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戰鬥對於這個戰場中的所有人而言,好似都被時間拖着拖着,拖到了無盡漫長,彷彿永遠看不見終點的地步。
神武火將軍乃是蕭清泰這麼多年來暗中藏下的又一大殺器。
他一共只有五架這樣的火炮。
可沒有懂得鍛造與維修的工匠,也沒有足夠多懂得使用與保護火炮的士兵,蕭清泰始終不能夠下定決心將這大殺器搬上戰場。事實上,江南的城牆相較於北方都不夠看,這些東西,蕭清泰本也沒有在江南使用的打算。在他心目中的宏圖裡,這五架火炮的其中三架,最好乃是用於那京師的高城廣牆之上……
此時想太多未來已沒有意義。
蕭清泰已同樣身披盔甲,端坐於馬上。
熊熊的火焰映紅了他半張面孔,那張儒雅的面孔上,不再有被天下士人所交口稱道的文雋,而換做了由血與火一道染紅的猙獰!
一擊震天炮,好巧不巧地就打在了孫病下方的那一段城牆中。
剎那之間天搖地晃,石頭挪動了根基,不要命地於半空之中劈頭蓋臉的砸下來。
孫病雖身旁多有親衛,但這種時候突如其來的危急關頭,靠的其實主要是運氣……而孫病的運氣不太好,在炮擊的第一時間,一塊從頭而降的石頭就砸到他的腦袋上,當下就讓他血流如注,暈了過去!
這一暈便是夢裡不知春秋,好不容易從一片黑暗中找到一點光亮,迷迷糊糊地掀開了黏得死緊的眼皮,孫病就見眼前人影晃動,身體不住顛簸,再仔細一看,乃是楊正閻託了他起來,在快速行走。
耳邊彷彿響起了千般吶喊萬種鏗鏘,孫病有氣無力道:“現在……什麼個……情況……”
“你醒了?”楊正閻回了這麼一句之後就立刻說,“底下五門神武將軍齊發過了三輪,距離剛剛開始戰鬥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好像跟現在的局面沒有什麼關係的話,繼而又接道:“但城牆已經塌了太多的地方,我們恐怕撐不到天亮。你要好好想想,是趁着夜色逐步撤退,還是如何?”
這句話便如大夏天裡的一塊冷冰,叫孫病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他心中想道:楊正閻乃是因爲陛君而留下,留到此刻只怕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戰局眼看着就十死無生,楊正閻控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將人投入這無底洞中……而有了之前共同守城的一事,哪怕是陛下當面,楊正閻也有足夠的說頭,究竟這也並非他們所能處理之事……
但在這一時刻,這一羣武林人士的離開,對戰局確實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
不止是整整一個隊伍的尖兵,還是大家一同舉身赴國難的信念。
想到這裡,孫病幾乎頃刻間有了決定:危樓的人要走,他不敢留也留不住,但只能從城牆上不驚動任何人悄悄的走——
一念至此,孫病就下了決心,同時就說:“楊日使如果要帶危樓的人走,還請見諒則個,只能悄悄的走,而我當與衆將士於此戰至最後關頭……”
不想楊正閻也在這一時刻開了口:“孫將軍如果有別的與朝廷的聯絡方式,能夠再圖後續,我就讓聞紫奇靜悄悄的送你出去,然後我穿上你那身鎧甲,在此地戰到最後一個時刻……”
兩人同時說話,又同時在話到一半的時候收住了舌頭!
揹着孫病向前的楊正閻終於轉回了腦袋,驚訝地看了孫病一眼,與同樣驚訝的孫病對上視線。
而後兩人突然笑了起來。
孫病愜意道:“可惜此刻有刀無酒,否則當浮人生一大白!”
楊正閻也笑道:“還以爲你們這些朝廷命官都是沒種之輩,不想竟看錯了你!”
孫病道:“楊兄帶我去城樓上看一眼吧。”
此時孫病也是看清楚了周圍,他和楊正閻正站在厚重的城牆之下,外頭的喊殺聲依舊近得像就在耳邊響起似的,時不時就有受傷了不能行動的傷兵被從兩人面前擡過,血腥瀰漫鼻腔,這一股嗆人的味道本像陰影似地沉沉地罩在頭頂,但一晃似乎又變成了能夠激揚人奮進的戰鼓!
楊正閻倒未多勸,微一點頭便帶着孫病往城樓走去。
隨着兩人的上前,孫病這時纔看清楚了他昏迷之後城頭的場面。
只見那彎鉤一樣的血月之下,這整整一段的城牆已經七零八落,碎石亂濺,不知有多少的守城兵丁就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被巨石壓住,若是這一下便如孫病一樣直接陷入昏迷,那也未嘗不好。
但人並不總是這樣幸運的。
有如同孫病一下就被砸暈了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的,也有如那下半身都被砸了個稀巴爛,眼看就要活不了了,去又偏偏要活着受罪的兵丁。
這個倒黴的人正是守在角落的一個士兵,因爲站在角落的位置,所以又一輪炮擊的混亂與再堅守直到了此時,都沒有人過來管他這裡的事情。
楊正閻經過的時候被他抓住了腳踝。
那人趴在地上用力仰着頭,脖頸之下的位置都是大灘的鮮血,雙足早已與軀體分離,落在了很遠很遠地地方。
他衝着楊正閻與孫病哀求道:“將軍、將軍,救我——救救我——”
刀光一閃,楊正閻已經給了對方一個痛快,此後他方纔繼續向前,一邊走一邊神情嚴肅對孫病說:“城樓已經很不安全了,好在他們只在這一段路用了神武火將軍,若是四面牆都用這個東西——”
“他們用不了的。”雖被砸出了一個血窟窿,孫病的頭腦還是和往日一樣的清楚,“你看見了沒有?蕭清泰此番連蠱人都用上了陣,這就證明他實在沒有人可以消耗了。我這兩天暗中算了一算,這裡差不多就全是蕭清泰能夠瞞過陛下的數量了,再多下去,我在江南日久,不可能一點風聲也聽不見。”
楊正閻先是一怔,緊接着就想到了更深的那一層:“你的意思是——”
“不錯。”孫病頷首道,“其實事情到了現在,勝利與否已經不太重要了。”
“陛下已出現在順寧城中。不日就將來到琴江。哪怕琴江爲蕭清泰所破,城中所有青壯都被蕭清泰裹挾又怎麼樣?蕭清泰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就不能讓這些百姓立刻變成忠心於他的士兵,也不可能擋得住來自駱老將軍的銜尾追擊。從小處來看,今夜或許正是你我生死存亡的決戰之日,但若要從大處來看,從陛下出現的那一時刻,蕭清泰再如何能搬弄手腕,也不過是人之將死,徒勞無功而已。”
“若陛下一日不失蹤,蕭清泰一日要蟄伏,此心腹之患就永遠不能剔除。”
“現在陛下失蹤,蕭清泰反了,陛下再出現,這心腹之瘤便可永遠剔除……”
“我亦不知陛下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恐要應驗在今日了。”
自言自語的幾句話落,孫病打起精神,從楊正閻的背上落到了地面。
他的雙腳剛剛接觸到地面的時候,正個人都打了晃,還是被震懾於“帝王心術、深不可測”的楊正閻及時回過神來,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叫孫病沒有直接跌倒在地面。
孫病站定於地面之後緩了口氣,一邊按着自己的纏了紗布的腦袋,一邊慢慢走到城垛之後,於城垛之中,向下眺望。
只見對面軍帳中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經傾巢而出了。
這源源不絕如蟻羣一樣望不見盡頭且殺到刀口捲刃也殺不乾淨的攻城之人……殘破的城牆壁上到處都是架起到牆頭的雲梯,這些所有的人或者非人,已將琴江城外的地面都給遮蓋住了。
只有黑暗,或者鮮血,和壓在心頭的比黑暗更黑,比鮮血更紅的沉重。
那是死亡久久凝結而成的氣息。
孫病的手指嵌入掌心,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他腦海中已經轉出了無數種行軍佈陣之法。然而面對此情此景,處“死守”二字之外,又有什麼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
楊正閻依舊站在他的旁邊。他同樣看見了孫病所看到的一切,他這時突然說:“你們的陛下怎麼樣?”
孫病說:“什麼?”
“對有功之臣怎麼樣?”楊正閻進一步解釋道。
孫病立時明白了,只道:“優加撫育。”
楊正閻便道:“危樓該走的人還是要走的。但我與聞紫奇會留下,你既然要留在此處,那我與聞紫奇立刻便領一隊死士,從側門出城,自側路繞道蕭清泰之隊伍背後,尋機刺殺蕭清泰。”
“早該這樣了。”旁邊突然傳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孫病被嚇了一跳,轉頭看去,才發現是聞紫奇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兩人身旁!
聞紫奇直走上來,目光也不看身旁兩人,只盯着城牆下方隊伍綿延的盡頭,道:“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此時再撤,來日我不能面對樓主,亦不能面對死在這裡的屬下。若真要走,你先走,我斷後。”
冷風呼嘯,聞紫奇的話音還未被周圍的狂風捲向遠處,只見那城樓下邊,火光又是一閃,又一次整齊一劃的炸響聲中,衆人只覺地面如波浪一樣瘋狂的涌動,驚呼聲,大叫聲,刀槍聲,慘嚎聲,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時刻匯作了一場能夠把所有人都捲入其中無法掙脫的漩渦!
然後就是來自前方的歡呼聲。
這樣的歡呼如夜梟亂叫羣魔狂舞,又如肆虐的巨浪反反覆覆拍擊着岸礁!
他們在歡呼高喊着“城破了、衝進去!”、“城破了,殺!”
孫病剛剛站穩了腳步。
他今日的運氣似乎真的不能更差,因爲在又一輪的炮擊之中,他雖沒有再被石頭擊中腦袋,卻被地面的震盪給遠遠拋離了聞紫奇與楊正閻的身旁。
若只是這樣也無有關礙,但問題是,他不止被拋離了那兩人的身旁,還正被拋在了一個剛剛爬上城樓的敵人的刀鋒之下!
那雪亮雪亮的朴刀已染過太多的鮮血,還掛着一絲不知從哪一個人身上剮下來的碎肉。
孫病躺在地上不能起來。
面對着這近在咫尺的刀鋒和刀鋒之後一愣後又狂喜的士兵,他心中接連轉過了這許許多多的念頭:
吾命休矣!
人死有輕於鴻毛,又有重於泰山!
我今日爲國盡忠,鞠躬盡瘁,可配忠武之諡號!
妻於家中尚安,唯一女若璧,無法放心……
刀鋒已直划向孫病之脖頸,只等下一個呼吸的瞬間,便要血濺五步!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衝入城中的敵軍突然又有了騷亂,這個騷亂簡直像是瘟疫一樣在短短的時間裡就蔓延到每一個人的身上,同樣也包括了正要舉刀殺死孫病的那百夫長。
只見他們都於短短的時間裡愣了一愣,然後身軀變得僵硬,手中握不住東西,膝蓋幾乎僵硬,然後就這麼直挺挺地站在遠處,也不知進攻,也不知後退,只有依舊沒有中斷的呼吸和臉頰上時不時的抽搐,證明他們還存有生命。
眼前之人的所有症狀幾乎就和中了春蟬蠱一模一樣!
孫病這時還有何不明白之處?立刻向旁邊一滾,滾出了刀鋒範圍,然後手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放開了嗓音吶喊說:“這些人中了春蟬蠱——現在一個個腦子都燒壞傻住了!大家快殺啊——”
來自城牆上屬於孫病的聲音並不能傳遞到蕭清泰的耳邊。但是軍隊的混亂與周圍人紛紛的異變,卻不可能瞞過蕭清泰的眼神。
蕭清泰也是深知春蟬蠱內/幕的一人,這周圍衆人轉化的苗頭一出現,他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當下就明白了不管哪個環節出了錯,他一定被傅清秋結實地給坑了一回!
他一時竟犯了上位者在戰場上絕不能犯的錯誤,他面對這最該於剎那間做出抉擇的局面,竟然愣在了原地。
正是這一愣之間,一道冷光自身側掠出。
那一抹的銀,像一束星光自天空被摘落於人世般的溫柔。
而在此溫柔之後,是傅清秋必殺蕭清泰的冷意。
但這劍鋒併爲真正落在蕭清泰身上。
千鈞一髮,一柄黑色而夾雜着點點星輝的長劍自遠方擲來,架住了傅清秋之劍。
兩把劍是如此自然而默契地交擊在了一起,就像它們曾經千萬次這樣做過一般。
而後,擁有此劍的主人跟着出現在了傅清秋的視線之中。
父與子。
恩與仇。
兜兜轉轉到最後,依舊要做一個最終的了結!
籠罩在天空上到處黑暗與陰霾在這一時刻終於被遠方天空的那一抹明亮的光芒給打破。
這一抹魚肚白之下,旭日初昇,金光萬丈,萬丈金光之下,蕭見深與傅聽歡終於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