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孟盛楠第一次感覺到心跳。

他髮型亂糟糟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連說‘幫個忙’那三個字的語氣都一如既往的老樣子。因是低着頭,藉着教室裡頭的光線她可以看清他蹙着的眉頭,有些不耐煩。但他並未再開口,只是眼神詢問。

孟盛楠在那眼神中慢慢點頭。

倆人一左一右,握着垃圾桶的一邊,就這麼進了教室。分開的那一轉頭,她看見他走向倒數第二排的那個女生,女生旁邊早已準備好空座位,笑容滿面。教室裡忽然一片轟動,數學老師突地咳了幾下,又安靜了。

孟盛楠剛坐下,聶靜低頭壓低聲音。

“剛剛那個男生你認識?”

孟盛楠搖頭。

聶靜看了孟盛楠好幾眼,然後又將頭低下了。過了一會兒後,數學老師開始講課後題,晚自習漸漸過去一半了。教室裡有些躁動,老師剛好講到最後一個題,忽然停了下來,眼神有些嚴肅。

“那個學生。”

他擡手指向後面,幾乎所有人都轉頭。

女生挨着男生坐的特別近,一隻手還挽着男生的胳膊,側頭和男生悄聲說着話。男生懶散的靠在後桌上,漫不經心。右手閒閒的平放在桌子上,食指曲起,輕輕釦在桌面上。聽到老師的聲音,女生立刻坐正,低着頭。

男生像是沒反應似的,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就說的你,站起來。”

女生微擡頭,用胳膊輕輕撞了男生一下。男生這才慢慢擡眼往前瞥了一眼,慢悠悠的站起來,吊兒郎當。孟盛楠是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回頭去看的,從進了教室後第一次轉頭。

“說說這個題下一步該怎麼做?”

“不知道。”聲音也懶。

“你再說一遍?”

他閒淡的扯了個笑,“老師,真不知道。”

那樣兒,孟盛楠真是第一次見。

聶靜湊近她低聲說:“他是我高一(1○)班的同學,老師都管不了他。”

“你叫什麼?”老師聲音壓着怒氣。

男生這次連嘴都懶得張了,五十來歲的男老師估計也是第一次見這麼混的學生,簡直就一是一不學無術目中無人的流氓,氣的就連胸膛都不住的起伏。

“班長站起來。”老師厲聲,“他叫什麼名字?”

“老師,他不是我們班的。”

“不是?”

“嗯。”班長語氣肯定,推了推眼鏡。

老師視線又落回男生身上。

“你哪個班的?”

男生手插兜吊兒郎當站着,沒接話。

“問你話呢,哪個班的?”

他旁邊的女生坐不住了,慢慢站起來,聲音嬌弱。

“老師。”

“你想說什麼?”

“他是我同學,過來找我。”

“教室是隨便讓外人進的?”

“對不起啊老師,下次不會了。”

“那還不出去?”

老師剛道出那個‘不’字,男生已經離開座位大爺似的走了出去。

孟盛楠早就瞠目結舌,薛琳誇張的‘我的天’了一聲。晚自習的這出風波隨着數學老師氣憤的離開並沒有消散,反而更甚。直到放學話題度仍是隻增不減,後排那片女生鬨鬧非常。

孟盛楠收拾好書包往出走。

“我要是有這麼man的男朋友也此生無憾了。”薛琳感嘆結束,忽然轉了話音:“孟盛楠你今晚怎麼走的這麼積極?”

孟盛楠停住步子:“怎麼了?”

“你好淡定。”

“什麼?”

“池錚啊。”

“誰?”

“我的天,你不知道?”

孟盛楠是真不知道他是池錚。印象裡模糊的回憶起來,好像有幾次學校升旗通報批評,的確有那麼一個人,通報次數簡直比中獎率還高。

“你這麼激動幹什麼?”孟盛楠問她。

薛琳抿脣笑了笑:“好看又耍帥的男生誰不喜歡啊。”

“他有女朋友。”

薛琳又笑了,低聲說:“他交女朋友最多不超過三個月,不信你看着吧。”

“跟你有關係?”聶靜插了一道。

薛琳:“……”

孟盛楠對這些話題沒興趣,又趕着回家。

離開教室的時候,回頭看被一羣女生圍在裡頭的李巖,女孩笑的甜甜的滿臉紅暈。也是,這樣一個好看又耍帥的男生誰不喜歡。

至於三個月——

灑滿香芒色燈光的中央街道上,她推着掉了鏈子的的自行車往回走。這樣經歷的夜晚總是很常見,身旁會有很多男生女生經過,你一笑我一笑。

那纔是青春裡該有的樣子。

身後又一波嬉笑怒罵由遠至近,孟盛楠還未踏出下一步,人就一僵。有女生撒嬌的聲音,男生低低的笑。接着一羣男生起鬨。

“池錚,你看看他們!”

男生載着女生,笑了一聲:“他們就那樣兒,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女生坐在後座,將頭歪向一側假作生氣狀。

“別呀李巖。”一男生打趣道。

一羣男生又開始鬨笑,其中一個直接嚷。

“池錚,聽說你今晚在人家李巖班上出的風頭不小啊,給大夥說說樂樂唄!”

“就是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李巖沒害羞吧?”

女生低着頭,抱緊男生的腰不說話。被抱緊腰的男生揚聲淺笑:任他們玩笑了一會兒纔出聲。

“差不多行了啊。”

那會兒,孟盛楠正經過十字路口。那羣人包括一個小時前還在她們班和老師對鬧的男生,都從她身邊騎車撒歡經過,青春的像風似的。她就像是這十字中心擺的一圈又一圈階梯型的小盆金-黃-菊,早已沒了原來的味道,寂寥在這夜裡。

還似今朝歌酒席,白頭翁入少年場。

一千多年前白居易寫賦白菊的那首詩不正是應了今夜這幅場景。男生載着女生盪漾在這個晚自習後的中央街道,她不小心撞了進來。那天陰曆九月初九,正當重陽。

已經隔了些距離,還老遠聽到有人喊。

“唉我說下個月魔獸比賽……”

街上漸漸變得冷清了。

回到家,孟盛楠很奇怪,總覺得有股氣憋着出不來。打開電腦上qq,江郎才盡發過來一行消息。

“幹嘛呢小孟?”

“沒幹什麼。”

江郎才盡說:“前兩天和周寧峙聊,你猜這混蛋幹什麼去了?”

“不知道。”

“去675號審稿子了!!!”

孟盛楠:“啊?”

“驚恐吧???他都拿了三屆新概念一等獎了,評委老師對他比兒子還親,專門讓他幫忙審稿子。嘿嘿,不過這是好事,咱可以走個後門哈哈哈……”

這個時候,孟盛楠似乎纔有些清醒。

“你寫多少了現在?”江郎才盡話題拐向正道。

“一個字都沒動。”

“臥槽,妹子來真的?”

她說:“真的。”

“乖,摸摸頭。”

倆人聊了會,江郎才盡又鼓勵她別急着寫,這東西吧沒靈感得自己找靈感。臨睡前,孟盛楠關了電腦躺牀上,糊里糊塗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靈感依舊一天一天的在找,日子也是一天一天慢慢過。

眨眼,已是十一月初。

班主任老溼提到的模擬考也很快來了。前一天下午,孟盛楠正在複習語文,默揹着譚嗣同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默寫會考這個麼?”薛琳湊上來問。

“不知道。”

“我怎麼現在有點緊張了孟盛楠。”

“你緊張?”

“啊。”

孟盛楠還沒說話,傅鬆淡淡的開口了。

“從生物學上來解釋,緊張是由於分泌系統延遲造成神經系統混亂不能及時供應信息。簡單點來說,就是,”他停了一秒,說:“你腦子裡沒裝下東西。”

薛琳:“……”

孟盛楠:“……”

考試是按照開學分班名次排的考場。那天的最後一節課,老溼過來拿了一沓准考證讓學委發下來。

“你在哪個?”聶靜問。

孟盛楠說:“第九考場。”

聶靜‘哦’了聲,“我在十四,哎,第九是哪個班?”

孟盛楠搖頭,聶靜又轉身問後頭傅鬆和薛琳。傅鬆肯定不用說是第一考場,薛琳和聶靜一個考場。聶靜激動了,問起座位號來。

教室裡不算安靜,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

第三節課下了之後就放學了,戚喬過來和她一起去找考場。這姑娘嘰嘰喳喳個不停,說宋嘉樹答應她考完試一起去烏鎮玩,又問她稿子進度。

“你初賽準備怎麼樣了?”

孟盛楠已經不知道第多少次回答說沒想法,○個字,沒靈感。戚喬敲了下她的腦袋,無可奈何。

“要不你和我們一起去烏鎮玩吧,反正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

孟盛楠說:“我去幹嘛,當電燈泡?”

“可以呀。”

“滾吧你。”

戚喬笑,突然‘哎?’了一聲。

“那不是你的考場?”

她們已經走到理科樓下,附近都是學生在找考場。孟盛楠擡眼看過去,教室門口的牆壁外頭掛着的那個大大的牌子上,黑色字體理(1○)鏗鏘有勁。她將視線挪於門上,貼着張大白紙,寫着:第九考場。

她緩緩吐了口氣。

戚喬說:“我的考場就在我們班,後天考完政史地你等我一起走。”

“知道了。”

回到家,盛典剛從裡屋走出來,還繫着圍裙。

“回來這麼早?”

“嗯,明後天考試。”

“書包放下你康嬸剛叫過去,你看看去。”

“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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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康嬸家院子裡擺滿了銀橋酸奶那麼大的箱子,水果和蔬菜分開着放。康嬸給巷子裡熟人都散一箱,孟盛楠過去的時候,康嬸已經忙的滿頭大汗。

“楠楠呀,快來把這一箱給你家抱過去。”

“康嬸,這都什麼?”

“你康慨哥寄回來的,都22的人了淨幹這些事兒。”

“從學校寄回來的?”

“可不是麼,你說北京到江城這麼遠,郵費都不知道多少。”

孟盛楠感慨萬千,抱着一箱蔬菜和康嬸打完招呼回到家。盛典正在廚房忙活,看到孟盛楠抱着一大箱子進來,嚇了一跳。

“什麼呀這是?”

“康慨從學校寄回來的。”

盛典一瞧,“呦,這孩子怎麼寄蔬菜呀?”

“不止,一屋子二十來箱呢。”

盛典一驚:“北京寄回來的?”

孟盛楠將箱子放在廚房地板上,在洗菜池洗了洗手,‘嗯’了聲,然後聽見盛典囉嗦。

“康慨就是懂事兒,比你也就大個五六歲吧,人家十七歲上北大學醫,也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

孟盛楠洗完手,趁盛典還在琢磨趕緊溜了出去。

那時候雖已十一月初了,但未過冬至,也不算是很冷。孟盛楠第二天早早就起牀,套了件毛衣。在家裡複習了語文,又背了一會單詞。

八點考試,她去的比較晚。

在步入理(1○)班的時候,竟然有些小緊張。監考老師已經在教室裡了,她低頭找座位19號。從第一組過道往後走,S型排列下去,是第一組最後一排的那個挨着窗戶的位置。預備鈴打響,監考老師已經拆封考卷,看了底下一眼。

“抽屜裡不允許有任何書本,一旦發現當作弊處理。”聲音嚴肅。

當時考前各班學生都會打掃清理,按說應該很乾淨。孟盛楠沒在意,隨意瞥了一眼抽屜。

嚯——

一片狼藉,亂七八糟一大堆書,還塞着校服在裡頭。

老師已經開始發試卷了,她才手忙腳亂的開始收拾,將其整理在一起往講臺旁邊專門放書包的地方走。書又重有多,還有一陣煙味的校服,孟盛楠抱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堆置好,正要轉身,校服從一堆書上滑了下來。孟盛楠看了一眼老師,趕緊低頭去撿,衣服裡面掉出一個身份證。

1987年1月1日,池錚。

孟盛楠猛吸一口氣,將視線移至男生照片上。看模樣這照片應該有些時間了,和平時懶散的樣似乎有點不同。這個上頭的人看着很精神,像個陽光大男孩朝氣蓬勃,眼睛炯炯有神。

頭髮極短,又有點稚嫩。

她沒時間多想,將證件塞回去,又把衣服塞到那摞書最裡頭,確認它掉不下來纔回到座位。語文考試兩個半小時,孟盛楠寫完作文還剩十來分鐘,趴在那亂想。不過倒也沒亂想什麼,只是隨便冒出個‘比如緣分這東西真是妙不可言’的心思。這種想法一直持續到下午考英語又得到驗證。那時候,孟盛楠正在塗答題卡。

距離考試時間結束還有十分鐘。

她答得比較慢,在塗第6○個E的時候,肚子開始疼了。起初沒在意,可越來越疼。終於塗完,她已經疼的趴在桌子上,一手捂着肚子直冒汗。監考老師過來收試卷並未有意識到什麼,只以爲這同學答累了在休息,收完試卷檢查了人數後就離開了。很快,教室裡的學生斷斷續續走了。

整個教室裡,空空蕩蕩。

孟盛楠趴在那兒有氣無力,想等這個勁兒過去。因爲整個腦袋歪倒在胳膊肘裡,桌子也就貼的特別近,近到可以聞到淡淡的菸草味,不濃,還有校服裡殘留的男性味道,她思想正專注。

耳邊傳過來一個低啞又漫不經心的聲音。

“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