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21日週二，正月十六。
天壇作爲全市惟一能和故宮、北海、頤和園這些世界知名的皇家園林相提並論的區屬公園。
龔明程在這一天來旅遊局開會，自然是衆人捧月一樣的明星級人物，必然享受着特別的待遇。
別的不說，他的座駕所停靠的位置就和別人不一樣。
就因爲他出行用的專車是當初寧衛民給老園長搞來的那輛進口車“豐田皇冠”。
這豪華車的級別，別說比其他公園領導坐着來的吉普車、老滬海要強得多，就是區裡新買的幾輛桑塔納也比不了。
完全可以說，龔明程坐着這樣閃亮亮的汽車，開進旅遊局的大院就如同一個貴族來到平民的領地視察。
就憑這氣派，都不用龔明程出面說什麼，負責管理停車場的工作人員就主動前來幫忙，讓他的司機把車停在了樓前正門，划着白線的專用場地上。
那本來是區政府的車輛專用車位的，外來的車輛一般不讓停放，通常不是區政府的車都得停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去。
但誰讓龔明程的進口車太好了呢。
烤漆閃亮，泛着新時代的光芒，把所有的風頭都搶光了。
工作人員打心裡覺得這樣的車理所應當停在陽光下，樓前顯眼的位置纔像話。
而且不免有點擔心這樣的車遭遇剮蹭，給自己惹來麻煩。
如此一來，額外照顧自然是理所應當。
不用說，對於本身就是旅遊局幹部出身的龔明程來說，自然感到一種通透和痛快。
上樓的時候，他瞥見了自己車周遭那些平庸的車輛，忍不住心想，還是外放好啊。
有了這樣的有裡有面的肥差，就連給他個副局長也不換啊。
會議室在旅遊局辦公樓的二層。
龔明程輕車熟路上樓右拐，徑直奔向會議室，遠遠地就能聽見一片喧譁聲。
這不奇怪，畢竟這一天是旅遊局下屬單位在春節之後的第一次會議。
那麼想也知道，無論彼此的關係是真的交好，還是面和心不和，反正大家這天見面表面工夫都得做到位。
誰都得必須道一聲“新禧”纔是，相互敬一根菸纔是。
否則如何才能展現出和睦的氣氛，團結的樣子？
所以走進會議室，龔明程首先就帶着惡趣味的去用目光尋找龍潭湖公園的陳述平。
他的關心是假，炫耀是真。
反正他春節按照自己父親的指派去給老園長拜年，沒想到吃了閉門羹。
他跟鄰居們打探才知道，那個老傢伙居然帶着老伴兒節前就回老家去了。
既如此，他也不用在乎什麼了，要是能用自己的春風得意噁心噁心陳述平也是人生樂事之一。
然而他卻沒想到，進了會議室裡才發現，雖然人已經來的七七八八了，但煙霧瀰漫的會議室裡，衆多在座聊天的人裡，竟然沒有見到陳述平的蹤跡。
往常陳述平可是喜歡早到的，這樣的反常不由讓龔明程多少有點意外。
不過龔明程暫時也沒時間好好琢磨陳述平是怎麼一回事了，因爲他這一露面，立刻成了衆矢之的。
雖然故宮、北海、頤和園、長城屬於全國行業老大哥自持身份高貴，不苟言笑。
而十三陵、香山、植物園、臥佛寺、潭柘寺這些景區因爲較遠，彼此打交道不多。
這些人見他，都只是點點頭。
但中山公園、宣武藝園、東單公園、紅領巾公園、團結湖公園、紫竹院、動物園、青年湖、玉淵潭、陶然亭、先農壇、景山、地壇、日壇、南苑，這些公園的負責人可是相熟的。
見到他，自然都要彼此客氣客氣，好好寒暄幾句。
尤其是地壇公園的負責人，說起來和天壇還是新春廟會上的競爭者。
本年度，龔明程靠着老底子輕鬆取勝，此時見到地壇的園長，自然是笑容滿面，擺出了一副勝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態來和對方打招呼。
而看到地壇園長勉爲其難，一臉不自在強顏歡笑反應，對他來說，也算多少彌補了沒能看見陳述平吃癟樣子的遺憾。
不過讓龔明程沒想到的是，等到他落座之後，尷尬和強裝鎮定的角色很快就輪到他了。
不爲別的，主要是因爲他的旁邊多出了一個生面孔。
在這個還喜歡論資排輩的年代，旅遊局開會的席位自然是按照重要性來排序。
龔明程的左邊坐着中山公園園長，他的右邊就是景山公園的書記了。
這兩位他當然都認識，但他不認識的卻是景山公園書記右手旁邊的那個人。
按理說，過去挨着景山公園的人，不是來動物園，就是紫竹院的人。
然而這一次，龔明程卻看見了一個文質彬彬，身上書卷氣極濃的中年人，哪怕以他旅遊局工作多年的經驗，也沒想起來與這位見過面。
他不由得好奇起來，主動開口攀談，他才曉得，原來這位第一次來參加會議中年人居然是大觀園的園長。
衆所周知，這個大觀園是依據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之一《紅樓夢》中描繪的“大觀園“而建造的仿古園林，位於京城玄武區的南菜園街12號。
它始建於1984年，最初是爲配合國家電視臺拍攝電視劇《紅樓夢》而建，在電視劇播出後，又發展成爲集影視拍攝、觀光旅遊、文化娛樂、休閒度假等功能於一體的綜合性旅遊區。
1986年完成二期工程並於當年10月正式對外開放。
不過不爲衆人所知的，卻是這個公園原本是歸屬於國家電視劇製作中心管理的，從去年第三期工程完工後。
才按照市政府的要求，又多了一個行政上的婆婆，劃歸到了旅遊局的管轄之下。
也就是說，這位姓洪的園長，原本是其他系統裡的人，屬於剛剛“詔安”過來的，也就難怪他們素未謀面了。
“幸會幸會。洪園長是吧？沒想到您也加入到我們的隊伍裡了，這可太好了。說實話，我一直想和您認識一下呢，我這個人很喜歡《紅樓夢》，總覺得咱們之間許多業務都存在着可以合作的空間啊。只可惜咱們不是一個系統裡的。現在可好了，咱們以後也算是一家人了。那有些事兒咱們交流起來可就方便多了。”
得知這位洪園長的來歷，龔明程乘着機會就和其人套起了關係。
他從來都對禮節性的交際不感興趣，但是他也不是完全草包。僅從大觀園開園以來，每天人滿爲患，一部電視劇又帶動了社會上研究“紅學”的熱潮，讓“紅學家”們在各種媒體上躥下跳，多少也能感受到《紅樓夢》這部電視劇商業潛力。
於是乾脆和景山公園的書記換了座位，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對洪園長擺出了一副想要深入暢談的姿態。
對方倒也不拒絕，迴應很是客氣。
“啊，龔園長客氣了。你們天壇公園可是大名鼎鼎啊。現在全市最受遊客歡迎的公園就是你們了。不瞞您說，春節我帶着老婆孩子剛剛逛完天壇的新春遊園會，感覺有很多方便遊客的舉措，真是太好了。我呢，過去一直都是在電視臺系統裡工作，要是論怎麼維護設備，安排拍攝場地我在行。可對公園面向公衆開放的各方面，我卻有點欠缺經驗，有些不足了。應該向您學習。”
“哎呀，過獎過獎。您也太謙虛了。誰不知道，你們大觀園現在纔是炙手可熱的旅遊景點啊。別看京城那麼多的皇家園林，可宮廷文化也抵不過一部《紅樓夢》。大觀園的日客流量，平均一下，起碼也有兩三萬人吧？您可是抱着個金娃娃啊，讓人羨慕得很呢。”
“哈哈，彼此彼此。雖然我有《紅樓夢》，可《西遊記》劇組的展覽會和拍攝過的動物不是也落戶在您那兒嘛。而且貴方還替《西遊記》劇組解決了拍攝資金的大難題。說實話，我也是受到貴方的啓發，纔想到把《紅樓夢》電視劇的道具合理應用開闢出一個展覽館來。果然遊客的反響不錯。貴方的經營策略實在是高明，我只是佔了先天優勢，可天壇是真的能夠自己爭取優勢。實在讓人佩服啊。”
“哈哈，這不算什麼，如果能對同行有個參考和啓發的作用，那是再好不過了。”
龔明程被捧得飄飄然，老實不客氣的把寧衛民的功勞據爲己有。
而且跟着就提出了餐飲業務方面的合作意向。
“洪園長，我和您就不兜圈子了。我們天壇公園確實是想要走多方發展的探索之路。就比如我們現在的餐飲業務就發展的不錯，分店已經開展到海外去了。最近我看媒體上，總在討論《紅樓夢》的飲食問題，今天見到您，我忽然有個想法，我們能不能合作開發一下這個‘紅樓宴’啊？”
龔明程還是想做一番事業的。
他想着壇宮飯莊交接已經成了定局，今後就沒有了寧衛民和皮爾卡頓公司兜底，飯莊的管理完全就是指望郭氏集團了。
如果繼續大賺特賺，當然好說。
可問題是郭氏集團的管理水平也不能保證就一定水平比寧衛民要高啊。
萬一收入下降，怎麼跟上級領導交代，也是個頭疼的事兒。
而且他還聽說，寧衛民把《紅樓夢》搞到日本，頗爲轟動。
那麼他就更是忍不住想到，如果要是能把《紅樓夢》的噱頭再掌握在自己手裡，不是等於多了一個利潤保險嘛。
別說在國內的壇宮飯莊推出紅樓菜譜，一定會引來無數食客品嚐的。
恐怕就是在日本，對此好奇的人也少不了，那不就等於他又搭了一趟寧衛民的順風車嘛。
真要是能在海外大賣，享譽海外，氣也能把那小子氣死。
只不過讓他有點意外的是，他這麼好的主意，洪園長聽了，態度卻並不是很積極。
居然愣怔了一下就沉默了，表情也顯得頗爲猶豫。
龔明程不由有點納悶了。
“洪園長，這麼好的事兒您不想幹？難道您不認爲這是能讓我們雙方互惠互利的合作計劃嘛。您看啊，假如這事做成了。對於我們的壇宮飯莊來說，當然是能借助紅樓菜譜豐富經營內容，讓名聲更上一層樓。但對於大觀園來說，也不吃虧，同樣能增加名氣和創收啊。恕我直言，現在大觀園遊覽區內，能提供給遊客的餐飲服務應該還是簡單的盒飯、麪包汽水之類的吧？這怎麼行啊。如果我們要合作開辦一家餐廳，那就不一樣了，您琢磨琢磨，是不是這麼回事？”
“當然當然，您說的是，如果我們合作，再開一家餐廳在大觀園經營紅樓宴，那肯定生意興隆，一定讓遊客們心滿意足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只是這件事，現在有個特殊情況，對我們的合作有一定的阻礙。”
大觀園的洪園長先是附和了幾句，不過對於龔明程的訴求而言，卻於事無補。
因爲緊跟着話鋒一轉，洪園長還是拒絕了他的合作要求。
“是這樣，我們大觀園公園呢產權方面比較複雜，並不是全民所有制的。除了屬於國家電視劇製作中心之外，還有一個大股東是當初興建這個攝影基地出資贊助的企業，現在呢。人家也想到要開發《紅樓夢》的商業價值了，目前上面的計劃是要出資蓋一處四星級的國際標準的豪華飯店。那麼自然紅樓宴也將會是我們這個大飯店的主打特色嘍。所以，這件事如果操作，恐怕中間的阻礙不少，我也沒有什麼把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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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這一番話，龔明程登時就明白了怎麼回事。
合着人家背後有靠山，要投資幹大事，早就把紅樓宴當成自己的禁臠。
那麼自然不希望別人來攙合進來。
爲此，恍然大悟之後，他難免露出些許尷尬和失望的神色來。
嘴裡說着好事多磨，且羨慕對方財大氣粗，祝願洪園長前程似錦的話。
心裡清楚自己這有點一廂情願了，人家沒有當面把話說死，也只是給他留面子罷了。
瞧這個軟釘子碰的，可真是有點沒意思。
可這件事到這兒就結束了嗎？
不，如果這位洪園長要是不懂人情世故也就罷了，興許還能給龔明程留點好心情過完這一天。
關鍵是對方還挺會做人，覺得才初次見面，就辜負了龔明程的好意，還有點不大好意思的。
想着應該給龔明程一個體面的臺階下，或者是說給他一些額外的建議，以做補償。
結果他就想起了剛聽說的一個消息來。
而他說出口的話，恰恰事與願違。
“龔園長啊，您這個思路，我是相當贊成的。我相信不管我們能否合作，壇宮飯莊有您這樣的管理者，今後也一定會愈來愈好。啊，對了，我最近還聽說了一件事，可能對您也是個機會。您知不知道龍潭湖公園啊？哎，我聽說他們正在籌措一個名爲龍宮的水族館項目，而且還要開辦海鮮餐廳呢。您的壇宮飯莊是經營宮廷菜的，這要是和他們聯手，那豈不是相得益彰？”
“什麼？龍潭湖公園？要蓋水族館？”龔明程驟然吃了一驚，差點沒跳起來。
“對，是龍潭湖公園，我剛纔還想認識認識這位園長呢，可惜，問了一圈也沒有。我後來才發現，人家直到現在也沒來。我覺得，也許就是在忙這個項目呢，所以才抽不出身來開會，畢竟是上千萬美元的大型項目嘛。足夠我們蓋兩個酒店的了……”
“怎麼可能？”這一聲更大了，幾乎把對面幾位的目光也招過來了。
洪園長可沒想到他這麼大反應，趕緊勸慰。
“您這是怎麼了？別不信啊，我這消息是從區裡來的，而且聽說區裡已經批了。那個項目啓動資金都到位了。聽說投資人是個在海外經商的主兒，好像姓寧吧。這個項目已經確定爲區裡未來三年內最重要的扶植工作重點項目了……”
好嘛，這幾句比剛纔拒絕的話還打擊人，完全是讓龔明程遭遇雷擊了。
只不過，他即使再想問個清楚，現在也沒機會了。
因爲隨着旅遊局的局長和書記來到了會場，這個場合顯然不適合再就此事進行深談了。
於是龔明程也只有強作鎮定，將注意力收回來到會議現場。
然而他的心裡卻在控制不住地狂喊——天哪，怎麼可能？
不不，這一定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