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僕僕,毓秀一行人走到了京郊以北三十里的梨花林。
“格格,前面有個驛站,咱們到那歇歇再走。”
“你們去吧,我想在這林子裡坐一會兒。”
“是。”
管家他們去了驛站,毓秀牽着白馬,獨立於這一片全樹萬樹的雪白之中,梨花雨落,毓秀穿着洋紅色的袍子牽着白馬,甚爲惹眼,只是朱脣微點,卻也燦若玫瑰,翩若驚鴻,花瓣漫天飛舞,似雪剪鵝毛天地老,零零星星的落在毓秀的頭髮上,裙襬上,秀兒還拿起一撮捧在手裡,更吹落星如雨,陽光透過梨樹葉子的間隙,肆意的在她臉上斑駁,毓秀蹦蹦跳跳,撫着馬兒說悄悄話。癡傻可愛,天真無邪的樣子,讓周遭一切便皆成了俗物。
一輛馬車從她身邊駛過,窗簾微開,裡面一雙深邃的眼睛注視着她,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當毓秀探頭探腦往馬車裡看的時候,那簾子卻落下了,行的更急了,更遠了。
忽的林子深處傳來悠遠的簫聲,若隱若現,若遠若近,穿雲裂石,紛披燦爛,戈矛縱橫,壯闊豪邁,怫鬱慷慨,是廣陵散無疑。
真是沒想到這地方還有如此高雅的簫聲,聞聲追去,小溪旁,一男子側立於石上,,手握洞簫,雙眼微閉,神色怡然,飄然俊逸,似仙人一般。
曲畢,睜眼看着毓秀,對上毓秀甜美溫暖的笑容,如沐春風,轉身想走,卻被毓秀叫住。
“真好聽。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藐視聖人經典、痛恨官場仕途,爲執政者所惡,招致殺身之禍。閣下以洞簫奏廣陵散,卻激昂憤慨,更顯其性烈而才俊。”毓秀妙語連珠。
“有何高見?”男子停住,眺了毓秀一眼。細看來,那男子年紀和毓秀相仿,體格強健,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鼻若懸膽,翩翩佳公子是也。
“嵇康寧願在洛陽城外做一個默默無聞而自由自在的打鐵匠,也不願與豎子們同流合污。與山巨源絕交,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擺脫約束,釋放人性,迴歸自然,享受悠閒。似熊旺的爐火和剛勁的錘擊,極妙!”毓秀滔滔不絕的評論着。
“嵇康臨刑時,神氣不變,但曲爲心聲。他本可以超脫於凡塵,修身養性,寄情山水之間。可對司馬昭專權,**同臣,欺霸朝廷,他毫不妥協,奮起抗爭。詩文鋒芒畢露,反對強權,倡導自由清明的理想社會!”
“恰恰是這大聲疾呼,纔是最令人欽佩!士之大者,絕不明哲保身,雖九死而猶不悔!”毓秀對那少年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毓秀和少年暢談着嵇康陶淵明,他倆都不喜富貴榮華,嚮往隱士的自在生活,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直到管家來找毓秀,才匆匆的告別,連對方的名字也忘了問。
輾轉到了城裡,天子腳下,江山如故,熱鬧非凡,依稀記得那年的七夕廟會,也記得那之後額娘和姐姐的疏離,在科爾沁的時候,也想過額娘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董鄂府換了新的地址,阿瑪額娘和姐姐都在門口等着她,這一切毓秀來說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阿瑪,額娘,”毓秀高興的飛奔過去,撲通一下跪在阿瑪面前,“阿瑪,額娘,毓秀回來了。”情不能自己,差點哭出來。
“快別跪着了,進去說。”大人將毓秀扶起來,拉着她的小手往裡走。大人心想,秀兒你只有五分像你的母親,美麗的容顏,倔強高傲的性子,另外幾分是靜蘭沒有的直率活潑。
鍾靈和福晉對毓秀仍是淡淡的,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想念,似迎接客人般的端莊客套。
“額娘近些年可好?”
“好。你走了一天也累了,”轉而向鍾靈,露出慈愛的笑容,“靈兒,快幫她收拾收拾去。”
“是,額娘。”
“走吧,姐姐。”毓秀熱忱的挽着姐姐的胳膊,在丫頭的指引下,往自己的屋子裡走。
鍾靈在沒有毓秀這幾年長成了標準的閨閣淑女,模樣雖然比不了毓秀,卻也是個美人胚子, 手如柔荑,顏如舜華 ,嫺靜如同花照水,行爲若比柳扶風。
額娘把所有的關愛都傾注到自己身上,一直過的順風順水,可是毓秀這一回來,把原來的平衡打破了,如臨大敵般,唯恐毓秀如小時候一樣,搶走自己所有的風光。
毓秀沐浴完,從包袱裡拿出了奶疙瘩,“這是額麼格帶給你的,姐姐嚐嚐。 ”
“好。”鍾靈淺笑。
“回來真好,可以天天沐浴,草原上的水金貴着呢。”毓秀想和鍾靈聊一聊,秀兒在大草原可想姐姐了。
“我也是。”
“哥哥呢?”
“哥哥去松江府任職了,阿瑪爲他某了個差事。”
“哦,真可惜,見不到哥哥了。”
“秀兒你歇着吧。”
“嗯。”
晚上的團圓飯,氣氛尷尬異常,安安靜靜的,只能聽到毓秀吃飯的咀嚼聲,連連稱讚家裡的飯菜合自己的口味。
“這也回來了,收收心,和靈兒一起學規矩吧。”
離選秀只剩兩個月了。
“秀兒知道了。”毓秀心裡無限惆悵,這條路根本不是自己選的,是硬塞給她的。
“你額麼格可好?”福晉終於出了聲。
“額麼格身體安泰,還讓毓秀告訴額娘,她不用人照拂,多寫些家書就好。”
“嗯。”
“秀兒在科爾沁,可用心讀書?”阿瑪問。
“阿瑪給秀兒帶的書,這幾年在先生的教導下都已通讀,蒙文和滿文也是認識的。”
“你的老師,是大賢啊。”阿瑪笑的心滿意足,“好,好。”掩飾不住的對小女兒的欣賞和喜愛。
鍾靈和福晉各懷心事,一個想着她不要這麼出挑,一個想着她不要進宮該多好。
回京第二日,毓秀和鍾靈一起學規矩。大人和故去的一等公彭春是堂親,祖父都是和碩額駙和碩圖,論起來,如今三福晉董鄂華英,是鍾靈的堂姐。福晉託了關係,請了宮裡的老人兒,教兩個孩子規矩,如何行走,如何燕坐,見了什麼主子請什麼安,該怎麼說話,用怎樣的措詞。複選要考女工和執埽,面聖時免不了要被問及詩書,事無鉅細 一一請了師傅教導。
皇宮裡日常生活方面的禮儀大致是“下跪叩首”禮,“下跪”禮,“道萬福”禮,“頷首”禮四種;最重的是“下跪叩首”禮,接着是“下跪 ”禮,“道萬福”禮,最輕的是“頷首”禮。
“蹲安禮”,俗稱“半蹲兒”,這是行大禮的時候用的,雙腳平行站立,兩手扶膝一弓腰,膝略屈如半蹲狀。
“抹鬢禮”,以右手撫其額,點頭爲拜,俗稱“撫鬢兒”,即手指從眉上額頭鬢角連撫三下,隨後點頭目視,這是平輩之間見面用的。
如是云云。
一日下學,福晉將教習嬤嬤單獨留下,毓秀早就對規矩煩了 ,一下學就飛了出去,鍾靈則躲在窗櫺下偷聽。
“嬤嬤行走宮中多年,依您之見,這兩個孩子,誰學的更好些?”
“回福晉的話,老奴看來,大格格學的好些,更規矩,小格格更有靈氣些。”
“只是。。。小格格時常心不在焉,半個心思在神遊,半個心思在學,若像大格格一般心無旁貸,日後隨王伴駕,前途不可限量。”
“那便乘嬤嬤貴言了。” 福晉爽然若失,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窗外的鐘靈越聽心越寒,爲什麼誰都說她最好,她用了一半的心,都和我一樣好,我拚了命才能做到的事,對她而言,輕而易舉,真是諷刺,那還讓我去幹什麼。
還記得毓秀回京之前,額娘跟自己說的梯己話。
“靈兒,宮裡規矩大,你妹妹是在大草原野慣了的人,定是選不上的,你要用心學啊,家裡的光耀就靠你了。”
額娘對自己期望大,不是因爲自己有多好,是因爲毓秀根本不是董鄂家的人,鍾靈做了她這輩子最出格的一件事,將阿瑪的札記中記載着毓秀身世的那頁撕下,偷偷藏起。她覺得日後這定是可以打敗毓秀的殺手鐗。
入夜,大人和福晉在就寢之前,聊起了嬤嬤的話。
“夫人不必介懷,嬤嬤的話想是有幾分客氣在裡面的。”
“老爺,自己的孩子,誰是什麼成色,怎麼能不清楚。以毓秀的才智,稍加訓練,便是一飛沖天的主兒,我們靈兒不及她萬一。”
“唉。。。。前幾個月皇上問起了爲夫,家裡的雙生子是否滿十三,爲何名冊上只有一個。”
“老爺如何答?”
“爲夫稱毓秀患病,遠在科爾沁,趕不上選秀女了,皇上卻說讓毓秀速來京城就醫,不行就把選修的日子推後,一副今年必須要見到的架勢。”
“這事情,想躲是躲不掉的。”
“聖上御筆硃批,要戶部加上秀兒的名字。”
“現在只能自求多福了,願漫天神佛保佑她選不上。”
“唉。。。”大人深深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