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闌宮,偌大的宮殿靜謐如斯,華貴的裝飾無一不彰顯主人身份的尊貴,軟榻旁兩個低眉斂容的宮女輕搖孔雀雲扇。
撐着頭在榻上休憩的女人身着一襲奢麗的鳳裘,容貌精緻,烏黑的長睫毛顫動,一雙鳳眼緩緩睜開,那雙琥珀色的瞳子幽深不可測,不怒自威,眼尾微挑,嫵媚高貴。
纖手塗染鮮紅,揮了揮手,周遭的宮女即恭身退了出去。
“皇后娘娘。”劉嬤嬤低聲道。
“嬤嬤,本宮夢見那個孩子了。”丹脣輕啓,孤雲秋的秀眉凝結着憂慮。
至於那個孩子指得是誰,主僕二人心照不宣。
重疊淚痕緘錦字,世間唯有情難死。
饒是她孤雲秋,也沒逃過這個“情”字。未入宮前她曾心悅一個男子,二人偷嘗魚水之歡後她有了身孕,可是那男子卻襲了外祖父的公爵,離開了西陵。她誕下一女,不久就入了宮。
當時知道這件事的人,被孤候和侯夫人當即處死。剩下的劉嬤嬤,從自幼就侍奉侯夫人,念其忠心耿耿,才隨孤雲秋入了宮協助。
娘告訴她說,那個孩子因爲送走時遭遇洪水,船翻了,不知被衝到了何處,亦不知生死。
聽起來那麼可笑,她知道父親一心想除掉那個孩子。
想到這裡,秀眉蹙起。
也許因爲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也許因爲那是她和他的孩子,孤雲秋始終忘不掉,放不下。
還望娘娘爲太子考量......
劉嬤嬤的話幾乎到了嘴邊。然,福兮禍兮,豈是人爲可改。縱然那孩子將來成了孤皇后和太子的絆腳石,那也是命中註定的劫數。
“皇后娘娘希望奴才怎麼做?”劉嬤嬤低着頭,緩緩地眨了眨眼,綠瞳泛着不易察覺的盈光。
沉吟良久......孤雲秋拿起手邊的玉蘭花杯端詳着。陛下御賜,而她不過隨口說的喜好罷了。這杯子風格簡潔而雕工細膩精湛,於清麗中顯出富貴典雅之韻致。白玉質,杯身雕作玉蘭枝葉託舉花苞之形態,造型如蘭花之初綻放,花枝盤曲於底部而成杯託。
“本宮想讓嬤嬤告訴本宮,那孩子是不是還活着。”
劉嬤嬤身子一怔,無聲無息地跪在皇后面前。
“怎麼,嬤嬤做不到?”聲音悅耳曼柔,帶着幽藏的殺意。
“皇后娘娘年可還記得十歲那年,娘娘身染疫病,是奴才不顧生死,日夜爲您草藥擦身,這才逢凶化吉。還有您生育太子時受奸人所害,是奴才冒着凌遲的罪名闖入朝堂肯求陛下護佑。如此算來,奴才救過您兩條命。“她目光中帶悽惻望着皇后。
“嬤嬤的恩情本宮不敢忘。”孤雲秋靜靜道:“可是,嬤嬤到底不肯徹底爲本宮所用啊。”
劉嬤嬤的主子是侯爵夫人,一直都是。
“難道娘娘自己的生身母親也懷疑嗎?”劉嬤嬤哀傷的聲音中帶着幾許詫異。冷血的後宮,究竟將她變成了什麼?
“懷疑?”孤雲秋冷冷笑道:“這話嬤嬤應該問問母親纔對,問她爲何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信不過,本宮在昭瀾宮的一舉一動,爲何父親母親知道得有如雙目在歷,這難道不全仰仗嬤嬤嗎?”
原來如此。
劉嬤嬤露出驚愕萬分的眼神。
罷了,罷了,權謀之下有誰是完全無辜的呢?片刻後,低下頭,她疲倦似的閉上雙眼。皇后對孤府已經失去了信任,甚至有了憎恨,這時她說再多都無濟於事。
孤雲秋籠在袖中的纖手緊緊握住拳。如果奴才的忠心不是給自己的,那麼這個奴才再忠心,留着,也只是礙眼。
......
江陰衛屠娘是個五大三粗身材高大的婦人,乾的是殺豬賣豬肉的營生,丈夫衛子林是鄉下教私塾的文弱先生。
算命的說,他們夫婦二人命中無子。衛屠娘產了三個孩子都是在不滿週歲的時候生病夭折的,在第四個女兒夭折的時候,衛屠娘已經抗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一病之下臥牀不起。
直到,丈夫渾身溼漉漉地抱了一個女嬰回來,放到病牀妻子身旁哇哇大哭時,她才活起來。
光陰荏苒,幾年光陰回首時不過彈指一間。
衛家村。
東方早已涌出一輪皓月,此時微風習習,暑期全消。
十一歲的衛犀正在窗下練字,一旁的爹爹細聲指導,衛屠娘坐在矮凳上打補丁。
油燈燃了半盞,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將大地照得如銀,流光若水。這時,一場暗殺行動悄然展開。
孤侯沒料到,有人做了黃雀。自己派出去的人只殺了兩個無辜的百姓。
數十名身着夜行服的殺手屍體躺在這間院子的四周,還有一撥黑色衣袍的暗衛圍繞着這個屋子,
一旁的暗衛手中還提着滴血的劍,鮮血一滴一滴的緩緩滑落在地上......弄髒了地。
躺在地上的那兩具雙親的屍體,她刻意讓自己看不見。
一位俊美異常的少年信步而來,周圍的暗衛恭敬地讓開。
他着一襲暗雲紋絳紅袍,修長的身姿,白皙的皮膚,眉眼豔冶,不染而紅的脣微微勾起,便讓天地爲之失色,壓迫的氣場令人窒息。
彼時。
他們中間橫躺着她爹孃的兩具屍體。
她擡眸,正對上一雙漆黑狹長的眼。
鳳肅凝視着這個小孩,見她那一雙晶瑩明亮注滿靈氣的眼睛裡只剩餘恐懼和呆滯。
“出去。”他的聲音乾淨且有磁性,自然閒散的口吻透着威嚴。
暗衛無聲迅速地退出屋子。
只剩他們兩個時。
他伸出手,冰冷的溫度緊握着她細嫩的頸脖。這時,衛犀着急的看向她爹孃,豆大的眼淚滾落。
她的眼淚落在鳳肅的手上,那種滾燙溼潤的莫名感覺讓他動作一頓。忍着那種嫌棄的噁心。孩子的胸口有一粒硃砂痣,挑開衣衫一看,而她正好就有。
鬆開手時,猛然間,她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虎口,這一口咬得很緊幾乎拼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他們並不是你的爹孃,而是將你私藏了多年。你雖是皇后生的野種......”他從容的表情好像沒有痛的感覺般,任由着她咬,一邊淡然的將這個事實告訴她,“即便見不得光,也不是他們配撫養的。”
突然手掌處一鬆,鳳肅還沒來得及將手移開,衛犀就暈了過去。
他垂眸立在原地,嫌棄地撇了一眼手上滲血的牙印,只是看清上頭明目張膽的佈滿口水,眼神驟間佈滿雷霆。
潔癖嚴重的攝政王努力壓下想殺人的衝動,俯下身子,在她的衣衫上用力擦了擦。
“爺。”暗衛見他面色不大善的獨自從裡頭出來。
皎潔的月光灑在地上,隱約可看出,院子裡鋪了一層乾淨名貴的毯子直通外面的馬車。
“把那小孩帶上。”冷冷的丟下一句命令。
精緻寬敞的馬車裡,攝政王黑着臉將手泡在玉露漿中,越想心中的嫌惡越加難以忍受。
“走。”低沉的嗓音中不難聽出怒意。他怕控制不住,真的會殺了那個小孩。
田鳴公公不敢有片刻耽誤,立即示意驅動馬車,在夜色中遠行。
留下暗衛面面相覷。爺......不等他們了麼?
他們有輕功,倒不怕這點路途。
只是......
看看手中昏迷的小姑娘,眼神夾雜疑惑,爺不是說把她帶上嗎?原來是讓他們抗着走啊......
奔波了五日,從那個閉塞的鄉村抵達這裡。奇峰聳翠,佳木交蔭。千層怪石惹閒雲,一道飛泉垂泄三千。萬山橫碧落,一柱子聳入丹霄。
爺十二歲執政,總攬軍政,權傾天下。質疑爺只能說是一種愚蠢的行爲。
田鳴詫異的看着青山玄天門的牌匾,旋即又低下頭,面色恢復恭敬。爺做的決定那必然有爺的道理。
“還沒醒麼?”語氣淡淡地問田鳴。
“爺,又哭暈過去了。”田鳴立即開口。
衛犀哭了五天,暈醒了接着哭,哭暈了醒,醒了接着哭,孟姜女也沒這麼會哭的。
好看的眉頭微微一蹙,低沉悅耳的嗓音,略有不耐的道:“帶來。”
一名暗衛將人抗在肩上:“爺,人帶來了。”
正在觀賞瀑布的攝政王,冷冷的說了句:“丟下去,讓她清醒清醒。”
望着那潭泉水,還冒着森森寒氣。
她還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啊!斐修遲疑了片刻。
氣壓驟然一冷,攝政王不悅地撇了他一眼,頓時心臟一緊。
嚇得斐修趕緊一扔,深怕多耽擱一秒爺就要把他的皮給剝了,這速度快得就像拋燙手的山芋。結果不小心扔得有些遠。
人性這個東西,他果然還是沒有。
沁骨的寒氣包裹全身,況且衛犀是一隻旱鴨子,猛然間猝醒,被嗆了一大口水,冷泉將身子凍得僵麻,身子失去重心,不住地往下沉。
“咳咳!咳咳咳咳!救命!救......”
一行人站在岸邊看着,餘光瞄着爺的臉色。你問他們同情嗎?說句實話,他們覺得爺還算是仁慈的,和對他們的懲罰比起來,那簡直太舒服了。
他們像衛犀這樣的年紀,受傷流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沉沒的那一刻,攝政王才悠然開口道:“撈起來吧。”
斐修運氣輕功朝潭心飛身而去,揮動鞭子,將人完整的帶回了岸上。
死而復生的鬆氣,咳了半天。
“扔下去。”
衛犀不敢相信這是人說的話!擡起頭還沒看清那變態的表情,身子便騰空垂直降落砸進潭水中。
胸腔中再次擠滿水,生疼,但是驚恐將這些都擋在了後頭,憤怒充斥全身。
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變態!
這聲怒罵傳入岸上衆人耳中,齊齊爲衛犀默哀,不要命了可以直接和他們說啊,非得尋生不如死的那一條路!這下完了!
四下一片沉寂。
半晌,他道,“聲音太小,本宮聽不見。”攝政王饒有興致地開口,“讓她上來吧。”
斐修毫不費力地將人又拎了上來,衛犀趴在地上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不說,胸腔鼻腔都是水。
總有一天她要殺了這裡所有的人!她在心中暗暗發誓!
一隻金線繡制龍紋的長靴壓在她的背上,猶如一座大山壓下,讓她動彈不得。
“小孩,你說什麼?”
窒息的壓迫讓衛犀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咬着牙憤怒地擠出幾個字:“我說你是變態!”
氣氛驟然死氣沉沉。
就在大家都以爲她會死於五臟具裂時,瞬息間,烏雲散卻,晴空萬里。
他們非凡的餘光清晰的瞧見,爺脣畔淺笑,面容柔和,那淡淡的一笑猶如萬里芳菲落落繽紛,好似萬紫千紅開盡。
“小孩,你很有眼光。”
衆人驚大眼睛。變態......難道是夸人的?
“撲通!”一聲,還沒看清爺是何時出腳的,一個人影就被踢進了潭水裡。
很顯然,這是一個貶義詞。
接下來,爲了踐行‘變態’的頭銜,爺整整將扔她下去,提起來的遊戲循環了幾百次才放過她。
最後撈起來,奄奄一息的人兒幾乎只要輕輕一捏就嗚呼了。
青山醫閣正院裡,修竹映雕檐,屋宇清幽寧靜。
“謹懷。”遠遠的一位衣着樸素白衣衫的老人笑容滿面地朝他們走來。
“師父。”鳳肅俯首行師徒禮。
“這是......”華爆爆看着斐修手中的衛犀神色嚴肅擔憂的問。
“山下救起的孩子。”鳳肅絲毫不羞愧的開口。
徐爆爆下意識搭脈查看,心下一驚,脈息幾無。
趕緊道:“將人抱進屋裡!”
天下近四分又一的人才出自青山,不論是朝堂還是江湖,有高手的地方就有青山的痕跡。
下山時,斐修欲言又止。
他自幼跟在爺身旁,爺的一個眼神他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甚至爺擡一擡屁股他就知道爺要拉什麼屎!
斐修一半自信一半鬱悶的想着自己究竟有多麼瞭解爺的時候,強大的威息慢慢散開,自己的肺腑好像被一隻無形的魔掌握着,稍一用力便是痛不欲生。
“噗!”終於忍不住吐出了鮮血。
暗衛瑟縮着跪在地上。
然而那股壓力沒有收回,預示着坐攆中的人還是不滿意,他們觸犯了爺的界限。
草木被內力波及如同被狂風席捲,發出“簌簌”的聲音,千片葉子,萬片葉子不止落下,就連石頭也朝外延炸起!恐怖至極!
什麼都不必說,爺的意思他已經明白。冷汗浸溼了衣裳。
爺所做的一切決定不容任何人置喙!哪怕是心裡猜疑都是死罪!
“爺,屬下知錯,屬下甘願受罰。”斐修跪在地上,表情嚴肅敬畏。
內力驟然收回,恢復之前的平靜,若不是樹冠還在搖擺,剛纔發生的一切都像地獄夢境一場。
“走吧。”攆中的人低沉地道。
斐修怔了怔,不敢相信,爺居然沒有殺他!
......
大病一場,醒來......一雙沉靜似寒潭的眸子凝視眼前屋子,怔了半晌,眉頭微蹙起來。零散的宿主記憶涌來,明明就不屬於自己的經歷。
打量周圍一圈,古色古韻,沒有一絲現代生活的痕跡。
她還活着,只是......穿越了?
家庭紛的亂無休無止。父母,明明婚姻破裂各入情人懷抱,卻還要維持表面和睦假象。衛氏家族企業,親戚各有所圖,早有霸佔野心。
若不是早就厭倦這一切,她也不至於不怕死地跟隨醫隊跑到異國戰區當志願者。
生前那一幕太過清晰,野戰區濃密碧蔭的古森林中,她跪在廢墟中正爲一名失血過多的軍官做急救時,猝不及防被馬格努姆步狙一槍命中胸口......死亡來臨的剎那間眼前一片漆黑,置身無聲世界,恐懼至極。
前世——她活得太累了。這一世只想活得無牽無掛,隨遇而安。可宿主殘存的怨念令她一時間有些不適。
報仇麼......
躺在牀上閉目養神時。
“師妹......”一道諂媚靦腆的聲音傳來,語調拖得長長的。
她緩緩睜眼,一雙冷清的眸子波瀾無驚。
“......”好久沒來新人了,趙南星紅着臉尬在牀前,一來就是這麼......呃......這麼不好騙的,繼而笑容燦爛道:“師兄是想問你,身子好些了沒啊?要不要吃點靈丹妙藥補補身子啊?情親價!不收銀子的哦!”
他笑得晃眼,從袖中掏出一隻黑色的藥瓶。
那白森森的牙齒即便是微笑的弧度,看着也不像好事。
重新閉上眼睛。
趙南星:“......”親情價無效。
修養了幾日,還是那道諂媚的聲音,人未進門,聲音就傳到屋內。
“衛師妹......”
昨日下午,仲勉師兄來看望她的時候,見她無事,隨手爲她搬來一大摞書。
第一本是:《劍論》,第二本是:《教汝種田》,第三本是:《論罵方言》,第四本是:《八卦之後宮霸道術》,第五本是:《官道》,第六本是:《民者水也》......《醫術之辨骨》......《和屍體嘮嗑之第一仵作筆錄》......《我娘是太后之太后的華麗逆襲》......《我哥是武林盟主之江湖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衛犀的嘴角抽了抽。
直到翻到一本書:《太玄》——鳳肅著。下一本《道說》——鍾離瀾玥著。
看名字像......哲學?剛要翻開,一道白影閃到她的面前。
“呼呼!燙!燙!”放下一個咕嘟嘟響的大鍋子,趙南星捏着耳垂亂蹦起來。
從《無字天書》上扯了幾頁空白紙下來,捏起蓋子一看,衛犀手腕一抖,深吸了一口氣。
砂鍋中,一隻烏鴉歪着腦袋口吐白沫地漂在綠油油的湯裡也就算了!
神奇的是還有一股桃子的甜香從中溢出!
冷卻下來,趙南星笑眯眯地從腰袋中掏出一隻勺子,討好的模樣遞給她:“師妹你嚐嚐看,這可是師兄好不容易抓到的烏雞哦!吃了對身子好!”慈母一般催促道:“來,快吃吧!”
勺子被熱情塞進手裡,衛犀後退幾步,“這隻烏鴉......”毛都沒拔乾淨啊。
“烏鴉?”趙南星一愣,疑惑的望着鍋裡的動物,那表情分明就是連他自己都認不出烏鴉和烏雞的區別。
“這湯......”爲什麼這麼綠?
“怎麼啦?和師妹衣衫顏色是一樣的呀?這難道不是師妹喜好的顏色嗎?”一連三問,趙南星眨着純潔的眼睛看着她。
“這味道......”
“呃......”趙南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是他喜歡的味道,“師妹不喜歡的話可以換哦!對了,衛師妹,你喜歡什麼味道呀?”
“這毒藥......”
“這毒藥師妹不喜歡嗎?可以換......”
屋子陷入沉寂之中。
她喜歡毒藥嗎?
糟糕!說漏嘴了!
呆愣對視,他們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恐。
怎麼,剛復活就要送走她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