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所懷疑,但許涼還是努力說服自己,婆婆只是對董澤銘的身份不滿,跟她並無關係。
這樣想着,她便步履遲疑地往外走去。
此處是一座福利院,因爲葉氏的扶持,修建得寬敞美觀,各種設施齊備。她剛百無聊賴地繞過花臺,便看見有個人在那兒抽菸。
他一隻腳向後撐着花臺,夾着煙的樣子,看起來慵懶隨意。
“你好”,許涼正有些尷尬,不知該進還是該退,董澤銘便先朝她打招呼。
他是個很紳士的人,一見許涼過來了,便立刻把香菸給熄滅了。仍到不遠處的垃圾桶裡,又轉回身來,笑意深邃地對許涼道:“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許涼本來對他帶着三分的戒備心,此時對着他溫暖乾淨的笑容,卻漸漸鬆了神經。
“你怎麼在這兒?”,許涼問道。
董澤銘似笑非笑地聳了聳肩,“斷腸人不該在僻靜的地方抽菸麼?”
許涼搖了搖頭:“斷腸人應該在醫院就診”
董澤銘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他笑起來卻和寧嘉謙是不一樣的,後者永遠一副溫和樣子,嘴角一揚,無暇美玉一般溫潤。
“我是來這兒看看的,這裡畢竟是我長大的地方”,董澤銘的語氣帶着追憶。
“哦,那你對這裡的感情一定很深”
“不,恰好相反”,董澤銘搖了搖頭,“這兒是個很現實的地方。社會上的弱肉強食,在這裡被過早地催化。所以我比誰都知道,身份和權利對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他似乎話裡有話,許涼看過去。
董澤銘落寞一笑,“就像這次紀錄片的拍攝,導演早跟我說好了,如果我表現出色,他的下一部片子也讓我參演”
許涼手指蜷了一下,她竟不敢問他,導演撤下他的真實原因。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如果自己能無辜,便會一逃千里。
幸好,他將這個話題及時打住了,微微一笑道:“事實上,我非常喜歡錶演這個行業。聽說你是個經紀人,我是我們學校話劇社的社長,如果有機會,不知道能不能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的活動”
許涼想了想說:“我比你們大好幾歲,或許跟年輕人玩兒不到一起”
董澤銘說沒關係,低聲道:“你和我們這種人,是不一樣的。我理解”
“不,你別誤會。我不能去,是因爲別的原因”,你長得太像寧嘉謙了,不管是九哥還是婆婆對這件事都很敏感,要是我真的和你有聯繫,家裡估計不會太平。
“是因爲我和某個人長得很像的緣故麼?”,他忽然問道。
許涼錯愕地擡起眼睛,“你,怎麼會這樣說”
董澤銘看她有些緊張,便笑了笑,“我有個朋友就說過,我和某個人長得很像。你們不會剛好認識同一個人吧?”
許涼乾笑着說:“怎麼會”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許涼只想中斷這場談話,她說:“那邊應該要開拍了,我先走了”
董澤銘點頭說:“再見”
一路上,許涼的腳步越來越快,董澤銘知道他自己和寧嘉謙長得很像?還是寧嘉謙有個兄弟,但卻沒在她面前提起過這事?
她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神經像理不開的線一樣毫無頭緒。
忽然有個人攔住了她,許涼擡頭一看,正是婆婆的助理。
“葉夫人找您有一會兒了,馬上最後一場拍攝就要開始”,助理提醒道。
許涼按捺住紛亂的心緒,點了點頭說:“好的,我這就過去”
兩人一路說着話,便往化妝室走去。
等拍攝終於完成,已經是下午,這則紀錄片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也耗費了一週的時間。由於導演拍攝得十分盡心,聶緹又是個完美主義者,每個鏡頭都要精心設計,所以才拍到現在。
晚上自然是聶緹帶着許涼設宴,款待各位工作人員。席位定在一家五星級酒店,一聽許涼不能喝酒,大家便異常自覺得不會過來勸她。
聶緹只動了幾筷子,便把這攤扔給許涼,帶着助理走了。
許涼知道她這是在鍛鍊自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席間有不少基金會的高層,婆婆早已引薦給她,要如何去維繫人脈,就是她自己該動的腦筋了。
收服下屬,葉輕蘊早就給她開過課。
她是基金會下一任的掌權者,那麼現在基金會裡的高層,無非分做三等,急於湊上來捧她的,正在觀望的,還有不看好她的。
許涼要做的,就是各個擊破,先把能收服的控制在自己手上,層層遞進,最後少數服從多數,即使有人要唱反調,也會被其他人的恭維聲給淹沒。
她現在沒有實權,處在半遊離狀態,只要以後有呼聲,上位就會事半功倍。
等散了席,許涼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不管如何,樣子總要做足。
她本就是個好相處的人,一頓飯下來,對她示好的人不少。許涼有預感,既然有進展,婆婆便會派給她更多的事務。
走出飯店,街口已是燈火輝煌,許涼鬆了鬆筋骨,正等着司機把車給開過來,便有一輛車停在她面前。
車窗降下來,許涼便笑了,“我都準備回去了,你幹嘛還跑這一趟”
葉輕蘊讓她先上車,“我怕你智商低得找不着回家的路”
許涼坐到他旁邊,靠在座椅上,手指都不想動。她拿出手機,正要給司機打電話,說不用過來接她,葉輕蘊卻按住她的手說,他已經給司機打過電話。
“今天你都幹了些什麼?”,許涼有氣無力地問他道。
葉輕蘊:“這幾天都沒什麼事,只邢二那廝天天纏着我,陪着他一起去盛家。只是盛霜的脾氣也硬,邢二在一邊說得口乾舌燥,她愣是眼皮都不擡一下”
許涼哼了一聲:“現在知道娶老婆多不容易了吧?”
葉輕蘊無奈道:“你可別一杆子打死所有男人,這是性別歧視”
“我覺得盛霜做得對,邢二的風流賬可不少,他現在想要只守着盛霜一個當唐僧,那她就得是難以得手的佛經”
葉輕蘊抿脣笑道:“你這是什麼比喻?我看邢二急得都快嘴角長泡了,還病急亂投醫,讓我幫着託你去勸勸盛霜,我看他是打錯主意了”
過了好一會兒,沒聽到她接話,葉輕蘊扭頭一看,許涼已經睡着了。
他將車裡的溫度調高了一些,車子開得更爲平穩。
車子開回官邸,葉輕蘊下了車,熄了火,不忍心將她叫醒。
這幾天她也實在累,每天跟着母親熟悉基金會裡的事務,還要理順各方關係,紀錄片的事,她也要照管。說起來,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好好獨處。
此時她臉頰睡出淡淡的紅暈來,呼吸清淺,藉着庭院燈的光線,可以看見她甜美的五官。她閉着眼睛的樣子,宛如一朵睡蓮。
葉輕蘊伸手去觸了一下她的皮膚,只覺得滿手的細膩,讓人流連忘返。
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醒,他們也不能就這麼在車庫裡過夜。葉輕蘊便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裹住她,小心翼翼抱着她,這纔回到臥室裡面。
第二天不用再去跟拍,許涼睡了個這些天難以奢望的懶覺。她睜開眼睛,已經九點了,過了一會兒,忽地從牀上支起身子來,匆忙到浴室洗漱。
這裡可不是她和葉輕蘊的別墅,長輩們都在家。葉家的三餐都定時的,她這麼晚起牀,怎麼看都不禮貌。
等她下了樓,到客廳一看,只有葉輕蘊一個人在。他四平八穩坐在,正專心致志地看報紙。
許涼問他道:“奶奶他們呢?”
葉輕蘊:“我爸特意請了以前上海飯店的老客蠟來表演,給奶奶助興,他們起了個大早,吃了飯就走了。連我也下來晚了,那時他們已經走了”
許涼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我還怕自己下來晚了,全家等我一人吃早飯呢”
葉輕蘊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旁邊,柔聲道:“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在他們面前繃緊神經。我媽最近把你帶在身邊,你開始不是漸漸學着在她面前放鬆了麼?現在怎麼又原地踏步”
許涼垂着眼睛,原來他早就察覺到了。不過這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自從那天婆婆將董澤銘撤下來之後,許涼心裡便隱隱覺得不對勁。
好幾次,許涼都覺得婆婆的目光掃在自己身上,但等她看過去,卻一切平常。
董澤銘只是長得像寧嘉謙而已,婆婆這麼大反應,反倒如臨大敵似的。這讓她很不解。
一切未知對人來說,都具有隱患,於是她在婆婆面前,便不如前幾天那麼自在。
但這些原因,許涼下意識不想跟葉輕蘊提起。一遇上關於寧嘉謙的事,他便沒有好臉色,許涼自然不會去觸這個黴頭。
他的醋性,也太大了些。
許涼這麼想着,便搖了搖頭,“可能是這幾天太累了,說話做事都繃着神經”
葉輕蘊打量她一會兒,她氣色的確不太好。便將她攬在懷裡,吻了吻她的額頭,“基金會交給葉家的女主人,一向是葉家的慣例。我雖然不想見你受累,但如果和母親意見相左,她肯定會對你有看法。她想必是覺得或許開年,會回到京裡,便沒時間教導你,纔會把事情一股腦塞到你懷裡”
許涼笑道:“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嬌氣,再說,媽媽是爲了鍛鍊我,纔派事情給我,掌管事務,都是自下而上,哪有自上而下的?”
葉輕蘊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嗯,其實是我覺得你太忙碌了。這些天,我好不容易空閒下來,你卻被媽帶在身邊。王母娘娘都不肯施一座鵲橋給我們,天天回家來,你跟我說不上幾句話,就已經睡着了”
聽他語氣異常委屈,許涼摸了摸他的臉,安慰道:“這段時間我不會那麼忙了,可以天天在家陪你”
葉輕蘊聽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輕捏了一下她的臉頰,卻被許涼推開手:“臉都被你捏大了”
“臉大有什麼不好,要是在人羣裡,我一眼就看見你”
許涼瞪他道:“你審美扭曲”
他笑呵呵地點頭:“我審美扭曲,然後把你娶回家了”
不等許涼再說話,葉輕蘊的手機便響了,他接起來,臉色驟然陰鬱下來。
許涼見他臉色大變,忙問道:“出什麼事了?”
葉輕蘊讓小阿姨上樓把他的外套拿下來,跟許涼解釋道:“邢二打來的電話,盛霜進醫院了,醫生說是有輕微流產跡象”
許涼也擔心起來,盛霜本來就年輕,懷的還是兩個孩子,稍有不慎,便會生出紕漏來。
她連忙說:“我跟你一起去”
葉輕蘊已經穿好衣服,兩人急匆匆就往醫院趕。
兩人到了地方,葉輕蘊打邢二電話,卻無人接聽,他們只知道在哪家醫院,卻不知道病房。最後到婦產科,護士站上,才問出了盛霜的牀號。
他們一直往走廊最深處的vip病房走,葉輕蘊的手機沒掛斷,一步步進了,才聽見手機的震動聲。
邢二的手機嗡鳴着,躺在他旁邊的長椅上。他人則頹唐地抱着腦袋,全身上下,透着一股絕望。
葉輕蘊腳步在他面前停住了,邢二落在地上的影子,顯得那麼孤獨無助。他忍不住過去,拍了拍邢二的肩膀。
“吃飯了嗎?”,葉輕蘊怕刺激到他,沒有先開口詢問盛霜的病情,反倒提起與之無關的話題。
他一邊說着,一邊對許涼使了個眼色,讓她進去看看情況。
聽到他輕柔的話語,邢二一個沒忍住,眼淚便掉下來了。嗒的一聲,落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
“是我拿着求婚戒指,逼着她答應。然後……血便順着她的褲腳流下來了。我……我真的很害怕,她一輩子都不肯原諒我”,眼淚順着邢二挺直的鼻樑往下淌,此刻他只是個傷心欲絕的男人,不是葉輕蘊所熟悉的那個意氣風發的邢二。
即使葉輕蘊現在也擔心得恨不得衝進病房去,但又不放心邢二一個人在這兒。他只好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許涼進了病房,盛霜並沒有睡着,只是臉色很蒼白,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她心裡暗自捏了一把汗,但三姑母葉禮楣就守在這兒,許涼輕聲打了招呼。
葉禮楣自然看得出許涼眼睛裡無盡的擔憂,她紅腫着眼睛,安慰道:“沒事的,盛霜和孩子所幸都保住了。只是要臥牀休息”
說着,她便將牀頭的位置空出來,讓許涼過去,和盛霜說話。
這周許涼每天都不得閒,自從上次在盛家見過之後,便沒得空。此時看到她躺在病牀上,瘦得下巴頜都尖了,許涼眼睛一下就沁出淚來。
拉着她沒吊針的那隻手,許涼輕撫了一下盛霜的頭髮,溫柔道:“盛霜,你長大了,這麼勇敢。將來孩子生下來,他們一定會因爲母親對他們的付出,而無比孝順”
盛霜沒力氣說話,但眼睛裡卻帶上了一絲笑意。
“我們都相信,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你可以做到的”,許涼只祈求上天,不要那麼狠心,這可是兩條生命啊!
盛霜眼睛裡漫出一層霧氣,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許涼和葉輕蘊一直到盛霜情況徹底穩定下來,才離開醫院。
家裡還不知道盛霜懷孕的事,老太太要是知道,她那本來就薄弱的睡眠,會徹底消失。所以他們要趁着家人還沒回去之前,趕回家。
一上車,葉輕蘊便緊緊拉着許涼的手不肯撒開。許涼以爲他仍是爲盛霜的事憂心,便安慰道:“流血已經止住了,只要接下來小心一些,咱們的侄子侄女兒就會平安出生了”
葉輕蘊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沉悶地說:“我是有些擔心,你懷孕了怎麼辦。會不會出現同樣的狀況?你知道嗎,一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我全身都在冒冷汗”
許涼反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果然觸手冰涼。她忽然覺得身旁的這個男人,並不是無堅不摧,他會爲了她而提心吊膽,會爲了她而生出不安。
他既強大,又脆弱。而自己,恰好是他的軟肋。
許涼想到這兒,心裡涌出一陣莫名的感動。她搓着葉輕蘊的手道:“別擔心,我會好好的”
聽她正色保證之後,葉輕蘊心裡才舒緩一些。這纔拿出手機,讓方譽替盛霜請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讓專家組替她會診。
這時候三姑母忙着在醫院照顧盛霜,她來不及去辦的,葉輕蘊自然要替她考慮到。
可半個小時之後,方譽打來電話說,最爲著名的婦產科醫生已經被請走了,聽說是邢家人打的招呼。
葉輕蘊聽了之後,讓方譽不用再照管此事,便掛斷電話。
將手機放到一邊,葉輕蘊在心裡暗自企盼,希望盛霜能挺過這一關,邢二也就能挺過這一關了。
此時葉輕蘊掛念的邢二就守在盛霜病房前,不肯走了。他不吃不喝,嘴脣已經幹得起皮。
葉禮楣雖然心裡不禁怨他,但瞧他這樣滿眼佈滿血絲的樣子,又着實不忍。讓他回去,邢二隻是不肯;皺眉沉吟半晌,葉禮楣又提出讓他趁盛霜睡着了,進去看一看。
他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沉黯下去。邢二一聲不吭,只是搖頭。
葉禮楣長嘆着,又回了病房。
邢二在盛霜病房前守了三天,她快要出院了,醫生說她沒有大礙,可以回家修養了。
這天下午,吊完水,她就能離開。
邢二聽了自然高興,但他隱隱有些失落。從此以後,或許自己不能離她這麼近了吧。
他回家換了件衣服,修了冒頭的胡茬兒,只是眼睛裡的血絲和烏青的眼袋怎麼也遮不住了。
不知道他這樣子,會不會把盛霜嚇到。
邢二對着鏡子裡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重新回到醫院,盛家的保姆已經收拾好東西了。這是邢二除了送她來醫院那天之後,第一次進來。
打量一圈,這裡看起來比剛開始溫馨很多。慢慢地,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擱淺到病牀上的人身上。
她還睡着,樣子很甜美安靜,臉上有一種安定人心的祥和。她瘦了,臉成了小小的一圈,既脆弱,又勇敢。
邢二抿了一下嘴脣,手伸出去,卻無依無靠地停在半空中。手之下幾寸是被子,被子底下,是孕育他們孩子的溫牀。
最後他還是把手給收了回來。
這時候盛霜的眼皮動了動,邢二驚慌失措地垂下眼睛。
她淡淡開口,“你怎麼來了?”,語氣裡不帶任何感情。
邢二心臟被人揪了一下,生疼。
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開口,“我來看看你”
盛霜:“哦”
他深吸一口氣,又說:“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以後,只要有你的地方,我會自覺躲開——”
盛霜撇開頭,一聲不吭。
本來邢二醞釀了一肚子的話,想跟她說,但此時他喉嚨又痛又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每個從自己嘴裡吐出來的字眼,都在心上切割着,他想緩一緩,等陣痛過去。
“既然你不願意,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們。只要你平平安安把它們生下來,它們……它們可以不知道有我這個父親”,說完,邢二用手罩住眼睛,他一路上都在告誡自己,一定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但這時候,來不及,也忍不住了。
過了良久,邢二才聲音沙啞地說:“你好好修養吧,我走了”
他剛轉身要離開,卻有一隻白生生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襬,“喂,你就這麼走了,兩個孩子的奶粉錢誰付啊?”
邢二耷拉的腦袋一下子立起來,他僵着脖子扭頭去看牀上的年輕女人,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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