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輕孰重
在日租界內的櫻花料理館裡,餘至瑤和吉澤領事相對而坐,一杯接一杯的喝清酒。
何殿英一直宣稱日本料理沒滋味,不好吃,以至於餘至瑤信以爲真,從來不往料理館進;然而今晚當真嚐了,卻是感覺不錯,並不像何殿英所描述的那樣不堪入口。
吉澤領事喝的很高興,提起日租界內的頭頭腦腦,他如數家珍,全有交情。頭腦中的一位此刻正外在一旁打瞌睡——餘至瑤打算把經過日租界的煙土全部交由這條瞌睡蟲來護送押運。瞌睡蟲索求的佣金並不算高,就算高,也絕高不過何殿英。
吉澤領事沒別的毛病,就是端起酒杯便沒完沒了,左一口右一口,彷彿可以咂摸到地老天荒。如此熬到午夜過後,他終於是喝過癮了,這才嘻嘻笑着站起身來,拉着餘至瑤的手說道:“餘先生,抱歉啊抱歉,要你陪伴我到這般時候。”
餘至瑤看他站立不穩,只好攙扶着他向外走去,又招呼人去和室內拖出瞌睡蟲。瞌睡蟲自有手下,可以不管;餘至瑤把吉澤領事送回家中,然後便是帶着醉意打道回府。
醉歸醉,可是醺醺然的不難受,他歪在後排座位上,因爲身邊沒有跟着啞巴,所以非常寬敞,可以由着他伸胳膊伸腿。
朦朦朧朧的到了家,他剛一進門,就聽說杜芳卿被何殿英帶走了。
他困極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簡直擡不起來。這個消息讓他十分煩躁,四仰八叉的癱坐在沙發上,他急赤白臉的怒道:“去給小薄荷打電話!他媽的還能不能做點正事——真是個混賬坯子!”
這話罵的乃是何殿英,何殿英從小就狡黠,大了也還是這個本質,專門在小事上讓他煩惱。他現在困的快要人事不省,可何殿英偏偏就要趕在這個時候擄走杜芳卿——討厭,非常討厭。
身邊的隨從答應一聲,連忙往何公館打去電話。那邊是一名青年接了電話,伶牙俐齒的答道:“杜老闆?不知道哇,杜老闆沒來我們公館呀!”
隨從放下電話,轉身要向餘至瑤彙報。哪知未等他開口,餘至瑤倒在沙發上,已經發出了鼾聲。
餘至瑤睡過半個小時之後,忽然睜開眼睛問道:“芳卿回來了沒有?”
隨從一直守在旁邊,這時便是如實回答。餘至瑤聽聞此言,立刻打發手下出去尋找,隨即閉上眼睛又睡着了。
餘至瑤難得能睡這樣一個好覺。死了似的,連個夢都不做。黎明時分他醒了過來,然而杜芳卿依舊未歸。
早上七八點鐘,有人在城邊的大垃圾堆上發現了杜芳卿。杜芳卿臉上還帶着戲妝,身上卻是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人事不省的躺在髒土穢物上,他股間一片血肉模糊,腸頭都紅通通的拖了出來。
一個人看到了他,大吃一驚,立刻呼喊;於是更多的人聚集過去。忽然有人嚷道:“杜芳卿!這是杜芳卿!”
此言一出,四周大譁——杜芳卿,名角兒啊!
片刻過後,餘家人馬和報館記者們一起趕了過來。餘家手下凶神惡煞的抄着長短棍棒,劈頭蓋臉的四周亂打。有記者遙遙的對着杜芳卿拍照,然而未等摁下快門,便被打手圍住痛毆了一頓。
周遭觀衆全被驅逐散開,有人用毯子裹了杜芳卿擡進車裡。汽車發動起來,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
在醫院裡,甦醒過來的杜芳卿,見到了坐在牀邊的餘至瑤。
他趴在牀上,先是含着眼淚怔怔凝視對方,最後閉上眼睛擠出一滴大淚珠子,顫抖着嘴脣輕聲說道:“二爺,你走吧。”
餘至瑤早上是自己刮的鬍子,粗心大意,刮破了下巴,傷處絲絲縷縷的疼。伸手拭去對方臉上的淚水,他低聲答道:“我今天沒事,可以陪你。”
眼淚滔滔的流出來,杜芳卿咬着嘴脣,在枕頭上連連的搖頭:“二爺……我髒死了……”
話只能說到這裡,再說也是丟人現眼。昨夜的悽慘苦楚,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不是人的人!
他是拋頭露面的角兒,可是經過了這麼一場,他以後還有什麼臉再登臺唱戲?唱得好也沒有用了,有人捧也沒有用了。
再也別想着當紅角兒了,再也別想着招人愛了。他覺不出疼痛,只是無窮無盡的落淚。 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抓住餘至瑤的衣袖,他摸索着又握住了對方的手——緊緊的握,握完之後,就鬆了開。
“二爺,我到了這步田地,不值得您再喜歡了。”他淚眼婆娑的垂下眼簾:“多謝您現在還顧念着我。您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都記得。”
餘至瑤掏出手帕,放到了他的枕邊:“不要胡思亂想,等到把傷養好了,我就接你回家。”
杜芳卿抽泣一聲:“二爺,您還要我?”
餘至瑤低頭看着他,神情有些呆滯。爲什麼不要杜芳卿了呢?他想,難道被人欺凌侮辱也是罪過嗎?
沉默片刻,他鄭重其事的作出回答:“要。”
安撫似的摸了摸杜芳卿的頭髮,他無話可說,翻出一張報紙瀏覽起來。
杜芳卿在醫院內趴了三天,經歷了種種苦不堪言的治療。拖出去的腸頭被醫生送回了原位,每次換藥都是一場死去活來。報紙上登載了這一出醜聞,內容扭曲,不提行兇者,只把杜芳卿當時的慘狀細細描繪了一番。
餘至瑤不許旁人把報紙帶入病房,自己也從來不提。若無其事的把日子過下去,這件事竟然沒往他心裡去。
而何殿英全副武裝的等待許久,等了個空,便忍無可忍,主動找上了他。
大晚上的,何殿英把餘至瑤堵在了澡堂子裡。
當時餘至瑤正在玉清池三樓的包廂裡泡澡。家裡的浴缸再好也是窄小,放不下他,所以他寧願出來洗澡。玉清池號稱“華北第一池”,三樓的單間盆塘總能容得下他,伸胳膊伸腿的坐進熱水裡,他閉着眼睛往池壁上一靠,默不作聲的能泡許久。
何殿英提前摸清了他的行蹤,這時就脫了衣服圍了浴巾,不分青紅皁白的往裡硬闖。包廂外面守着啞巴,啞巴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伸手一抓他的胳膊,哪知道他那身上打了香皂,滑不留手。眼看着他像條魚似的鑽了進去,啞巴略一猶豫,就沒再攔。
叉開雙腿站在池子邊上,何殿英昂首挺胸:“二爺,日子過得挺舒服啊!”
餘至瑤在蒸騰霧氣中看了他一眼,一動不動,也沒說話。
盆塘的大小尺寸,正好可以容納兩人,是預備着夫婦同浴的。何殿英伸腿進入水中,眼見餘至瑤沉悶的刀槍不入,便恨得彎腰撩水潑向對方:“他媽的說話!”
餘至瑤深深吸氣捏住鼻子,然後向下一沉,躲進水裡去了。
何殿英氣的要笑。蹬腿游到前方,他透過淨水向下看清了餘至瑤的所在,隨即向下出手,一把抓住了對方的**。餘至瑤猛然翻身做出掙扎,池子裡隨之“嘩啦”一聲起了大浪。何殿英瞧準時機撲將上去,硬是把餘至瑤從水中拽了起來。
餘至瑤在這一瞬間被水嗆着了,當即咳的上氣不接下氣;合身靠着池子邊沿,他體力不支,咳嗽之上又加了喘。何殿英沒想到他這麼不禁逗弄,大白魚似的游過去,他面對面的跨坐上了對方的大腿,又把人摟到胸前,一下一下撫他後背。
咳嗽漸漸平息下去,餘至瑤閉上了嘴,呼哧呼哧的喘氣,耳邊就聽何殿英問自己:“你怎麼就丟不掉那個爛貨了?你知道他身上經過了多少人?”
餘至瑤彎下了腰,側臉枕着何殿英的肩膀,低聲答道:“他低賤,我也不高級。”
何殿英握着肩膀推開了他,歪着腦袋去看他的眼睛:“既然如此,那我把你的心上人扒光了讓萬人騎,你是不是恨苦了我?”
餘至瑤迎着他的目光搖了頭:“我不恨你。”
何殿英突兀的笑了一聲:“在你心裡,我比他重?”
餘至瑤的目光向下滑過他的身體,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很喜歡抱起對方,把臉湊到他的胸膛上狠狠一嗅——小薄荷,人如其名,當真有着清爽潔淨的味道。
“你當然比他重。”他實話實說,不打算在這上面說謊:“我們這麼多年了……”
何殿英擡起雙手捧了他的臉:“那我讓你把那個騷兔子丟開,你肯不肯?”
餘至瑤繼續搖頭:“小薄荷,不要以爲我看重你,你就可以爲所欲爲。”
何殿英直了目光,咬牙切齒的擠出話來:“那我要是殺了他呢?”
餘至瑤苦笑了:“小薄荷,殺就殺了,我總不能因爲他和你拼命。可是你不要殺,他在家裡總算是個伴兒,要不然我連個開玩笑的人都沒有。”
何殿英聽了他這輕描淡寫的回答,先是怔了片刻,隨後忽然暴怒起來:“我他媽總有一天要敲開你的腦殼看上一看!你到底是愛他還是不愛他?你到底是愛我還是不愛我?”他一邊氣沖沖的叫嚷,一邊奮力拍打身邊水面:“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句準話好不好?”
澡堂子裡回聲最大,他這幾嗓子吼出來,幾乎驚動四野。餘至瑤連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往後躲,捂不住,只好把他摟到懷裡再捂。而何殿英靠在他的胸前,嗚嚕嚕的又吵了幾句,卻是忽然住口,安靜下來。
見他終於老實了,餘至瑤這才鬆手把他推回水中。轉身擡腿邁上池沿,餘至瑤從架子上扯下一條浴巾圍到腰間:“你自己吵吧,我可走了。你這脾氣真是越來越大,我不和你糾纏,我嫌丟人。”
何殿英也有點後悔自己失態。可這件事一直存在他的心裡,一旦提了起來,便讓他無法保持鎮定。
水淋淋的爬出盆塘,他用毛巾草草擦了身體,眼看餘至瑤當真是走向門口了,他幾大步追上去,冷不丁的縱身一躍,正是躥上了對方的後背。餘至瑤向前踉蹌一步,同時就覺腰間一緊,低頭望去,正是何殿英把雙腿環了上來。
側臉望着地面,餘至瑤說道:“下去!”
何殿英在他耳邊笑道:“駕!”
餘至瑤倒是不介意揹他抱他,可是自從經過了上次那一場,他心裡已經生出芥蒂,如今雙方這樣皮肉相貼的親近了,他便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猶豫着向下托住對方兩條大腿,他邁步向前走去。可是如此走了不過兩三步,他又停了下來。
後腰那裡有梆硬的東西緊貼了他的皮膚,觸碰摩擦、下流躁動。不可忍耐的皺起眉頭,他忽然把後背上的何殿英用力甩落,隨即回身又把跌坐在地的何殿英攔腰抱起來,竭盡全力扔進盆塘!
眼看對方“撲通”一聲驚叫落水,他轉身掀開包廂簾子,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薄荷什麼都好,就是缺少家教,有點給臉不要臉。餘至瑤對自己方纔那一扔十分滿意,並且認爲扔得還輕。身後包廂中響起了何殿英的大聲叫罵,餘至瑤匆匆穿好衣裳,然後趁着對方沒有追擊上來,趕忙付賬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