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花落

西南的戰事終於以大周的勝利告終,收復失去已久的疆土於一個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極大的榮耀。班師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賞,即是哥哥功成名揚的時候。武將一戰名揚,哥哥被封爲奉國將軍,又予賜婚之榮,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濟和慕容一族聲勢最煊赫的時候。

玄濟享親王雙俸,紫奧城騎馬,華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長子慕容世鬆爲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爲綏平伯。而華妃生母黃氏也被格外眷顧,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誥,例比四妃之母。而後宮之中華妃亦被冊封爲從一品皙華夫人,尊榮安享,如日中天。孃家軍功顯赫,手掌協理六宮的大權,又得玄凌寵愛,這樣事事圓滿,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無子而已。

自身體復原以後眉莊漸漸變的不太愛出門,對於玄凌的寵愛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非召幸而不見。如今情勢這樣逼人,眉莊再剋制隱忍,終於也沉不住氣了。

那日眉莊來我宮中,來得突兀。門外的內監才稟報完她已徑直走了進來,連宮女也沒扶着。我見她臉色青白不定,大異往常,心知她必有話說,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莊緊咬下脣,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因憤怒和不甘而漲得血紅。

我斟了一盞碧螺春在她面前,柔聲道:“姐姐怎麼委屈了?”

眉莊捧了茶盞並不飲,茶香嫋嫋裡她的容色有些朦朧,半晌方恨恨道:“華妃——”

我婉轉看她一眼示意,輕聲道:“姐姐,是皙華夫人——”

眉莊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濺,眉莊銀牙緊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華夫人?!只恨我沒有一個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戰沙場,白白便宜了*****!”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隻毛色雪白的鸚鵡,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動氣。皙華夫人——這樣炙手可熱,我怎麼倒覺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樣子呢?”

眉莊不解,皺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爲鸚鵡添上食水,扶一扶鬢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我淡淡一笑:“爲了這個緣故,玉厄夫人連太妃的封號也沒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廟受香火。”

眉莊苦笑:“慕容家怎麼會去謀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謀反呢?功高震主就夠了。何況他們不會,保不齊汝南王也不會。”

眉莊這纔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聞,近幾年來汝南王漸有跋扈之勢,曾當朝責辱文官,王府又窮奢極欲。朝野非議,言官紛紛上奏,皇上卻只是一笑了之,越發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時侯念《左傳》,讀到《鄭伯克段於鄢》,姜夫人偏愛幼子叔段,欲取莊公而代之,莊公屢屢縱容,臣子進言,只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憤,惡貫滿盈,才一舉殺之。雖然後人很是鄙薄莊公這樣對同母弟弟的行徑,然而於帝王之策上,這是十分不錯的。

日前玄凌只作戲言,於汝南王狷狂一事問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傳》將莊公故事朗朗念於他聽,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懷。”

如今一切烈火澆油,亦只爲一句“子姑待之”。

我含笑低首,“潰瘍爛到了一定的程度,纔好動刀除去。由着它發作好了,爛得越深,挖得越乾淨。”見眉莊微微沉思,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姐姐近來彷彿對皇上很冷淡的樣子。”

眉莊淡漠一笑:“要我怎樣婉媚承歡呢?皇上對我不過是招之即來,揮之則去而已。”

我慢慢沉靜下笑容,只說了一句:“沒有皇上的恩寵,姐姐怎麼扳倒皙華夫人?——越無寵幸,越容易被人輕賤。姐姐是經歷過的人,難道還要妹妹反覆言說麼?”

她妙目微睜,蘊了一縷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寵?”

四月末的天氣風有些熱,連花香也是過分的甜膩,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紗上,開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這樣要過去了。屋中有些靜,只聞得鸚鵡腳上的金鍊子輕微的響。眉莊盞中碧綠的茶湯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涼,片刻才道:“我難道希望看你備受冷落麼?”我靜一靜,“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爲我有身孕讓姐姐傷心了麼?”

眉莊搖頭:“我並沒有,你不要多心。”她說:“我和你還是從前的樣子。你說的話我記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莊至儀門外,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處的芍藥、杜鵑開的如錦如霞,織錦一般光輝錦簇,眉莊穿着胭脂色刻絲桃葉的錦衣走在繁麗的景色中,微風從四面撲來,我無端覺得她的背影憑添了蕭索之姿,在漸老的春光中讓人傷感幾多。

※※※※※

歷年五月間都要去太平行宮避暑,至中秋前纔回宮。今年爲着民間時疫並未清除殆盡恐生滋擾,而戰事結束後仍有大量政務要辦,便留在紫奧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懷胎之中的車馬勞頓。

淳兒的死讓我許久鬱鬱寡歡,眉莊除了奉詔之外不太出門,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願見人,鮮少來我這裡,惟有敬妃,還時常來坐坐。

玄凌怕我這樣鬱郁傷了身子和腹中孩兒,千方百計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鮮玩意兒來,又命內務府尋了一隻白鸚鵡給我解悶,並允了我三日後讓新婚的哥哥帶了嫂嫂來宮中相見。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這日一早哥哥見過了駕,便帶了嫂嫂薛茜桃來我宮中。

哥哥與嫂嫂知我新晉了莞貴嬪,所以一見面便插燭似的請下安去:“貴嬪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熱,迅速別過臉去拿手絹拭了,滿面笑容,親手攙了他們起來,道:“難得來一回,再這樣拘束見外豈不是叫我難過。”

接着又命人賜座,我問:“爹爹和孃親都還好嗎?”

哥哥道:“爹與娘都安好,今日進宮來,還特意囑咐爲兄替兩位老人家向娘娘問安。”

我眼圈兒一紅,點點頭:“我在宮中什麼都好,爹孃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囑咐爹孃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請了個安:“都是託娘娘洪福。爹孃聽說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興得不知怎麼纔好,娘在家中日夜爲娘娘祝禱,願娘娘一舉得男。”

我仔細打量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紅豔豔的桃花。並不是出奇的美豔,只是長得一團喜氣,宜喜宜嗔,十分可親。

我暗暗點頭,凌容的性情隱婉如水,我這位嫂嫂卻是爽朗的性子,顧盼間也得體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想來可以主持甄府事宜爲娘分憂。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親薛從簡大人爲官很有清名,我雖在深宮中,也素有耳聞。皇上時常說若人人爲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無恙了。”

嫂嫂忙謙道:“皇上高恩體恤,父親必當盡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爲官,可要好好學一學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猶不怎樣,嫂嫂卻是回頭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齒如玉。如斯情態,哥哥反卻臉紅了。

哥哥來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從未見過面的,只怕夫妻間不諧,將來失了和睦。我當時於衆人之中擇了她,一是她父親頗有清名,二是在閨中時也聽過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處的人。但這樣未曾謀面而擇了人選終究是有些輕率的。如今看來,卻是我白白擔心了。這樣一個愛笑又會言談的女子,縱使起初無什麼情意,長久下來終是和諧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說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沒胃口,這些菜是家裡做了帶來的,都是妹妹在家時喜歡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廚房。

正說着,陵容遣了菊清過來,說是贈些禮物給我兄嫂做新婚賀儀,是八匹上用的宮緞素雪絹和雲霏緞,連上用的鵝黃籤都未拆去。這些宮緞俱是金銀絲妝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寵,這些表禮想是她傾囊所出,心裡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親自過來的,可是身子實在不濟,只好遣了奴婢過來。小主說要奴婢代爲祝賀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貴子;又請兩位問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賀儀來的均是妃嬪面前得臉的人,又這樣客氣,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禮。”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對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說出這“百年好合、早得貴子”這八字來,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問:“安美人身子不好麼?”

菊清含笑道:“小主風寒未愈……”菊清原是我宮裡出去的人,見我靜靜微笑注目於她,如何不懂,忙道:“沒有什麼妨礙的,勞大人記掛。”

哥哥只道:“請小主安心養病。”

嫂嫂見禮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這位安美人與我一同進宮,入宮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親厚些。”

少頃眉莊也遣人送了表禮來,皆是綢緞之物,物飾精美。

留哥哥與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說了不少體己話,將哥哥素日愛吃愛用的喜好與習慣一樣樣說與她聽,但求他們夫婦恩愛。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務繁忙,但求嫂嫂能夠體諒,多加體貼。”

半日下來,我與嫂嫂已經十分親厚,親自開妝匣取了一對夜明珠耳鐺,耳鐺不過是宮中時新的樣子,無甚特別,唯夜明珠價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這明珠耳鐺勉強還能入眼,就爲嫂嫂潤色妝奩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綢緞作爲表禮,讓兄嫂一同帶回家去。

入夜卸妝,把流朱與浣碧喚了進來,把白日兄嫂家中帶來的各色物事分送給她們,餘者平分給衆人。又獨獨留下浣碧,摸出一個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這個是爹爹讓哥哥帶來,特意囑咐給你的。爹爹說怕你將來出宮私蓄不夠豐厚。”我親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實爹爹也多慮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孃的牌位入家廟,又不能公開認你,你也多多體諒爹爹。”

浣碧雙眼微紅,眼中淚光閃爍:“我從不怪爹爹。”

我嘆口氣:“我日後必爲你籌謀,了卻你的心事。”浣碧輕輕點頭。

我念及宮中諸事,又想到淳兒死後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樂。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紛紛揚揚如一場大雪,積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風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

我輕聲嘆息,原來這花開之日,亦是花落之時。花開花落,不過在於春神東君淺薄而無意的照拂而已。

※※※※※

日子這樣悠遊的過去,時光忽忽一轉,已經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宮中的生活依舊保持着表面的風平浪靜,眉莊漸漸收斂了對玄凌的冷淡,頗得了些寵愛,只是終究有皙華夫人的盛勢,加之我與杜良媛的身孕,那寵愛也不那麼分明瞭。

我靜心安胎,陵容靜心養病,眉莊一點一滴的復寵,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該照管的六宮事宜,任憑皙華夫人佔盡風頭,百般承恩,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去招惹她。後宮在皙華夫人的獨佔春色下,維持着小心翼翼的平靜。

而在這平靜裡,終於有一石,激起軒然大波。

杜良媛是個很會撒嬌撒癡的女子,何況如今又有龍裔可以倚仗。依例嬪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產後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時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晉杜氏爲恬嬪。因有孕而連續晉封兩次,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難免使衆人議論紛紛。私下揣測恬嬪懷孕已有四月,難道已經斷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這樣的恩遇,皙華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又因着玄凌對杜良媛的嬌縱,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罷了。

後宮諸人本就眼紅恬嬪的身孕,如此一來更是嫉妒,謹慎如愨妃也頗有微詞:“才四個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懷皇長子時到六月間太醫斷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禮制在臣妾初有喜脈時加以封賞晉爲貴嬪,並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櫻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嬪幾次三番說有胎動不安的症狀,皇上也只是爲了安撫她才這樣做。爲皇家子嗣計,本宮是不會有異議的。”

皇后這樣說,別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而皙華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聞。等聽得不耐煩時,皇后只笑吟吟說了一句,“皙華夫人如今恩寵這樣深厚,也該適時爲皇上添一個小皇子纔是。怎麼倒叫新來的兩位妹妹佔了先了呢?”皙華夫人瞬間變色神傷,啞口無言。

而恬嬪晉封之後更加得意,益發愛撒嬌撒癡。

※※※※※

是夜,我微覺頭暈,玄凌就在我的瑩心殿陪我過夜。剛要更衣歇息,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報,說是恬嬪宮裡的內監有要事來回稟,回話的人聲音很急,在深夜裡聽來尤爲尖銳:“恬嬪小主纔要睡下就覺得胎動不適,很想見皇上,請皇上過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寢衣已經套了一個袖子,聞言停止動作,回頭看我。我本已半躺在牀上,見他略有遲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這裡不要緊。”

他想一想,還是搖頭,“你也不舒服呢,讓太醫去照顧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覺得胎動不安,她第一次懷孕想來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應該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難爲你肯這樣體諒。”

我捋一捋鬢邊碎髮,低眉道:“這是臣妾應該的。”

他囑咐槿汐:“好好照顧你家娘娘,有什麼不舒服的要趕快回報給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來見我已經起身,道:“娘娘不舒服麼?”

我道:“沒什麼,只是有些胸悶罷了。”

槿汐端了盞鮮奶燕窩來,勸道:“娘娘別爲恬小主這樣的人生氣,不值得。”她把燕窩遞到我手上,“這是太后娘娘上回賞的燕窩,兌了鮮奶特別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窩,微笑搖頭:“皇上破格晉封,她已經遭人嫉妒。如今還這樣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還是無知,可見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我自然不會爲了這樣沒用的人生氣。”

槿汐笑言:“娘娘說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來,已經是第三次這樣把皇上請走,也太過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個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隻會用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會心煩,不用咱們費什麼事。不說她了,咱們睡吧。”

第二天玄凌過來,我見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問:“恬妹妹胎動得很厲害麼?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沒有好好睡,連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裡是什麼事,左不過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噁心,鬧得朕頭疼。”

我心中有數,只是勸慰道:“有了身孕難免煩躁,臣妾也愛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體諒了麼。那麼太醫有沒有說恬妹妹是怎麼不適呢?”

他皺眉:“太醫說有些胎動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貪吃纔會噁心。”

又這樣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兒終於也生了不耐煩。

後宮人多口雜,恬嬪連着幾次從我宮中把玄凌請走,宮人妃嬪見她張狂如斯,背後詆譭也越發多,連皇后也不免開口:“恬嬪就算身子不適,也不該如此不識大體,即便不顧莞貴嬪也要養胎休息,也該顧着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還這麼趕來趕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個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華夫人和敬妃要協理六宮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這樣吧,愨妃你性子溫和,就你去慢慢說給她聽吧。”又囑咐愨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經不得重話。本宮知道你是個軟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說罷,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愨妃本不願意,然而皇后開了口,自然不能推託,只好應允了。於是衆人也就散去。

玄凌對恬嬪生了嫌隙,無事自然不願意往她宮裡去。這日夜裡便在我宮裡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來敲殿門,起先不過是輕輕幾下,逐漸急促。

我驚得醒轉,忙披衣坐起身,問:“什麼事?”

槿汐進來,蹙眉低聲道:“是恬小主宮裡的人來稟報,說小主入夜後就一直腹痛難忍,急着請皇上去瞧一瞧。”

佩兒跟在槿汐身後,撇一撇嘴不屑道:“又來這個?她不煩咱們也煩了,回回這麼鬧騰還讓不讓人睡了!”

槿汐無聲瞥她一眼,佩兒立刻噤聲不敢多說。

我睡眼朦朧,原也想打發過了算了,忽然覺着不對,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愨妃去教導她,就算恬嬪再無知,也不至於今晚又明知故犯,難道真有什麼不妥?雖然玄凌叮囑過我不要再理會,若我知情不報,恬嬪真有什麼事,我也難辭其咎了。

於是推醒玄凌,細細說了。他夢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個身衝着來殿外來稟報的內監怒道:“怎麼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醫好生照看着就是!”

那內監在門外爲難,答應着“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難受,因今日愨妃娘娘來過,所以一直忍着不敢來稟告……”

玄凌動怒,隨手把手邊靠枕抓起來用力一揚,喝道:“滾!”那內監嚇得不輕,慌慌張張退了下去。

我見玄凌這樣生氣,也嚇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給他,玄凌猶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動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惡心。”

我不敢深勸,重又在香爐裡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還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總是有不安的感覺,很久沒有下雨,空氣也是乾燥難耐的,我輾轉反側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朧間,隱約有一聲極淒厲的尖叫刺破長夜。

我猛地一震,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猶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靜不過一晌,急促凌亂的腳步已經在殿外響起,拍門聲後傳來的不是內監特殊的尖嗓,卻是一個女子慌亂的聲音。

這下連玄凌也驚醒了。

來人是恬嬪宮裡的主位陸昭儀,那是一個失寵許久的女子,我幾乎不曾與她打過交道。她攪着夜涼的風撲進來,臉色因爲害怕而蒼白,帶來消息更是令人驚惶——她帶着哭腔道:“恬嬪小產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頭看我一眼,又看着陸昭儀,呆了片刻幾乎是喊了起來:“好好的怎麼會小產?!不是命太醫看顧着嗎?”

我心中陡地一震,復又一驚。一震一驚間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地撫住自己的肚子。陸昭儀被玄凌的神態嚇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曉得,恬嬪白天還好好的,到了入夜就開始腹痛……現在出血不止,人也昏過去了。”她擡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滿怒意與焦灼的臉,聲音漸漸微弱,“恬嬪那裡曾經派人來回稟過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親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輕聲道:“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皇上趕緊過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說話,低呼一聲“佩筠!”,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慌的一干內監宮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門邊,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覺微涼的夜風襲人。槿汐默默把披風披在我身上,輕輕勸道:“夜來風涼,請娘娘進殿吧。”

我靜靜站住,聲音哀涼如夜色,緩緩道:“你瞧,皇上這樣緊張恬嬪——”

槿汐的聲音平板而溫暖,她掩上殿門,一字一句說:“皇上緊張的是子嗣,並不是恬嬪小主。娘娘這樣說,實在是太擡舉恬嬪小主了。”

我瞬間醒神,不覺黯然失笑:“瞧我糊塗了,見皇上這樣緊張我也胡思亂想了。”

槿汐扶我到牀上坐下,道:“那邊那種場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見不得的,會有衝撞。不如讓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裡還能睡,前前後後鬧騰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邊已經天翻地覆了,皇后她們應該都趕去了吧。”我復又奇怪,感嘆道:“好好的恬嬪怎麼會小產了呢?她也是,來來回回鬧了那麼多次不適,皇上這一次沒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見我睡意全無,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宮以來第一次有別的小主、娘娘小產的事發生在身邊吧,可是咱們做奴婢的,看見的聽見的卻多了,也不以爲奇了。”她見我神色驚異,便放慢了語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嬪小主、從前的賢妃娘娘、華妃娘娘、李修容、芳貴人都小產過;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來沒活到三歲,純元皇后的小皇子產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溫儀帝姬的時候也是千辛萬苦;欣貴嬪生淑和帝姬的時候倒是順利,愨妃娘娘也是,可是誰曉得皇長子生下來資質這樣平庸。”她嘆氣:“奴婢們是見得慣了。”

我聽她歷歷數說,不由得心驚肉跳,身上一陣陣發冷,拿被子緊緊團住身體。門窗緊閉,可是還有風一絲一絲吹進來,吹得燭火飄搖不定。我脫口而出:“爲什麼那麼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着殿頂樑上描金的圖案,道:“宮裡女人多,陰氣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來。”

我聽她答得古怪,心裡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着,雙膝曲起,不自覺地圍成保護小腹的姿勢。

她靜靜陪着我,我亦靜靜坐着。我呆了一晌,忽然問:“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個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欽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記得了,左不過是服侍主子們的,只是這個宮那個宮的區別。”

我不再言語,環顧周遭錦被華衣,幽幽長嘆了一聲。

槿汐道:“娘娘不要難過。”

我神情悲涼如夜霧迷茫,低嘆:“你以爲我只是爲自己難過麼?恬嬪這一小產,我只覺得脣亡齒寒,兔死狐悲啊!”

這樣稟燭長談,不覺東方已微露魚肚白的亮色。我方纔覺得倦了,躺下睡着。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我乍一醒來,忽見玄凌斜靠在我牀頭,整個人都是吃力疲憊的樣子,不由一驚,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覺,我再度喚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滿是沉重的疲倦,他說:“你醒了?”

我“恩”了一聲,正要問他恬嬪的事,他的語氣卻哀傷而清冷地貫入,他說:“恬嬪的孩子沒有了。”玄凌把臉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臉很燙,鬍渣細碎地扎着我的手,聲音有些含糊,“太醫說五個月的孩子手腳都已經成形了。孩子……”他無聲,身體有些發抖,再度響起時有獸般沉重的傷痛,這一刻,他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朕又失去了一個孩子,爲什麼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來?難道是上天對朕的懲罰還不夠麼?!”

我想他是難過得糊塗了,我無比難過,心酸落淚。無聲地軟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輕輕環住他的身體。我貼着他的臉頰,輕聲溫言道:“四郎一夜沒有睡,在臣妾這裡好好睡會兒吧。”

他“唔”一聲,由着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緊緊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熱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朕會好好疼他愛他。嬛嬛!”

我溫柔凝望他憔悴的臉龐,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來。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這裡陪你。”

他攥着我的手睡去。我看着他,心中溫柔與傷感之情反覆交疊。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嬪,這個同樣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嘆,玄凌,他終究是涼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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