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茂倩

茂倩因是舊日皇帝御前的宮女,又是滿洲女兒,打扮得格外體面。只見她一身榮藍色新緞描銀掐花緙絲出灰鼠毛褙子,蜜荷色纏枝團花馬面裙,頭梳一個端端正正的小兩把頭,簪着紅絨絨花朵,綰了一枚玳瑁鑲珠石扁方,也不用流蘇簪飾,倒顯得落落大方。她顯然刻意打扮過,一身顏色衣裳顯得溫和可親,唯有一雙吊梢眉,纔有幾分凌厲之氣。

她雖出宮多年,但對御前規矩極爲熟稔,行雲流水般行禮叩了大安,也不起身,楚楚道:“奴婢蒙皇上賜婚,不能日日侍奉跟前,今日未曾奉詔便擅自入宮。無論皇上等下如何責罰,都請受了奴婢一片孝心。”說罷,又重重磕了三個頭。

皇帝打量着她氣色,雖然妝容精心描摹,細看之下仍可見她眼角眉梢的憔悴之色,當下便有些不豫,“怎麼?朕賜婚與你和凌雲徹,你們夫妻卻過得這般不好麼?”

茂倩甫一見問,便咬住了脣,強笑道:“皇上爲奴婢和凌雲徹賜婚,自然是奴婢的無上榮耀,一輩子的體面光輝。奴婢嫁與凌雲徹多年,他一不納妾,二不拈花,可算是一個正人君子。所有月例供奉,都交予奴婢安家度日。於此事上,奴婢只有銘感於心,沒有怨言。”

如懿笑吟吟看着她,那笑卻是冬日裡的太陽,看着和暖,卻毫無溫度,“若真如此,豫妃何必巴巴兒找着你來呢?想吐出來的話別噎着,自個兒給自個兒添堵。”

皇帝橫她一眼,“你倒是半點顏面也不想留?”

如懿緩緩撫着手中的銷金菱花手爐。金器裝了小塊的紅籮炭本就燙手,所以得護着裡外發燒的銀鼠皮手籠。可是那燙卻成了現下唯一的取暖之物。眼前的這些人,這些話,無一不是冷的,是凍住了的污水,一口口逼着人吞下去,冷得叫人噁心。

她淡淡瞟皇帝一眼,似笑非笑道:“皇上沒有給臣妾留半分顏面,旁人自然更不會留了。臣妾便是自己想留着,也是枉然。”

茂倩倒也不懼,對着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徐徐道:“奴婢伺候皇上多年,由人至心是皇上無不知的。今日對着主子,也不敢有所欺瞞。凌雲徹對外是一個極好的夫君,無人不讚。可到了屋裡,雖然起初也對奴婢裝模作樣噓寒問暖,可他對奴婢從不放在心上。”她面上微紅,垂首道,“不瞞皇上,奴婢與凌雲徹成婚多年,做夫妻的日子不過十來日。他連奴婢手心是否有疤痕亦不知。”

皇帝微微頷首,“你右手手心有一疤痕,是剛進宮伺候朕時不防被火燭燒傷的。”

茂倩滿眼淚光,連連俯拜道:“皇上憐憫,奴婢銘記於心。”

嬿婉微吸一口冷氣,極力緩和着道:“你也糊塗,凌雲徹侍奉皇上身邊,是多少要緊的大事得記着,微末小事忘了也是有的。他爲着忠君而少陪你些,你也該多體諒。”

茂倩忍着羞澀,面色漲紅道:“起初奴婢也極力開解自己,可漸漸久了,纔看出些端倪。”她說到此節,又恨又惱,“他倒不是忠君……”她驟然盯住如懿,眼中迸出一絲冷光,“他所有心耳意神,倒是全記掛在了皇后娘娘身上。”

如懿迎着她的目光,慵倦地撣了撣手中的杏色水綾絹子,“好了,終於說到這句了,也不枉豫妃一番辛苦找了你來。只是這話便和戲文似的,唱了開頭就讓人猜得到下頭,真真也是無趣至極。”

茂倩面容陰冷,惻惻道:“皇后娘娘倒真是成竹在胸。奴婢也不怕做個小人,到底與他夫妻多年,或是醉酒,或是夢囈,他心心念唸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人哪!”

她話未說完,只見凌雲徹大步跨進,躬身一禮,朝着茂倩氣得目眥盡裂,“我只知隔牆有耳須得防賊,卻不想你我共枕多年連夢囈也字字當真。”

茂倩與凌雲徹一照面,氣不打一處來,再不復方纔極力剋制的儀態,冷笑一聲道:“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夢中話心聲。若不是同枕共眠,怎知你心底齷齪隱事,竟這般日思夜想,夢中也不能忘。”她紅了雙眼啐道,“你也敢道我是賊!採花淫賊才恬不知恥!”

凌雲徹勃然大怒,“這是御前,你當是家裡,任你瘋癲胡言?”

茂倩淚光一閃,死命咬了牙,伸出長長的指甲戳着他面頰道:“你還記得家裡?不知多早晚纔回來一趟,早忘光了吧?”

凌雲徹氣得臉色鐵青,礙着在御前,索性別過頭不理她。

茂倩見此,越發生了天大的委屈,抱屈道:“那日豫妃小主遣人來報你平安,說道你奮不顧身去救皇后娘娘。人人道你忠勇,唯有我知道你那見不得人的心事。救駕一事,不過是你與皇后有私,才姦情流露而已。什麼忠勇,呸!”

凌雲徹本自隱忍不言,聽她說得不堪,終究忍不住道:“什麼村話渾語,也敢污衊皇后娘娘清譽!”

茂倩湊到他跟前,團團追着他,一雙眼卻斜斜飛着橫向如懿,愈顯得兇悍潑辣,道:“清譽?我倒要瞧瞧是什麼清譽,勾得別人的男人神魂顛倒!連在夢中也口裡心裡放不下,一味喚着皇后娘娘閨名。”茂倩本就眉梢吊起,一惱恨起來那眉毛更是根根豎起,凌厲猙獰,惡狠狠道,“如懿,如懿,倒真是個吉祥如意一聽難忘的好名字!”

凌雲徹怒極,也顧不得在御前,反手便是一掌,方肅然叩首道:“皇上,微臣不懂管束妻房,乃敢在御前無禮,驚了聖駕,微臣自甘領罪!”

皇帝冷哼一聲,嬿婉厲聲責道:“打得好!是該好好管束!在御前這般忘了規矩,胡亂爭執,打死也不爲過。”

茂倩又氣又惱,拼命砰砰磕頭如山響,流着淚道:“皇上,奴婢今日一來,自知死罪,不過是拼個魚死網破,好叫自己活個明白罷了。”她目中幾欲噴火,捂着半邊高高腫起的臉向着如懿笑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皇后娘娘領了皇上的責打,奴婢也領了自己夫君的責打!真真都是妻室失德的日子了!”

嬿婉愈看愈是皺眉,喝止道:“什麼妻室失德,皇后娘娘何等尊貴!只憑你妄議主子,就該立時杖斃。”

豫妃護住茂倩在身後,委屈不已,“貴妃娘娘協理六宮,見不得這些腌臢事兒。但火燒眉毛,也別隻顧着胳膊斷了往袖子裡藏,一味掩飾。多少髒的臭的,都污到中宮了!若是貴妃自認漢軍旗出身,管不得咱們後宮滿蒙的事兒,我也怨不得什麼。”

嬿婉協理六宮,最恨旁人拿漢軍旗出身說嘴,登時氣得花容失色,連連撫胸喘息,一手指着她一味落淚,直說不出話來。

皇帝的目光是懸崖上的冰,高處不勝寒,他緩緩掃了豫妃一眼,“你倒是嘴上半分不肯積德,連着把令貴妃也指桑罵槐進去。便是你真告了皇后之錯,朕也不會恕你輕蔑貴妃之罪。”

如懿聽他口口聲聲只顧着嬿婉,一腔心血都化作了絲絲酸氣,蝕着心房,不覺道:“皇上當真是好夫君。”

皇帝並不接話,只瞧着茂倩滿腹辛酸地說下去。“我身爲滿人,嫁與你漢軍旗已然委屈。我恪守妻房本分,見你冷淡,我便心知有異。卻不想你這般大膽,出入宮闈這般不檢點!”

凌雲徹抱拳膝行至皇帝跟前,凜然正色道:“皇上,夢囈之事,茂倩一人口說而已,根本無法對質,如何當真?”

“不當真?”茂倩含了無限諷色,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枚小小荷包,摸出一張紙箋展開,念道:“二十年四月二十,一次。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又一。二十五年九月十三,再一。一次還算偶然,五年間夢囈三次,我卻不信了,到底是爲了什麼?你且別急。你在家中與我同牀,雖不理我,要聽你這些話也不難。你也無須怪我用盡心機,你對我這般冷落,我夜夜難眠,也是情理之中。爲人妻子,被分寵不算什麼,但夫君心中半分也無自己,你要我不怨不恨也難。”

凌雲徹駭然變色,靜了片刻,方決然搖頭,向着皇帝正色道:“皇上,微臣夫婦雖是指婚,之前未曾相熟。微臣孤苦一身,得皇上垂愛才成家立室,所以一直懷有敬愛妻子之心。成婚後微臣讓茂倩主理家事,一應所求無有不允,

也無半分不尊重。”但神色略顯戚然,“茂倩久在御前,規矩自然周到,但難免有拿大之意。且她總瞧不起微臣乃是漢軍旗人,言語間對微臣先人也有輕鄙,微臣纔對她生了疏遠,以致她心懷怨懟,所以惹出這般潑天是非。微臣管束無方,自甘領罪。”

嬿婉低聲啜泣,嘆道:“皇上,凌大人所言也有道理。且看豫妃比臣妾低了一階,也能出口便譏刺臣妾出身,一家子屋檐下的夫婦,難免牙齒碰了舌頭,生了齟齬。”

如懿見嬿婉替凌雲徹辯白,不覺暗暗詫異,卻也不露聲色,只冷冷瞧着她不作聲。

皇帝緩緩坐下,足上的金線暗紋五福捧壽靴在紅氈毯上一下一下用力蹭着,笑着向嬿婉道:“你倒風起就知葉落,很會推己及人。”

嬿婉素日陪着皇帝時日不少,也知他七八分性子,聽得如此說,唬得忙要起身告罪。皇帝依舊笑了笑道:“得了,朕隨口一說罷了。你鬧得這般坐立不安做什麼?”

如此嬿婉更不敢答話了。皇帝覷着如懿,掰了指頭道:“凌雲徹夢囈,朕本也覺得是無稽之談,姑且聽一耳朵罷了。誰知這日子倒是頗有趣味,皇后,你說呢?”

如懿若有所思,很快鎮定心神,徐徐道:“二十年四月二十,是皇上與臣妾璟兕夭亡之日。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永璟夭折的次日。二十五年九月十三,是皇上發覺容嬪不能生育深責臣妾之時。”

皇帝眸色如劍,鋒銳幾可見血,“如此看來,凌雲徹與皇后真是悲喜與共。”

如懿淡淡“哦”了一聲,端然立起,福了福道:“與其說這些日子是與臣妾悲喜與共,還不如說是與皇上休慼相關。喚臣妾閨名真假尚未可知,便真是喚了,大約也是因爲皇上的緣故。”

皇帝惱怒而又警覺,爲如懿這一副身在其中卻又袖手旁觀的姿態。他正待開口,如懿揚眸,聲音微冷,輕輕道:“如意。”

嬿婉微微失色,顫顫道:“皇后娘娘說什麼?”

如懿心中一定,從容道:“本宮說的是如意,如意吉祥的如意。如何?難道你是以爲本宮在喚自己閨名麼?”她惻然望着皇帝,有破冰涌泉般的委屈,卻硬生生忍了哽咽,“凌雲徹若真有夢囈,臣妾私心以爲他是爲皇上祝禱順心如意,而說‘如意’二字。倒是茂倩心意難以揣測,爲何倒認定了是說臣妾閨名呢?”

皇帝的面孔有須臾的鬆弛,旋即有天沉沉欲雨之色,看着茂倩道:“怎的,你倒這般有心了?”

茂倩氣苦不已,拿絹子拭淚道:“皇上,奴婢實不敢冤枉攀附,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奴婢也心存疑慮,不敢確實。直到奴婢發現了一樣東西。”

豫妃會意,啪啪擊掌兩下,只見她的貼身宮女捧了一個錦袱大盒上來,利索打開。只見裡頭是一雙極舊的烏布靴子,大約年頭久了,布料褪了一層顏色,隱隱有些發白,料子也極酥,怕是一個不小心便會碎成片片。而那穿靴人想是也格外小心,東西雖舊,卻沒穿過幾次,針腳猶新,顯然只是遭歲月安靜洗褪。如懿只覺得心頭突突亂跳,她怎會不認識,這雙靴子,便是她出冷宮前爲凌雲徹所制。不想恁些年過去,他卻這般愛惜。

凌雲徹的面孔白了又白,終於泛出一層死灰般的鏽青,“這雙靴子,你怎翻了出來?”

茂倩也不廢話,徑自道:“你素日的東西都愛如珍寶,收在自己的桐木箱子裡鎖着,一針一線一件破布衣衫都不許我妄動。我便奇怪,你家中本就貧寒孤苦,哪來什麼值錢東西,便愛得跟眼珠子似的了!我幾經小心,才趁你不防尋人配了鑰匙,在箱子底下翻騰出這麼個稀罕物兒。今日索性帶進宮瞧瞧,也請主子們教我一個明白!”

她說罷,見嬿婉亦停了啜泣好奇打量,越發生了勇氣,捧出靴子一翻,各露出一枚如意雲紋圖案,冷笑道:“奴婢久在宮中,也知道皇后娘娘閨名尊貴。今日既舍了臉面、性命上來,便覥着臉說一句,這如意雲紋因含了娘娘閨名諧音,乃皇后娘娘素日最愛的繡樣。巧不巧的,倒也暗合了奴婢愚夫的名字。”

豫妃笑一聲,似墨色夜間棲在枝頭的老鴰,“如意雲紋?茂倩,你若不說個明白,咱們都成了矇在鼓裡的糊塗人兒了!”

有一瞬的怔忡,記憶的塵灰拂面而來,帶着昏黃的色調,陳舊而溫暖。如懿驟然想起在冷宮的歲月,那種淒寒之苦,那種絕望之苦,如同陰冷潮溼的青苔,死死長在了骨子裡。

她剋制着情緒,摘下長而銳的鏤銀綴碎玉護甲,伸出素白的指尖,用微涼的皮膚細細感知着歲月重重軋過後的碾痕。

嬿婉的眼珠死死盯着如懿的動作,狐疑之色越來越濃,漸漸轉成惶然之態,顫聲道:“皇后娘娘,您……”

豫妃搶在嬿婉身前,描得烏黑的眉高高挑起,“皇后娘娘真是心軟易動情,看見個靴子都這般忍耐不得,見了活生生的人豈不是自個兒都要酥倒了。”

豫妃的話太過不堪,聽得茂倩眼內出火,恨聲道:“皇上,怨不得奴婢背棄夫君,原來,原來他們——”她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指着如懿,卻又不十分敢,轉而指向凌雲徹,氣得渾身戰慄如打擺子一般。

如懿的傷懷凝成悽楚的鬱嘆,“臣妾乍見此物,如何能不喟然傷感。當年惢心親手縫製這雙靴子,以報答凌大人火海相救的恩德。如今歲月流逝,惢心已然跛了一足,不復當年之態。”她靜靜道,“這針腳分明是惢心的繡功,皇上若不信,只管比對。”

嬿婉失聲道:“是惢心?”她似乎不是很信,轉頭只覷着皇帝面色,不敢再出聲。

豫妃吃了一驚,卻很快嗤笑道:“皇后娘娘拿這種話唬什麼人呢?一有事兒就拿自己的心腹出來頂包,誰不知惢心曾是您的貼身侍婢,寧可被打廢了腿也不會說您半句不是的,您就妥妥兒叫她認了吧!”

如懿根本不屑與她分辯,只定定望着皇帝,眸中秋水靜寒,若一池深潭,“臣妾的繡功雖比不得海蘭,但日夜相處,耳濡目染,也總有八九分功力,是而皇帝一應衣衫上凡有用如意紋的,幾乎都出自臣妾之手,以示貼心相伴。皇上若不信,大可取過來看,一比就知。”

嬿婉十分爲難,“皇后娘娘,這靴子是十幾年的東西了。您知道繡功這個東西日益精進,總會有所變化,只怕難以斷定。”

如懿輕輕一笑,“皇上穿過的衣物,便是數十年前的,都有存檔。雖然費些工夫,但也好找。”

皇帝微微頷首,“若問毓瑚,一問便知。”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安慰緩和之意,但見凌雲徹在旁,不覺含了忿鬱,朗朗道:“臣妾不怕對質,只怕疑心生暗鬼,不明不白。”她說罷,轉首微微側目豫妃,順手從鎏金蓮花苞紐子上解下杏色水綾絹子擲於地上,沉聲道:“皇上所用如意紋圖樣都是臣妾手繡,而臣妾所用的絹子自己顧不過來,又不耐煩內務府的繡工過於花哨繁複,一貫都是惢心繡的,後來便是容珮學着。如今哪怕惢心出嫁宮中,有時惦記臣妾,在家時繡了令江與彬送進來的。其針腳紋理疏密大小不同,皇上一比可知。”便又吩咐,“茂倩,你拿起來給皇上細瞧瞧,自己也瞧清楚,也好叫本宮落個分明。”

皇帝細細看過,臉色微霽,“二者有細微之差,但的確不同。”

如懿笑色幽幽,“還請皇上取了舊日衣裳來,比個分明。”

皇帝擺手,呷了一口茶,淡笑道:“不必。朕親眼看過,自然明白。”

如懿向着凌雲徹稍稍欠身,“凌大人,你對本宮和惢心有相救之恩,本宮和惢心一直銘記於心。本宮不怕直說,這雙靴子,合該本宮自己也做一雙謝你。不過本宮雖然喜好刺繡,但純屬雅玩,自己人瞧個玩意兒也罷了,入不得外人之目。”

凌雲徹眉心一沉,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已將自己與皇帝親疏分得再明不過。他如何不會意,只得按下舌底一絲酸澀,應聲道:“皇后娘娘仁厚憫下,微臣感激不盡。”

茂倩顯然也是意外之極,一時呆若木雞,

不知該如何反應,卻是豫妃先尖聲喊了起來。她的聲線本就尖細,現下聲嘶力竭,更是如裂帛一般,“皇上,您信她?這種說辭,留着哄自己吧!”

皇帝再無法忍耐,喝道:“誰在外頭?將豫妃拉出去清靜!”

李玉慌忙垂手進來,身後跟着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太監,恭恭敬敬道:“奴才請旨,如何處置?”

皇帝冷然,斷聲喝道:“將豫妃關入慎刑司,由着她自生自滅,非死不得出來!”

豫妃瞪大了雙眼,如何肯服,扯直了脖子呼道:“皇上!皇上!臣妾對您一片赤誠,不忍心您被淫婦矇蔽呀!皇上!您爲何要涼了臣妾一腔忠心啊?”

李玉哪裡容得她喊,使個眼色叫小太監們架住了,忙扯了布條塞住她的嘴。豫妃拼命掙扎着,嘴裡嗚嗚有聲,淒厲無比。

皇帝輕哼一聲,冷冷淡淡道:“你得多謝皇后,若無朕許諾皇后,宮中再無冷宮之地,只怕你要去皇后曾經待過的地方了此殘生了。”

豫妃猶自掙扎,嗚嗚哀求,一壁含了陰毒目光,恨不得一口吞了如懿。如懿輕輕搖頭,不屑道:“蠢材,豈不知你去慎刑司,並非冒犯本宮,而是冒犯了皇上。你想污衊本宮,卻不知也是侵辱皇上,無論本宮罪名坐實與否,你都損了皇上聖譽。誰能容你!”她瞥一眼皇帝,似笑非笑,“皇上肯聽你說那麼多,不是因爲皇上喜歡聽,而是聖心寬容。只是你也把皇上的大度看得太過了。難道不知你告發的這些事,便是本宮真的如你所願被廢,你也落不得好兒麼?究竟是誰給了你這個糊塗腦袋,費盡心機自尋死路來?”

豫妃本還掙扎,聽得此處,身子漸漸癱在一邊,眼神失了銳氣,漸漸渙散。皇帝道一聲,“去吧!朕是瞧在蒙古面上,一直留了你妃位安養至今,你既去了慎刑司,不管生前如何,死後哀榮朕也會一併給你,算是給蒙古一個交代。”言畢,小太監們像拖着死狗一般將她拖出去了。

茂倩眼見事變如此,渾身慄慄發顫,匍匐於地,早沒了方纔的剛猛潑辣。

皇帝的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着,閒閒道:“茂倩,朕當日將你賜婚於凌雲徹,後來你數次入宮謝恩,都不曾說起他待你疏忽。今日卻撕破臉面反口,倒像是朕不恩恤體下,錯了你的姻緣了。”

茂倩如何禁得起皇帝這樣的話,不禁淚流滿面,伏地哭道:“皇上恩澤深厚,本想爲奴婢尋一個好依靠。卻不想漢軍旗卑賤不通人事。奴婢本想嫁雞隨雞,委曲求全,卻不想還是守着頑石一般。”

皇帝尚未出言,如懿已然聽不下去,嬿婉聽她提及漢軍旗身份,念及自己雖然位及貴妃,掌協理六宮之權,但爲着這身份總不大叫人敬服,越發覺得面上燒熱,暗暗咬了牙不語。茂倩猶自不覺,喋喋不休,如懿沉下面孔道:“茂倩,你雖然說自己嚴守妻子規矩,委曲求全,但言語間大有藐視夫君之意,本宮雖是第一次耳聞,也覺得難耐。何況凌雲徹與你相守多年,男兒自要顏面,怎容得你日夜詆譭,實在太傷夫妻情分。而皇上自登基以來,一直講求滿漢一家,何況凌雲徹也是八旗子弟,不過分屬漢軍旗,與你又有何分別,你怎就生了一雙勢利眼,高看自己!”

嬿婉聽如懿出言斥責,心下大快,亦爲凌雲徹多年之苦生了憐意,亦道:“本宮今日聽你說話,真是牙尖嘴利。說起漢軍旗,本宮是漢軍旗,去了的純惠皇貴妃和慧賢皇貴妃,哪個不是漢軍旗?皇上恩待咱們,到了你卻生了凌蔑之心,真真枉費你在御前伺候多年,說出去平白叫人笑話!”

凌雲徹怒目圓睜,連連以拳捶地,頓首道:“蠢婦!蠢婦!這些我都可容忍,但你跟豫妃同流合污,污衊皇后,你還要命不要?”

茂倩本已軟了,聽得此節,咬着牙昂起身體,落淚冷笑道:“凌雲徹!我是拼着不要這條命了!我豈不知妻子悖逆丈夫是大罪,只不想一輩子做個糊塗鬼罷了。碰上豫妃是機緣巧合,若無她,我遲早也要鬧個明白。”

凌雲徹愴然搖頭,且悲且怒,“如今你可鬧明白了?爲着你的明白卻要鬧得宮中不寧,家中不安,自己夫君顏面不顧,連皇上和皇后的清譽都險險毀在你手中。茂倩,你是皇上賜婚,我如何會不敬你?奈何你事事要強爭先,一味要從身份地位上壓倒我,試問我如何能愛你惜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到如今,我自然也有錯。罷了,罷了。”

茂倩聽得淚如雨下,硬生生忍着道:“你自然以爲自己待我不差,天下薄情人哪個不也這樣以爲?我縱然在家中掌權,但爲人妻子,什麼最最重要?難道只爲錢財在手,夫君尊重麼?豈不知尊重亦是疏遠,輕憐蜜愛,真心體貼纔是最難得。你嫌棄我言語輕蔑,何不努力上進掙個前程功名,又或者可以如旁人夫君一般,哄我讓我,愛我容我?可你偏偏油鹽不進,對我不理不睬,我如何能受你這般氣?我若忍了你,也枉費自己在御前伺候那麼多年了。”

如懿雙耳再不忍聽她聒噪,喟然嘆道:“因你在御前伺候資歷頗深,所以凌雲徹哪怕身爲御前侍衛,也趕不上你。你是滿軍旗,他是漢軍旗,更不能與你比肩。須知夫婦之間,彼此厚待尊重,纔有真心憐愛。你們這般做夫妻,也真難爲了他。”

皇帝靜靜聽她言畢,取了一枚醃漬梅子吃了,又緩緩飲一口清茶,方搖首道:“茂倩,你在朕跟前的時候,百伶百俐,要強顧顏面而事事做得極好。所以朕放心將你嫁與凌雲徹,可誰知卻是弄巧成拙,將佳偶做了怨偶了。”他雙目微斜,在如懿面上輕輕一旋,恍若無意般嘆道:“須知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妻子再強,也得以夫爲天,何來自己的想法由頭,你可是大錯特錯了。”

原本如懿說話,茂倩只是梗着脖頸不肯言語,雖是默默聽了,卻不甚敬服。待到皇帝出言,她纔有些害怕,叩首道:“皇上,奴婢不敢,可奴婢真是委屈……”

皇帝擺擺手,“好了。今日之事朕也不耐煩,發落了一個豫妃,當是求個清靜。既然你與凌雲徹不睦,既是朕賜婚,少不得也是朕來做個惡人。”他橫一眼凌雲徹,“夫妻不睦,但由頭多在你身上。你的罪過,朕一一替你記着。”

凌雲徹一凜,想看一眼如懿,卻少不得生生收住了目光,低首道:“是。”

皇帝的面色稍稍溫和些許,“也罷,覆水難收,今日回去,你們也再做不得夫妻。便由朕做主,你寫一封放妻書與茂倩,二人就此別過吧。”

茂倩大驚失色,險險哭出聲來,只得用力捂住了嘴,別過臉任由淚水潸潸而落。

凌雲徹深深叩首,俯仰三次,只是默然無言,靜靜退了出去。

皇帝看了看身側哀哀弱弱的嬿婉,頗有幾分憐惜意味,“你擔着協理六宮的辛苦,今日又平白受了驚嚇委屈,早些回去歇息。”

一語勾起嬿婉的傷心之色,她懨懨道:“皇上,終究是臣妾無用,平白有協理六宮之責,卻不能爲皇上皇后分憂,連一個豫妃都彈壓不得。”

皇帝見她嬌弱不勝之態,愈加憐惜,“你雖是貴妃,但資歷終究淺些,昔日愉妃也掌過協理六宮的權責,不過如今孫子都有了,年紀漸長,難以分身罷了。你有事多問問她便好。”他微擡下頜,嬿婉明白,便道:“多謝皇上指點,那臣妾先帶茂倩回宮梳洗,再着人送出宮去。”

如懿見二人喁喁細語,渾不理自己所在,便索性起身,福了一福道:“既然事了,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一笑,竟是無限憐惜之意,密密凝成脣角溫厚的笑色,“方纔皇后面上不小心傷了,朕叫人取些清涼祛瘀的膏藥來,替你抹一點兒,便也好了。”

如懿心中一凜,不知他何意,即刻道:“些微小事,臣妾自己會做,不勞皇上費心。”

皇帝輕嘆道:“你也是,自己這般不當心,少不得朕替你留心便是了。”

如懿聽他意中所指,似乎有話要說,便也無可無不可,斜簽着坐下,取了一瓤剖好的橙子,蘸瞭如雪新鹽,吃了一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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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硃色烈(下)第一章 香事第十五章 流言第二十二章 佛音驚纏心第十八章 分飛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七章 環敵第二十章 竊心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十一章 硃色烈(上)第十三章 紅粉意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第六章 寶月明第二十六章 鎖重門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四章 紅顏哀(上)第二十章 竊心第二十九章 幽夢第二十章 竊心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第二十九章 幽夢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十章 故劍第二十二章 佛音驚纏心第十六章 茂倩第六章 寶月明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第三章 傾雨第十六章 茂倩第十章 故劍第十四章 木蘭情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第五章 紅顏哀(下)第二十章 竊心第十一章 硃色烈(上)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十三章 紅粉意第十一章 硃色烈(上)第六章 寶月明第七章 環敵第六章 寶月明第二十二章 佛音驚纏心第十八章 分飛第二十六章 鎖重門第十一章 硃色烈(上)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二十二章 佛音驚纏心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一章 香事第十二章 硃色烈(下)第五章 紅顏哀(下)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六章 寶月明第十一章 硃色烈(上)第十三章 紅粉意第二章 好逑第十九章 辱身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六章 寶月明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第五章 紅顏哀(下)第五章 紅顏哀(下)第十四章 木蘭情第十九章 辱身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十八章 分飛第十五章 流言第十六章 茂倩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一章 香事第八章 空月幽第十三章 紅粉意第十六章 茂倩第十七章 同林鳥第十三章 紅粉意第十六章 茂倩第十四章 木蘭情第十五章 流言第二十七章 無處話淒涼(上)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第二章 好逑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九章 梅邊影邊第二十七章 無處話淒涼(上)第三章 傾雨第十章 故劍第七章 環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