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時間進入了11月,寧衛民的狀態一下子驟變。
就跟踩了一腳急剎車似的,無論是任何買賣,任何工作,寧衛民全都放手不管了。
從月初開始,他每天最多也就是在家裡接幾通電話而已,其他的時間都是往醫院跑,彷彿自己的事業完全不重要了。
能讓他做出如此反常之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松本慶子的預產期臨近了,已經提前入院等候了,而他也在專心致志守在妻子身邊,耐心在等待自己孩子的降世。
1988年11月4日,也就比醫生估計的產期晚了一天,松本慶子感到了宮縮。
隨即六個小時之後,在專屬醫生和護士的照顧下,還算比較順利地產下一個女孩,母女平安。
由於日本醫院只禁止墮胎,不禁止鑑定胎兒的性別,一直守候在產房門前的寧衛民其實對於自己即將擁有一個女兒的這件事,早就知道了。
對於孩子性別問題,他從沒有抱有什麼懸念,更不可能有輕重貴賤之別。
實際上在等候過程裡,讓他心神不寧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松本慶子一心一意堅持自然生產。
寧衛民考慮到妻子的生理年齡偏大,知道高齡產婦想要自然生產存在一定危險性,總是不免有點擔心。
而現在一切順利,終於得償所願,倒是讓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呢。
見到被汗水打溼頭髮,幾乎脫力的慶子,寧衛民除了激動還有輕鬆,感慨與幸福交織在一起。
不用說,松本慶子的父母更是如此,心裡懸着的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說實話,他們其實是比寧衛民更加要反對慶子自然生產,也更加擔心的人。
躺在醫院裡受罪的畢竟是他們的親閨女,是他們惟一的孩子。
至於外孫女雖然也是親人,但老兩口對孩子還沒有太多的感情,儘管心懷喜悅,但說什麼,現在他們眼中的第三代也沒有親生閨女親。
所以對於松本慶子生產這件事,事到臨頭,老兩口感受到的煎熬更多於喜悅,並不奇怪。
甚至於韓常子在見到筋疲力盡的女兒時,忍不住落了淚,也屬於完全正常的情感表達。
對於這點,寧衛民從一開始就很理解,尤其當他親眼看到自己女兒的那一眼。
發現這個肉乎乎的小傢伙用亮閃閃的大眼睛帶着畏懼觀察這個世界的樣子,更讓他產生了無限的感動,更深刻的體會到了爲人父母想要保護自己兒女的心情。
那真的是不惜自己的一切,也要保證孩子幸福人生的衝動。
所以當場,寧衛民便爲女兒取好了名字——寧澤。
按照他的想法,第一個孩子對他最大的意義,就是個貼心的小棉襖。
他並不奢求自己女兒有多麼出色,是什麼樣的天才,有沒有她母親那樣的美貌,哪怕再平庸也好。
他唯一的追求就是福廕子孫,恩澤後代,讓女兒平平安安的長大,擁有一個簡單幸福的人生。
只不過這質樸的願望,從女兒一開始誕生就充滿了挑戰性,好像不是那麼容易達到的事兒。
因爲這個小姑娘雖然投胎有水平,可富貴易得,安寧難求,她也要承擔相應的代價——誰讓她是明星的女兒呢?
從還沒出生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着打探她的相關消息。
這不,纔不過二十四小時,她出生的具體消息,就由一直等候在醫院裡的日本狗仔隊,曝光了出去。
體重,時間,順產的過程,都出現在了許多報刊和雜誌的娛樂版上。
其速度之快,連寧衛民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霧週刊》都要慢上半拍,只能說日本的醫院也是個四處漏風的篩子,根本做不到替客戶保密。
幸好還沒有照片流出,否則寧衛民真能嚇出一身冷汗來。
到時候說不得,也只能出動法務去打官司了。
不過因爲這件事,寧衛民也對三浦友和、山口百惠當初的困擾,有了深刻的瞭解。
他也開始爲如何保護自己孩子和家庭的隱私,感到焦慮了,不免隱隱有點後悔當初同意《霧週刊》報道慶子懷孕的消息。
尤其想到自己女兒作爲一個富二代,弄不好會有居心叵測的壞人惦記着。
再加上作爲一個在日本出生的華夏孩子,小寧澤在成長的過程裡,恐怕還會因爲這個身份被許多日本人在背後嚼舌根子。
寧衛民現在開始覺得自己這個市儈的主意太草率了,真的糟透了。
怎麼才能讓其不受外界干擾,平靜安全的成長,現在對於他來說,則是重新需要好好考慮的問題了。
甚至到底是讓其在日本受教育,還是回國上學的問題上,都成了讓寧衛民有點頭疼的選擇。
好像當了爸爸,立場一下子就變了。
身上多了無數的責任,而且不容有錯,因爲他的選擇會直接影響到女兒未來的人生。
不得不說,當父親是真心的不易,比做買賣賺錢難多了。
而想當一個好父親就更是難上加難,根本就沒有什麼正確答案。
不過無論怎麼說,自己的家庭迎接這樣的一個小生命到人世間,終究是一件大喜事。
因爲寧澤的誕生,寧衛民和岳父岳母不但都變得忙碌了起來,爲了這對母女,有無數的事情可做。
而且寧衛民明顯感到自己和岳父岳母的關係,似乎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好像有一個長期存在的透明的罩子因爲這個孩子的出生而被打破了。
過去,韓英明夫婦對寧衛民雖然很親切,但也很客氣,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有些話怕他多心,是從來不說的,更是從沒有干涉過他的生活方式,對他提出過什麼具體的要求。
但現在就有點不大一樣了,很多牽扯到慶子母女的話題,尤其是是慶子健康恢復方面,還有孩子成長的話題,都很認真的在和他討論,而且還有了一些比較具體的要求。
比如要求他今後在慶子出院後,工作再忙,也每天都要抽時間陪陪妻兒,關注孩子的成長,不許他以工作繁忙爲由忽視家庭。
再比如,要他在家中請幾個育兒經驗豐富的保姆幫忙慶子照料孩子。
還要他在孩子誕生第七天和他們一起到神社爲孩子祈福。
還要寧衛民和他們一起在家裡煮制紅豆飯,祭祀祖先,把孩子的名字寫於紙上供於神壇。
至於爲什麼需要這麼做?
這些風俗都有着什麼樣的意義?
寧衛民並不完全的清楚,但他能夠明白,這些要求其實也是一種接納和認可。
好像都是因爲有了這個孩子之後,自己的岳父岳母才真正把他當做家人來看待了,不再只是一個娶了自己女兒的外人了。
所以對此,他自然完全聽命,無所不從。
另外,就如同在華夏,但凡婚喪嫁娶都有隨禮之事一樣,日本人在這方面同樣不能夠免俗。
尤其是像寧衛民和松本慶子有了第一個孩子這樣重要的事情,肯定也少不了一番人情來往。
不誇張的說,單以寧衛民個人的人脈交往來說,光給孩子的小銀勺子就收了上百把,禮金數額都上億円了。
畢竟和他交往的人層次都不一樣,有許多位高權重,家財頗豐的人。
而且無論寧衛民還是松本慶子,近年來,他們的事業始終在以能夠跑贏股市和樓市的速度在高歌猛進。
試問誰敢隨意糊弄他們呢?
說白了,想要跟他們拉近關係的人,送個一百萬円是最基本的操作了。對於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還猶勝於當初參加他們的婚禮。
所以這些人自己送了禮還不算,通常還會以企業或者社團和組織的名義再送一份更豐厚的禮物,許多東西都已經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了。
說白了,許多人都把這件事視爲一個難得的示好機會,唯恐顯得自己小氣,不能讓寧衛民記住自己的好處,不能讓其滿意。
像松竹映畫的迫本社長,就以松竹映畫的名義,送了孩子一把象牙骨的和扇。
別小看這把和扇,據說曾是日本貞明皇后所御賜給華族貴婦的,來頭不小,相當有紀念價值。
扇子是象牙骨花邊的,扇面則是繪有一輪朝日,松樹和兩隻潔白的仙鶴。
不但十分古典優雅,與松竹映畫本身作爲賀喜一方的身份也十分貼切。
看着就知道,迫本社長絕對沒少花錢,算是相當有心了。
東方匯理蘇伊士銀行,則贈送了一套價值一萬五千美元的銀色吸管杯,搖鈴,紀念盒,梳子、刷子套裝,餐具、碗套和蛋糕燭臺。
這些小小的純銀製品,就像是來自童話世界的東西,而且在西方的宗教理念中,是聖潔之物。
不用說,這已經是摳門的法國人最高的送禮標準了。
還有野村證券和住友銀行,這兩家金融企業從寧衛民的身上獲利最大,業務依賴性也最強,當然更是送禮的大頭兒。
野村證券以新生兒的名義買了價值一億円的尤妮佳株式會社的股票作爲誕生禮。
尤妮佳株式會社是一家日用品企業,成立於1961年,以生產嬰幼兒用品、女性用品、成人護理用品和寵物護理用品著稱。
從嬰幼兒到老年人,該公司可以提供覆蓋整個生命週期的護理產品。
雖然根據日本的法律,在孩子未滿十六歲之前,父母都不能替孩子賣掉那個股票。
寧衛民已經預感到這筆賀禮有點華而不實,恐怕用不了幾年恐怕要大幅縮水。
但好在這些股票都是消費股,應該具有穿越熊市的機會。
大不了自己再融兩億円尤妮佳的股票做空對衝唄,也就能避免女兒的財產減值了。
住友銀行則更以出人意料的大手筆,送了小寧澤一棟海邊別墅。
別墅不算太大,地點位於沖繩的度假勝地石垣島。
房屋地上三層,地下一層,佔地只有二百坪左右。
除了客廳、餐廳和泳池,只有最多可容納十個人的四間獨立臥室。
但主臥室特別設計,可以俯瞰大海,享受從不同角度欣賞水平線的獨特體驗。
一樓的桑拿室通過天窗,營造出如夢似幻的海底氛圍,而浴室的玻璃設計則讓夕陽美景盡收眼底。
還有屋頂花園是別墅的另一大亮點,配備了兒童泳池和沙坑,爲家庭的親子互動提供了豐富的娛樂和休閒空間。
可以說是個小而美的度假房產,雖然沖繩目前的房價是日本較低的,但因爲經濟泡沫的拉動因素,如今也要五億円左右。
對這個房產,寧衛民還是很滿意的。
雖然也不能賣出,但起碼具有實際意義,女兒是真能很快享受到的。
再加上寧衛民在日本的那些華夏僱員們也爲他感到高興,無論是壇宮飯莊的人,還是孫五福他們,也都量力而行有所表示,不想錯過這個熱鬧。
這樣一來,光送來的鮮花和果籃就夠把寧衛民一家目前居住的田園調布別墅整整一層都擺滿的了。
此外,還有鄧麗君所贈送的二十三本彼得兔系列和限量版毛絨玩具套裝,KITY貓的全套玩具。
大和觀光派專人來上門安裝的包括滑梯、轉椅、攀爬架在內的兒童戶外遊樂器材。
皮爾卡頓大師從法國郵寄過來的一些嬰兒服裝,包括緊身衣、連體衣之類的,以及包括英文、中文、日文、西班牙文、法文、意大利文等木製學習板。
再往下看,石田良子、三浦友和、宇津井健,還有松本慶子麾下的四大得力干將,甚至於稻川會的趙椿樹、銀座的大地主川本源四郎,已經自己當老闆的阿霞和銀座媽媽桑瑪利亞,也各有心意表達,都有價值不菲的禮物饋贈。
仔細想想,這實在有點令人心驚。
因爲寧衛民事後算了算,發現自己需要爲此承擔的贈與稅就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毫不誇張的說,小寧澤目前所收到的禮物,收到歡迎的程度,都要超過日本皇室產子的規格待遇了。
所以說有些時候,還真的不得不承認,人與人從出生開始就是不同的。
哪怕作爲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在物質方面,小寧澤已經開啓了跟別人不一樣的幸福人生。
她所擁有的東西,已經遠超大部分在這個世界奮鬥了一輩子的人。
所謂“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對她來說,真的只是一種謙虛的說辭。
這還不算完,日本這邊的人情說完了,還有華夏這邊呢。
雖然華夏的同胞比較窮,但壇宮飯莊日本的各大分店的廚師們,還是專爲寧衛民主動加班,做了不少喜字餑餑,打糕,糖葫蘆什麼的,遣人送來賀喜,供寧衛民還禮送人情用。
當然,最高興的還是京城那邊的康術德和江念芸。
雖然兩人與寧衛民其實非親非故,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他們對待寧衛民的感情就像真正的親人一樣。
從長輩的角度出發,一直兩個人都期望寧衛民能有個孩子,現在終於了結了心願,就像自己得了個親孫女一樣高興。
有了一種生活裡又出現了新指望的快慰與振奮感。
江念芸在京城早就提前給孩子置辦好了純金的長命鎖,給慶子準備了一對藍寶石耳環,還跟風雷京劇團提前就打好了招呼,準備給孩子辦一場喜宴堂會,就等寧衛民什麼時候帶老婆孩子回來了。
康術德除了淘換到一座遼代的唐三彩觀音作爲賀禮,也因爲高興,索性在大酒缸貼出東主有喜的告示,廣而告之自己家裡添丁進口的喜訊。
對於店裡常來的老主顧,他一連三天,白送一個小菜兒和一杯二兩的散白,算是給孩子添喜積福。
而對於生面孔的客人,也搞了個籤筒子來抽獎,消費完了結賬時候來碰碰運氣。
從九折到免單,抽中幾折就打幾折。
弄得原本就生意紅火的大酒缸,更是人滿爲患。
就連沈存也湊趣的效仿康術德的做法,讓人制作了一大批的餅乾糖果袋,通過薑餅人的各店以每家店一千九百八十八個的數量分發給顧客,給孩子祈福添喜。
還特別寧衛民發來賀卡道賀,附贈一張五千美元的支票,讓寧衛民代自己給孩子添置東西。
此外,羅廣亮、小陶、殷悅、宋華桂、鄒國棟,甚至於霍延平,也都先後打來了電話道賀,問詢寧衛民妻女的近況。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寧衛民感動不已。
他自覺無以回報,想了想,覺得京城那邊的親戚朋友們,其實最想知道的肯定還是孩子的樣貌。
便趕緊給還在襁褓中,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閨女用相機拍了整整一卷照片,還給母女的生活現狀拍了一盤錄像帶。
然後就把膠捲洗出來不少,和錄像帶一起郵寄回國內,以慰這些親人們的期待。
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出,康術德和江念芸在看到這些照片和錄像後,會有一種什麼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