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兒

安琪兒

何殿英坐在回家的汽車上,一陣一陣氣的想哭——他很少想哭,幼年時候再怎樣受欺負受打罵,他都沒有眼淚,可是此刻,他眼睛真的有一點溼。

悲傷的情緒縈繞了他,他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都是無精打采。胖寶兒是個小崽子,出去找地方刨個坑也就埋了;張小英徹底失去了價值,則是被他攆了出去。

家裡留下的嬰兒痕跡,也被何殿英支使僕人盡數抹掉,唯有一張胖寶兒的百日照片,何殿英猶豫再三,沒捨得扔。

何殿英這邊愁雲蓋頂,不能釋懷;餘至瑤卻是神清氣爽——他覺得自己很高明,比餘朝政高明。餘朝政拖泥帶水的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最後還是死在了他的手裡;而他心狠手辣斬釘截鐵,不給餘朝政任何翻身復仇的機會。餘朝政的確是死了,可又好像不曾離開。所以鬥爭始終沒有平息,除非餘至瑤也去死。

家裡衆人摸不清頭腦,只知道何殿英抱來了二爺的兒子,可是一番大鬧過後,又把兒子原樣抱了回去。二爺捱了頓好打,然而被揍得挺高興,整個傍晚都在滿是積水的庭院中兜圈子快走。

及至天色黑了,餘至瑤進入了啞巴的臥室。

啞巴無所事事,睡得挺早,這時已經脫衣服上了牀。餘至瑤沒有開燈,單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牀前。俯身把兩邊胳膊肘架在膝蓋上,他緩緩的搓手,同時低聲說道:“我總算是除了這塊心病。”

啞巴翻身轉向了他。藉着窗外射進來的星月光芒,啞巴可以依稀看出他的輪廓。

擡起雙手捂住了臉,餘至瑤沉默片刻,隨即長嘆一聲站起身來,邁步離開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內外一切太平,唯有杜芳卿嘀嘀咕咕的抱怨不休——杜芳卿一直在等這個孩子,好容易何殿英把孩子送上門來了,可最後卻又無緣無故的帶了走。杜芳卿想不明白這個道理,恨不能攛掇餘至瑤親自把孩子搶回來。

他這個思路,顯然與餘至瑤的想法完全不合。如此不識時務的嘮叨了幾天之後,餘至瑤忍無可忍,一巴掌抽到了他的嫩臉蛋上。他猝不及防,叫都沒叫一聲,紙人似的便順着力道倒了下去。雪團衝上來對着餘至瑤狂吠,結果也被餘至瑤一腳踢飛。

然後餘至瑤自顧自的穿衣服戴帽子,大踏步的向外走去。家裡太憋悶了,他要出門透一透氣!

餘至瑤沒有走出多遠,因爲汽車剛剛拐上大街,迎面就來了遊行的學生隊伍。

近來學生遊行是很常見的,上個月日本軍隊在瀋陽一帶尋釁開戰,中國軍隊節節敗退,事到如今,關外已然全線淪陷。這樣的局勢顯然很讓國人憤慨,而首當其衝做出反應的,自然就是大中學校裡的學生們。

學生揮着旗子喊着口號,潮水一般的涌過大街。汽車伕無路可走,只好把汽車姑且靠邊停下,靜等遊行隊伍通過。餘至瑤見外面人潮洶涌,三五分鐘是不會讓出路來,便推門下車,在深秋的涼風中呼吸空氣。遊行隊伍和他之間似乎隔了一層薄膜,他不爲所動的冷眼旁觀,清新的空氣流過肺腑,他只是感覺挺舒服。

正在此刻,他的大腿上忽然有了觸感。低頭一瞧,他看到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的個頭,還沒有他一條腿長。小手指頭在他的褲子上一觸即收,小叫花子顯然很有自知之明,不敢用髒手亂拉亂碰。

餘至瑤莫名其妙的盯着對方,很快就發現這是個有來歷的小女孩子——髒歸髒,破歸破,可那一身衣裳是綢緞制的,腳上穿的也是沒了鞋帶的小皮鞋。

“叔叔。”小女孩子含着眼淚,兩隻小手抱拳向他拜了拜:“行行好,救救我們吧!”

餘至瑤沒說話,因爲正在全神貫注的猜測對方身份。而小女孩子見他沒有驅趕自己,便有了信心。雙腿一彎跪了下來,她帶着哭腔繼續哀求:“叔叔你是大好人,求你救救我們吧。爸爸打仗受了傷,我們沒錢進醫院,爸爸馬上就要死了。”

說到這裡,小女孩子落下淚來,又側身指向路邊牆下。餘至瑤擡頭望過去,就見那裡窩着個人,邋遢的看不出眉目來,一動不動,宛如餓殍。

等到遊行隊伍過去之後,餘至瑤叫來一輛人力車,讓車伕把路邊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拉去附近醫院。車伕不願意拉,怕弄髒了車,小女孩子條件反射似的又要去求,然而餘至瑤站在前方,像攔小貓小狗似的,擡起一條腿把她擋住了。

掏出兩張鈔票遞給車伕,然後他轉身鑽進汽車,又讓小女孩子也坐上來。車伕那邊有了錢賺,也就捏着鼻子接下了這單生意。兩車一前一後的趕向醫院,餘至瑤坐在車內,忽然轉向小女孩子問道:“街上那麼多人,爲什麼偏找上我?”

小女孩子也不知有多久沒洗過臉了,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只花狸貓。怯生生的看着餘至瑤,她細聲細氣的答道:“因爲……因爲叔叔穿得好,坐汽車,肯定有錢。”

餘至瑤笑了一下,發現這女孩生的緊眉俏眼,還挺好看。

“你幾歲了?”他繼續問。

小女孩子答道:“八歲。”

餘至瑤忽然收斂笑容,正色說道:“讓你上車你就上,不怕叔叔把你帶走賣掉?”

小女孩子蹙着眉毛撅着小嘴,屁股偷偷的往車門挪去。可憐兮兮的看着餘至瑤,她哼唧兩聲,沒說出整話,彷彿是有點怕了。

餘至瑤沒想到自己一句玩話竟有如此威力。很覺有趣的微笑起來,他的聲音重新變回柔和:“逗你玩的,叔叔有錢,不會賣你。”

小女孩子委委屈屈的低下頭,“嗯”了一聲。

餘至瑤本打算去勸業場消遣一番,沒想到半路受阻,反倒做了一件救人性命的善事。這對他來講乃是破天荒頭一遭,也談不上發作慈悲,只是感覺新鮮罷了。

經過一路的交談,他得知小女孩子名叫宋鳳貞,本來家在長春,父親名叫宋逸臣,是東北軍中的一名連長。軍隊潰敗之後,宋逸臣負傷回家,想要帶着妻兒逃走。然而戰火無情,幾番輾轉到達關外之時,妻子兒子全都死了,他身邊就剩下了這麼一個小女兒。

父女兩個無衣無食,只好住在街邊苦捱時光。宋逸臣本是腿上被子彈擦了一下,皮肉傷而已,然而不得治療,漸漸發炎,最後竟是整條腿都腫脹麻痹,惡化到了不堪的地步。宋風貞見父親氣息奄奄,昏一陣醒一陣,便是終日哭天抹淚,在街上東跪西拜四處懇求,希圖有人大發善心,救救父親。而在無數次的碰壁之後,她在今天終於是遇到餘至瑤。

餘至瑤把這一對髒如垃圾的父女送進醫院。宋逸臣人事不省的上了病牀,醫生剪開他的褲管一瞧,發現大腿已是爛的慘不忍睹。餘至瑤見宋鳳貞還一躥一躥的要擠上去看,便把她扯了出來,擔心她看了會怕。

宋鳳貞愣了一下,沒想到餘至瑤會這樣結結實實的攥住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骯髒,因爲街上的行人都繞着她走。

餘至瑤的確是不嫌棄她——你髒,我也不乾淨。

在醫院附近的點心鋪子裡,餘至瑤給宋鳳貞買了一隻奶油麪包。

宋鳳貞坐在鋪內靠窗的座位上,捧着麪包咬下第一口,再咬第二口,及至吃到第三口,她失控似的開始狼吞虎嚥。瞬間把最後一塊麪包揉進嘴裡,她雙手端起桌上的一玻璃杯果汁,仰起頭咕咚咕咚的痛飲,氣都不換。

餘至瑤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歪着腦袋觀看她的吃相,心裡依舊只是感覺有趣,又彷彿是多了一位與衆不同的新朋友。

宋鳳貞一口氣把果汁一飲而盡。用手背抹了抹嘴,她擡頭說道:“謝謝叔叔。”

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他想笑,可是忽然忘記了怎麼笑。向宋鳳貞探過頭去,他壓低聲音說道:“把你賣掉!”

宋鳳貞已經篤定他不是壞人,所以就對他一歪腦袋,笑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我又髒又臭,沒有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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