碎裂之相,此時又被其釋放的能量所震懾,幾乎就要分崩離析,徹底傾覆了,而那些被囚鎖的妖物,有的已經修道化去戾氣,還有的則受妖力感召,一個個癲狂了起來,甚至有不少妖物已脫離鐵柱禁制,想要飛到咒水之下,尋求可乘之機,借勢逃出生天。
而另一根圓形鐵柱,圍抱竟有數百尺。乃是道淵真人爲禁錮狼妖而重鑄的,據說他當年踏遍千山萬水,募得百萬銅錢。一枚銅錢即是一縷意念,無數人的心念匯成無上禁制,其力直可禁錮仙神。這些銅錢被燒熔後澆入鐵水,才鎮住噬月玄帝的千年妖法、萬縷怨憤。而此刻,這根銅鐵之柱也已出現道道裂痕,可見柱底的狼妖已經快要破水而出了。
狼妖妖氣漸盛,陵越生死不明,百里屠蘇他們一路上已經顧不得對付那些閒雜妖物,只求速速通過此地,除去大患。
愈往柱底深處去,反而愈不見那些礙事的小妖,妖類亦有強烈的趨利避害之本能,可見噬月威懾之悍,衆妖辟易。
百里屠蘇回身去看襄鈴,已經是臉色煞白,抖得如風中落葉。再看風晴雪,並沒見害怕的樣子,遇到攻擊上來的小妖,便一鐮揮開,卻不收割性命。
地底就在眼前,鐵柱也到了盡頭,只見地上幾個人衣衫染血,正是陵越、陵端他們幾個。
“師兄!”百里屠蘇喚道。
百里屠蘇幾步跑過去。
“啊!狼…狼!”襄鈴突然尖叫起來,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
風晴雪循聲望去,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間幾乎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狼,那的確是一頭狼,但她就算是在夢中,也沒見過這樣一頭可怖的巨狼。它的身體恍如一座小山,一呼一吸間都能帶來濃烈腥臭的風,口中利齒便有半人長,黑色的皮毛上似有血紅火光灼灼燃燒,赤金的雙眼散發出逼人的兇戾之氣。風晴雪有一種錯覺,這頭巨狼只需要擡起爪子輕輕一拍,就能把他們所有人瞬間碾壓成齏粉。
大約它已經煎熬了太久,等不及重獲自由,此刻瞪着一雙赤金色的眼睛,望着這幾個新的入侵者,不斷地掙扎嘶吼,宣泄它的恨意。它的四肢和脖頸上都纏鎖着泛着寒光的鐵鏈,向後連接在鐵柱之上,能活動的地方不過一步之地,但它每一次前爪踏地,都會引起一陣地動山搖。它用力地甩着脖頸,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鎖鏈的束縛,那強橫之力扯得鎖鏈抖動狂舞,看上去殘破不堪,左前爪的鏈子已經脫了環扣,餘下的只怕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陵越勉力拄劍站起,見是百里屠蘇一行人,不由得惱怒失措:“你來做什麼!速速扶陵端他們一同走!趁這妖怪還未完全掙脫鎖鏈!”
百里屠蘇不置可否地想了想,然後轉頭說:“晴雪、襄鈴,將師兄和其他人帶走!”
“我們走?那蘇蘇你呢?”
百里屠蘇將手中的劍丟在一旁,開始解他身後那被布層層纏繞的焚寂之劍,“我要催動體內所有煞力,與狼妖一戰!”
風晴雪大驚失聲:“蘇蘇!”
陵越勃然大怒:“狂妄!你以爲能贏?!我四人合力,本想一舉將其滅去,反被重傷至此,你只得一人,如何行事?!”
這時原本昏在一旁的陵端甦醒過來,他身上並無明顯傷痕,大約只是遭受法術反噬之力,一時暈厥而已,長長的額發也被冷汗粘在額上,全沒了隨風舞動的倜儻樣子。他才歷生死一線,此刻見到百里屠蘇,可算逮到了罪魁禍首,心中萬般惱恨涌上心頭,大吼道:“你這渾蛋惹下禍事,現在倒來邀功!”
“陵端!大敵當前,豈容內亂!”
陵越不再理睬陵端,只是傲然挺立,脣邊血色觸目驚心,“百里屠蘇,若還當我是師兄,便聽我一言,與它不可硬拼!上岸後讓所有人逃離,再謀後計!”
百里屠蘇搖頭道:“師兄你在此處不覺,水面之上已是妖氣沖天,若無人牽制,噬月很快便可掙脫。破水而出不過須臾間事,屆時所有人都來不及逃,都不過一死!”
陵越氣極反笑:“所以你就想捨身絆住它?爲我們爭得苟延殘喘之機?!好,真是我的好師弟!你以爲我會感激?!”
百里屠蘇昂首相對:“我爲求勝,不爲求死。”
“求勝?!不自量力!你有萬一,叫我如何向師尊交代?!”
百里屠蘇搖搖頭,說道:“師兄若死,師尊亦會難過,芙蕖師妹更要傷心。”
“什麼?”
“師兄,你說過,你我至少活下一人,那麼——你走,我留。”餘音未落,百里屠蘇右拳已落在陵越腹部,這一擊來得突然而準確,陵越全無防備,齒間迸出“混…賬…”二字,便軟倒在地。
陵端在旁大駭:“你…你要幹什麼?!”
狼妖見這些人在眼前,憤懣更盛,自肺腑之間泄出怒號,柱底的溫度都被這一吼之力掀高。緊接着一陣刺耳的金屬斷裂聲響起,狼妖又往前踏了一步,幾乎要將鐵柱拉傾…
百里屠蘇招呼襄鈴和風晴雪扶起陵越等人,“帶他們走。”
風晴雪眼底焦灼,“那蘇蘇怎麼辦?!用了那煞氣你自己會痛死吧?!”
百里屠蘇手握焚寂:“走!”
“我…”風晴雪還欲說什麼,但看着百里屠蘇堅毅的眼神,慢慢有了勇氣,“好,我、我會相信蘇蘇,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不然我…”
“屠蘇哥哥…一起走好不好…襄鈴真的好怕…你也不要一個人留在這兒…”襄鈴脣齒微顫,揪着百里屠蘇的衣角,百里屠蘇只是徑自向狼妖走去。
“襄鈴,我們走,在這裡幫不上忙,只會妨礙蘇蘇,他激發煞氣時誰也不認的…”
“可是…”襄鈴圓圓的臉龐整個被打溼,淚眼模糊中,是百里屠蘇手持焚寂的背影,下一個瞬間,黑氣暴起,就如另一隻憤怒的妖獸。那股強橫凶煞的力量,令狼妖都安靜了下來,緊接着,爆發出一陣長嚎…水面上的人聽着這毛骨悚然的長嚎,竟似能從其中聽出帶着殺意的興奮…
百里屠蘇心知這是一場惡戰,從明羲子口中得知狼妖法術高強,屬於土系一脈,五行之說,恰恰火生土,自己的火系法術對其奈何不得,反而有所助益。唯有以天墉劍術輔以煞氣,方有一搏的可能。只是焚寂之力本爲禁術,煞氣之兇,反噬人心,若不能早早結束這一戰,不但自己可能失魂癲狂,一朝噬月玄帝脫離了鎖鏈束縛,再想困住它亦是不能。
因此他提劍近身而上,仗着身形敏捷,招招直逼狼妖要害,也不給狼妖以施放法術的空間。這噬月玄帝身形巨大,又爲寒鐵鎖鏈束縛,騰挪不便,免不了結實捱了百里屠蘇幾招。
百里屠蘇雖然暫時佔了上風,心中憂慮卻有增無減,狼妖之力並無衰減之相,可見所受之傷都只是皮毛。而自己身上的煞氣蔓延,令百骸經絡都如遭撕扯啃噬,痛到皮膚都欲爆裂綻開,他的眼睛被煞氣催動,染成一對血色琉璃,有那麼一個瞬間他覺得被濃黑煞氣包裹着的自己,與對面那身披烈火的黑狼並無不同…
“摒除雜念,在此一擊!”百里屠蘇又一次將煞氣催動到極限,一躍而起,趁狼妖俯身欲攻擊之時露出的破綻,使出一招毀殤,這是他每月爲煞氣反噬所苦之時想到的招數,將體內兇戾之氣融入天墉劍術,最後一擊貼近敵人時,將煞氣之力灌注其中,但對自身損耗極大,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凶煞之法,卻沒有想到真有一天用得上。
黑霧暴漲,劍光都爲之暗淡,隨着一聲淒厲的長嚎,劍鋒深深地刺入噬月玄帝脖頸和左肩相連之處,一蓬暗黑色的妖血飛起,那霸道的煞氣之力像是有生命的鬼怪,啃噬着狼妖的血肉,更加倍了痛楚。
“成了?”百里屠蘇覺得自己所受的反噬之力亦難承受,握着焚寂的那隻手的力量也要被消耗殆盡,只盼這一擊堪畢全功。
狼妖被這一劍傷得狂性大發,猛地一甩,百里屠蘇支持不住,連人帶劍被甩到十幾米的高空,空中無處借力,被狼尾橫地裡一掃,直跌在地上,跌的力量只是皮外傷,但經脈肺腑早已不堪強行催動煞氣所受到的損耗,仍是重重咳出一攤血來。
“哈哈哈哈哈哈…”狼妖竟然狂笑起來。那笑聲蘊涵着內力妖法,激得百里屠蘇又是一口心血涌上,順着齒縫泌出嘴角…
噬月玄帝原本是妖獸,奔撲齜牙、掙扎嚎叫都是動物本態,然而此刻,對着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蘇,它前肢微提,臉色倨傲,頗有帝者之風,喉嚨翕動,吐出的竟是人言:“有趣有趣!幾百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本座有興趣交談的活物!小子!明明身體裡充滿黑暗之力,居然爲救同伴留下送死。”
一瞬的驚訝之後,百里屠蘇蹭了蹭嘴角,一點一點地拄着焚寂站起身來,“你若應允不殺他們,我便罷手!”
噬月玄帝又是一陣狂笑:“可笑,爲何不殺?!本座來了此處方纔悟到,殺人乃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人陰險狡詐,膽小又懦弱,只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倆,將他們開膛破肚,讓他們再也說不出那些虛僞之言,豈非好玩至極?”
百里屠蘇淡然提劍:“那你我今日唯有不死不休!”
噬月玄帝卻似乎有再聊下去的興致,眼光灼灼打量,說道:“小子,替別人死值得嗎?你心裡深埋的陰暗和怒火,本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百里屠蘇心知噬月玄帝施的是攻心之術,可他心中的煞氣卻被這樣的話語牽引,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痛楚。
“你的心時時刻刻被黑火燒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我們豈非再相似不過?你卻要殺本座?”噬月玄帝說着,赤紅的眼睛越來越亮,就像它身上的烈火顏色,映得百里屠蘇的眼瞳亦是赤紅一片。
“我們…再相似不過?”又是一陣眩暈,百里屠蘇退了一步,扶住劇痛的眉心,適才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吧,它和自己,又有什麼不同…
百里屠蘇身上的煞氣忽盛忽衰,顯然已經失去了控制。
噬月玄帝又向前踏了一步,語帶蠱惑:“你感受到我心中的怨憤了?這種怨恨你不會陌生吧?被人目爲異類,未曾做過的事遭人冤謗,被欺騙、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謂天註定的命運翻弄得遍體鱗傷…”
“哈哈!本座落得今日田地只因信了道淵那臭道士!當初他是如何說的?說要與本座做朋友,千年來他是獨一個…可是呢?最後卻將本座騙來此地,囚于禁水之下,天光不見!日日煎熬,何況百年?!他的徒子徒孫更是卑鄙怯懦,企圖用這鎖鏈限我於方寸之地,看看本座如今的樣子!辱我至此,怎能不恨!!”噬月玄帝越說越怒不可遏,隨着“錚錚”幾聲刺耳的巨響,捆縛前肢的幾根鐵鏈被完全扯下鐵柱。
百里屠蘇的眼中一片火光,那已經不是映出的顏色,而是燃燒的凶煞,盤結的戾氣,他喃喃道:“恨…我也恨…爲什麼…都要死掉…爲什麼…肇臨並非…我害…”
噬月玄帝柔聲道:“不如與本座一同出去,殺盡那些醜陋之人!豈不痛快?!”
“殺、殺了他們…!”百里屠蘇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提劍前指,“我…我要…”
即將陷入墨色之中的那一瞬,好像有一道白光閃現,聽見一個人在說:“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誰?”是誰在喚他回去?百里屠蘇腦中一片混沌沸騰,卻怎麼也抓不住那隻手,“有什麼…不對…我…我還有事要做…”
另一個清越的聲音在耳際迴響:“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丟了性命,要師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崑崙山,尚能侍奉左右。”
所以呢?自己似乎說了什麼:“我爲求勝,不爲求死…”
又是那個溫暖的調子:“好,我、我會相信蘇蘇…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不然我…”
“不然會怎麼樣…我不知道…”百里屠蘇揪緊了胸前衣襟,彷彿那顆心就要這麼生生炸裂:“我得回去…不會輸…我不會輸…”
還有一個蒼老憂愁的聲音在說:“若他一朝脫身,莫說觀內,只怕方圓百里盡無活口!”
“不要再死人了…不要死了…我、我不能輸!”
彷彿雲開日現,那些纏繞瘋癲的黑氣一下子收回了觸角,百里屠蘇的眼神也不再渙散迷茫。破除心魔,只在生死一線。
“哼哼,一身妖異還能維持如此心智,倒是稀罕。”噬月玄帝一陣冷笑,掩飾不住驚奇之意。
百里屠蘇橫劍於前:“狼妖!休要再出言迷惑!來一決生死!”
“迷惑?哈哈,小子,你活過多久?自以爲清醒度日,怎知那些時候不是正在糊塗?!既然想不通透,留你也無用!今日甚幸,不知哪個蠢貨於水上燃燈!本座將脫牢籠,便讓你作爲重返人間的第一口生祭!食肉飲血!”噬月玄帝血口大張,彷彿已經迫不及待要腥殘屠戮一番,“不過,小子可要撐得久些,別那麼快死,好叫那羣雜碎多活一刻。至你一死,本座便會出去,殺你同伴,殺千千萬萬之人!哈哈!好不快活!”
“會死的是你!”
“說大話的小子,看你模樣,恐怕還不能將體內凶煞之力控制自如吧?就不怕遭其反噬,經脈爆裂而亡?”
百里屠蘇看着狼妖,並不動搖,只緩緩催動煞氣,以待再戰。
噬月玄帝后退幾步,緊接着蓄力前衝,渾身一抖,一陣山崩地陷撕雲裂海之音,只見全部的寒鐵鎖鏈叮叮噹噹碎了一地,有些被其踏於足下的更是化成了齏粉,“有意思!那便來戰!本座若敗,命就予你,死個乾淨!待得去了陰間地府,輪迴簿上查清楚那臭道士投胎何處,本座還要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劍光如一道流虹劃過,百里屠蘇人比劍光還快,他深知噬月玄帝方纔雖然受了些皮肉之傷,但必定留有餘力,現下掙脫了鎖鏈,更加難以掣肘,唯有靠靈敏與速度,在對方攻勢之中尋找機會。
“小子,莫要小看了本座!”噬月玄帝尖吻一挑,便將百里屠蘇從攻勢生生逼成守勢,隨即它仰天長笑,鬃毛倒豎,氣勢大漲,身形一搖,又巨大了許多,“八荒嘯月!”
這裡分明是鐵柱觀水底,但“八荒嘯月”四個字攜裹着一陣血腥肅殺之氣襲來,百里屠蘇猶如整個人身至荒野崖壁,八方羣狼引頸向月,狼嗥聲聲,響徹山谷,其悲其切,卻又充滿戰意。
隨即,那些狼嚎從無形之聲化爲有形之刃,八面憑空攢聚而來,雖然明明是妖力凝聚而成,但從那利刃之光便可想見,若是觸及血肉,必定刀刀見骨。
“去死吧,都去死吧!!!”
那是來自地獄的呼嘯。
鐵柱觀
“這、這是怎麼了?”
水下突然翻涌喧囂,像是要沸騰起來,風晴雪守在岸邊,不免更加憂心忡忡,襄鈴又怕又憂,躲在角落裡默默祈禱。
陵越受傷太重,出水後便暈了過去,此刻傷藥漸漸發揮了效力,傷口也包紮妥當,才完全清醒過來,他也發現了水下有異狀,看了幾秒,對身邊幾位沒有下水的天墉弟子說:“你們幾個護送其他人離開!我下水去找師弟。”說着就束起衣冠,提劍欲走。
“不可以啊!”
明羲子也攔住他:“賢侄不可!”
陵孝一把拽住陵越的左臂:“大師兄!方纔你服下傷藥才緩過氣來,萬萬不能再去涉險!”
陵端也大聲喊道:“師兄別去了。那狼妖如此厲害,怕是百里屠蘇那小子已經…”
“住口!一派胡言!”
水面的震動傳到了岸上,整個禁地都爲之搖晃。
大家臉色都是不太好看,明羲子卻靜靜地感受了一下,接着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這…狼妖的氣息似有減弱之勢啊!”
又是一陣天崩地裂似的震動,但是幾乎水面上所有人都感受到,那曾經沖天的怨怒之氣竟然大減。
鐵柱觀的弟子又驚又喜,問道:“師父…水下到底、到底發生什麼了?”
明羲子卻搖搖頭:“除非…這不可能啊,除非狼妖傷重…”
陵越更加按捺不住了:“師弟生死未卜,我要去水下!”
“賢侄三思!水底恐是發生你我料想不及之事,事態未明前勿要莽撞…”
“賢侄!”
僵持之下,水面突又生變,涌起一人多高的血浪,隨着這一涌,整個山洞也劇烈地搖晃起來,洞頂不斷有碎石落下,殿上的瓦片紛紛掉落,殿柱也出現了越來越深的裂紋。
襄鈴驚懼地抱住頭,風晴雪卻站在禁水旁動也不動,像是呆住了,只是焦急地望向那不斷涌出的血水。又一陣碎石落下,陵越一把將風晴雪拽回了較爲安全的地方,遠離水邊。此刻震動卻漸漸止息了,血水的中央,漸漸浮上一個人來。
黑色的袍子已經殘破不堪,肩胛處已經被撕爛了,露出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其他地方的大小傷口不計其數,每一絲布紋都被血色覆蓋浸潤,分不清是他的傷口涌出,還是從別處沾染的。
如果一個人流這麼多的血,一定是已經死了。
可他還活着。
眉心中間殷紅一點,蒼白沒有血色的肌膚,合起的雙眼像是疲倦得受不住了,卻突然暴睜…他還是那個人,但眼已不是那雙眼,那眼中盡是血紅,冒着森然殺氣,這雙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可他是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往前踏了一步,黑色的煞氣像火焰一般在身周沸騰,每一個會拔劍的人都讀得懂他身上的氣息,那是濃濃的嗜血的殺意,他,已殺成狂!
百里屠蘇又邁一步。他像攜帶着一個佈滿刀鋒的結界,將除了風晴雪之外的所有人都向後逼退了一步。
襄鈴獸類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退後,她好害怕,好想馬上跑掉,離開這個地方,躲這個人遠遠的。她心裡知道,這是她的屠蘇哥哥啊!可她爲什麼這麼恐懼,恐懼到渾身發抖、不能自已。
一切都只是在一瞬間,風晴雪踏着刀鋒而上,由慢而快,迎着百里屠蘇而去,百里屠蘇身後的黑氣暴漲暴滅,他的眼神也隨之明滅,煞氣雖強,這樣的折磨卻已讓他的肉體支撐不住,腳步更緩,虛浮不能自持。
“蘇蘇!”
風晴雪在百里屠蘇搖搖欲墜之時,將他攬入懷中,百里屠蘇似乎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向前倒在風晴雪溫暖的臂彎,雙目闔上,陷入了最深的昏迷之中。
“師弟!”陵越第一個清醒過來,不顧牽動傷口,衝上去探百里屠蘇的氣息。
“沒事,他還活着…”
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圍了上來。
卻聽得一陣巨響,是禁地的巖磚地面裂開一條二尺的縫隙,大殿的房樑傳出吱呀之聲,怕是馬上就要傾倒。
“快!先出山洞!此處承受不住狼妖與人相殺之力!即要崩塌!”
鐵柱觀。
一個時辰前還是巍峨坐落山間,此時卻滿目瘡痍,像是一片天崩地裂後的世界,破敗不堪。
但明羲子此刻也顧不得心痛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人命關天,死裡逃生,他只覺得萬幸,不僅方圓百里的百姓免遭一劫,就連鐵柱觀和天墉城的諸位弟子也全數保住了性命。
劫後餘生,每個人都難免心有餘悸,此刻鐵柱觀外月朗星稀,空氣中瀰漫着塵土的味道,那味道中又混着一點腥氣。
明羲子一邊照看陵越的傷勢,一邊說道:“貧道適才又去禁地附近探查一番,狼妖氣息已然全無,竟像是…像是死透了一般…”他自己都不能相信這樣的猜測,但是這寂靜四野,平和沉睡,哪裡又還有狼妖的氣息。
陵越合着的眼緩緩睜開,篤定地嘆道:“是我師弟…將它殺了。”
“這…令師弟究竟何方高人?那一身凶煞簡直令人不敢直視…憑一己之力將狼妖斬於劍下,實在…匪夷所思!”
順着明羲子的視線,能看到昏迷在風晴雪懷裡的百里屠蘇,風晴雪握着百里屠蘇的手,眼珠一絲不錯地望着他。而襄鈴蜷縮在一旁,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又像是難過不已。
陵越打起精神站了起來,走向風晴雪,陵孝等人連忙跟上…來到近前,陵越看到風晴雪握着百里屠蘇的手上藍光浮動,似是在渡氣,不禁微微蹙眉。
“你在作甚?將師弟交予我。”
卻不料風晴雪看上去那麼溫柔的一個姑娘,只是堅決搖頭:“蘇蘇說過,不想跟你們回去。”
陵孝怒道:“由不得他!本已是私逃下山,此番還闖下大禍,即便救了衆人又如何?身爲天墉弟子,理當回門派領罪!”
陵越擡手阻止陵孝,平心靜氣地講:“師弟傷重,應回崑崙靜養。”
風晴雪搖搖頭:“蘇蘇是因爲用了煞氣纔會…我、我幫他治。”
“煞氣?他那身超乎尋常的悍橫之力?”陵越又看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如你眼下這般,便是替他療傷?”
風晴雪點點頭,藍光柔潤不絕,看起來百里屠蘇的面色確實比剛從水上出現時恢復了許多。
“大師兄,和她多說什麼!直接將百里屠蘇帶走就是!”
一聲鷹嘯由遠而近傳來,還有清脆的語聲和一陣紛雜腳步聲伴隨,“兇什麼兇?!欺負女孩子啊!”
果然是阿翔落在百里屠蘇身邊,低頭啄啄聞聞,查看主人的傷勢。
“蘭生、大鳥!還有…紅玉姐?”風晴雪見到朋友出現,心中總算安定了幾分。
陵越聽到風晴雪稱呼,略現疑惑神色,看着紅玉:“紅、玉?!”
“喲,幾日不見,妹妹你們怎麼落到如此狼狽?”紅玉假裝沒瞧見陵越的眼神,只上下檢視二人的情況。
方蘭生也緊張地跑過來,“木頭臉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怎麼回事?!”
“他受了傷,應該暫時醒不過來…”
“哇,什麼人能把木頭臉傷成這樣?!襄鈴也沒精打采的,是不是誰欺負你了?我替你教訓他!”
襄鈴忍住委屈搖搖頭:“沒…”
“紅玉姐、蘭生,別讓他們把蘇蘇帶走。”
陵孝一聽這話更是不着調:“百里屠蘇迴天墉城受罰乃是依循門規!何況,他從水中現身時滿身凶煞,分明入了邪道!我天墉城可沒教過這樣的功夫!此等大逆,應當交由掌門親自發落!”
“哎,瞧你這副窮兇極惡的小模樣,說不得是歹人,我可不放心百里公子跟着你們走。”紅玉長袖一擺,語氣雖然調侃,架勢卻隱隱含威。
“你!”
明羲子忙領着幾位徒兒走上前來:“禁地之事雖兇險異常,不料最後竟絕處逢生。陵越賢侄,過往因由本門亦不願多作計較,如今只替芸芸衆生謝過令師弟除此大患,感念恩義,我等自是不便再過問他與天墉城之事。”
這話,表面上是置身事外的意思,其實不過是含蓄表明不支持陵越等人帶走百里屠蘇,更不會相幫。
陵孝也聽出這層意思,有些急眼了:“觀主,怎可如此?”
陵越聽了此話,卻淡然頷首:“觀主之意當能體會,陵越不至強求。”
明羲子見陵越已然了悟,安心道:“禁地崩塌,尚有諸多事情須料理,觀中人丁本不興旺,其他弟子俱在外雲遊,貧道與幾位徒兒先返回觀內,作些計較。”
陵越行禮:“是陵越思慮不周,禍及鐵柱觀,待我回山稟報,天墉城定會派人前來相助。”
“貧道先行謝過。賢侄與令師弟若有所需,皆可來觀內歇息,我等定然盡心關照。”話音落,明羲子便帶幾個弟子離開了。
陵孝猶不死心:“觀主…”
陵越伸手止住他多餘的話:“陵隱、陵孝,準備返程。”
“返程?那百里屠蘇如何處置?!”
“陵端幾人須儘快休養,不可再多作逗留。回山之後,我自會稟明此間種種,交由掌門定奪。”
“大師兄!即便觀主不願插手,憑我三人,又何須退讓?!”
陵越怒道:“還不明白?莽撞行事,終要害人害己。今次我險些令幾位師弟白白捨身,亦是教訓,待返門派,定會自請責罰!”
紅玉審視地看着陵越的應對,不由得讚許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一日三省,作爲紫胤徒兒,總還不算太糟。”
聽到“紫胤”二字,陵越欲言又止地看着紅玉:“你…”
咒水之下
紅玉歪頭淺笑:“有何指教?”
陵越最終還是搖搖頭,轉向風晴雪:“這位姑娘,請照顧師弟。”
風晴雪有點愣,點頭應道:“你放心。”
縱使餘下弟子再不忿,也不敢違逆大師兄的號令,於是恨恨地隨着走了。
斷壁殘垣之中,只剩下五個人一隻鷹。
方蘭生困擾不已地開口:“我、我都糊塗了!快給我說說,從藤仙洞分開,你們都遇上些什麼事?木頭臉怎麼會變成這樣?!”
風晴雪見歐陽少恭並沒一起回來,也不由得問道:“那你們呢?找到少恭了嗎?”
“少恭他…”
紅玉指指昏迷不醒的百里屠蘇和愁雲滿面的襄鈴,又戳戳方蘭生的腦袋,“傻猴兒,這哪裡是說話的地方?莫說百里公子須得靜養,我看小鈴兒亦是神色委靡,先離開這兒,尋一處安頓下來纔是。”
阿翔也鳴叫一聲,彷彿點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