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回過頭來奇怪地問道:“你也認得這隻鳥?適才宮裡的太監總管何公公提着鳥籠過來宣皇帝口諭,說這是神鳥,誰丟了東西或是丟了人問問它便知道去處,然而這鳥犯了大不敬的罪,還說只是暫借鎮南王府一宿,明日掌燈時分前便要歸還宮內治罪。”
景淵倒吸一口涼氣,望着文安道:“你說的都是皇帝的口諭?”
“原話傳達。怎麼,這鸚哥兒有什麼問題嗎?什麼神鳥,看上去不過是會學幾句嘴的八哥罷了。”
“這鸚哥兒,是夫人買的。”環兒指着那鳥籠說,“花了五錢銀子,送給那王公子的,說是給王公子帶回家去送給王夫人的。”
“起來吧,都別跪着了。”景淵臉色沉靜如水,文安扶着顧桓走出來,顧桓在石桌前坐下,說道:
“看來皇帝已經知道你假死逃婚遁世的事情,司馬凝霜上月已經嫁給南詔的儲君爲妃,此時也不知皇帝是否龍顏大怒,你稍安勿躁,他既然給你亮了牌,阿一在他手上應該暫時沒有大礙。不如你再等十日,父親他已經離開馬口重鎮,消息說找到了司馬燁,其他並無提及,等他回來你再入宮請罪不遲。”
“這王公子跟皇帝他老人家有什麼關係?”環兒還是沒想明白,景勉皺着眉低聲罵了她一聲“笨蛋”,她不以爲然地還回去一個白眼,氣得景勉臉色變了變,但當下還是沉聲對景淵說:
“難怪,看着總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
“不怪你,誰會想到一國之君不動聲色地跑到壽城去了?!”景淵提起鳥籠子看了看,“大不敬之罪?說得應該不是我,要論罪,怎麼着也得治我一個騙逃皇婚的欺君之罪。”說着提着鳥籠子便往自己所住的千韶院而去。他的腳步有些浮,也有些急,顧桓輕嘆一聲,對景勉說:
“跟上,看緊你們主子,若是他一意孤行要入宮,一定要跟我說我一聲。”
千韶院中,景淵讓景勉取了些粟過來,打開籠子的小門把手伸進去逗那鸚哥兒吃,誰知那鳥兒不屑一顧,背過身去尾巴一掃便掃落他手中的粟。
“不餓麼?”他回頭對景勉說:“去找些喂鳥的蟲子來。”
蟲子拿來了,肥胖且油青油青的噁心得景淵無力地閉了閉眼睛,用根樹枝挑起一條遞到籠子邊上,果然那鸚哥兒反應迅速地咬住吞掉了,景淵苦笑道:
“這次要好好教訓她,以後都不許做爛好人!”又挑起一條蟲子,那鸚哥兒精神抖擻極了,一張嘴便喊:
“臭皇上,壞傢伙!壞傢伙!”
這一喊讓景淵驚得連樹枝都掉了,環兒在後頭不禁驚訝道:“喲,這鳥兒還真會學舌的呀!那時還以爲被騙了呢!”
景淵這才恍然明白所謂的大不敬之罪是什麼,環兒這時偏生多嘴道:“夫人也厲害,不知用什麼辦法教會它講話,真厲害!”
景勉看着景淵臉色微變,不由狠狠盯了環兒一眼示意她閉嘴,俯身撿起樹枝又餵了它一條蟲子,這回它說的更讓景淵臉色鐵青起來:
“司馬弘,大笨蛋!大笨蛋!”
可憐的景淵,一整夜都備受思念和擔心的煎熬,一邊苦思對策暗罵一邊又念掛着那闖禍精阿一,害得阿一在沉香殿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阿一,可是受寒了?”穿着紫色錦緞宮裝的沈妃坐在羅漢牀上正百無聊賴地看着眼前小几上的棋盤,她的側影有些瘦削,然而仔細一看身段玲瓏而豐潤,梳着懶散的墮馬髻斜插白玉釵,耳上墜着同色玉璫,身穿淡紫毛邊宮裝,柳葉眉,鳳眼尾線纖長,拉出一道柔媚的弧線,眼角眉梢盡是伶俐聰穎之色,櫻脣飽滿泛着櫻桃般的顏色光澤,嘴角掛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春風一夜之間吹開了花蕾。
“沒有啊,”阿一揉揉鼻子,頭痛地看着棋盤,“沈妃娘娘,不要下棋了好不好?”
“怎麼可以?”沈妃得意地笑道:“好不容易纔找到對手,棋逢知己千局少,怎能說不下就不下?”
“可我不會呀!”阿一真的是委屈了,“而且我已經輸了好幾盤給你了。”
“你再努力一些就可以贏我了呀!”沈妃睜大了眼睛,“阿一,我喜歡你,你人很真誠,不像司馬弘,老是騙我讓我,那樣有什麼意思?我又不是孩子,幹嘛要別人討好啊?好啦,我們下完這一盤,然後再下一盤就結束了好不好?”
阿一於是苦着臉捻起黑子再下一子。
那日昏過去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人已經在一艘船上,她本想大鬧一場逼“王公子”放她回去,不料當她見到身處船上窗外便是滔滔江水時,某種恐懼的記憶紛至冗來,她抱着被子縮成一團顫抖不已,當天夜裡便發了高熱,三天前下了船被帶入皇宮沉香殿,讓御醫診了症開了方子到了今日纔好起來。
然而沈妃卻偷偷跟她說讓她繼續裝病,這樣司馬弘就會早早打發她走,她本來不信,可因爲她留宿沉香殿,皇帝每回過來都坐不過半個時辰沈妃就以阿一要靜養爲藉口打發他走,今天也一樣。
結果皇帝終於發怒,隨手抓了鳥籠子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阿一,小貴子不在真的好無聊。對了,今天寶辰宮的李妃派人來送了你一支長白山野生人蔘,回頭我讓蟬兒燉了給你吃。這本宮的妹子你也不能白當,若是吃得好了,回頭我再跟她要一支。”
小貴子就是那隻犯了大不敬罪名的鳥,天知道皇帝有多後悔帶了那樣一隻鳥回宮,那女人反倒更不把他放眼裡了!他對宮裡說沈妃的妹妹抱恙,沈妃愛妹情切,請求把人留在宮裡醫治云云。
“謝謝娘娘關心,不用如此費周章,阿一已經沒事了。”十天前她根本沒想過那個看上去文質彬彬實際上滿肚子想法心計的年輕公子竟然會是一國之君,任是她再遲鈍也知道景淵當初詐死逃婚的事情已經敗露,然而沈妃卻安慰她,若真要追究欺君之罪,現在景家滿門都已經被推到午門外了,哪還能在皇帝眼皮下晃悠着。阿一細想一下也深以爲然,但眼看着明日便是除夕,卻還是沒半點景淵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這樣“失蹤”了,該會有多着急多生氣多擔憂?
想着想着,下棋的動作又緩慢起來,神思不知道往哪裡飄去了。
沈妃嘆了口氣,有若削蔥根般的手指隨意地撥亂了棋盤上的黑白子,道:
“阿一,你要是像我一樣處於深宮之中該如何生存?心裡的想法自己的好惡全都寫在臉上,不出兩天可能就被人發現浮屍於哪出荷池並美其名曰‘不慎失足’,不過再細想下去,我還是很羨慕你,可以這麼單純乾淨地活着,無須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可謂大幸。”
“娘娘在宮裡不也過得挺好的?王公子啊不,皇上在壽城說他妻妾成成羣但心裡獨有一人是朝夕掛念的,想必他對你不是一般的好,你看你每回都讓他隨興而來敗興而歸,他也沒有責罰於你。”
“你也知道他妻妾成羣,”沈妃苦笑,揮手讓一旁伺候的宮女退下,“他對我好與不好又如何?他永遠有別的選擇,而我永遠只有他一個選擇,這一點也不公平。什麼時候君恩不再了,我便守着貞節二字過着棄婦的生活在這宮牆之內,這本也無妨,但要是心被傷透了,就再也沒有力氣活下去了。”
阿一恍然大悟,“原來是你不相信他會對你一輩子好。”
“你相信景淵一輩子都會對你好?”
阿一笑了笑,“不知道他是否會對我好一輩子,但是我喜歡他,我願意一輩子都對他好。”
沈妃愣了愣,隨即釋然,也笑道:“那也是,如果有個男人爲了我連公主都不肯娶,權力爵位都能丟下,我跟他一輩子又何妨?”
阿一的臉紅了紅,道:“其實,我後來想過,就算他真的娶了公主,我也不會離開他。”
“爲什麼?”沈妃很是驚訝。
“娘娘剛纔說做人要公平,換過來想想,如果我被迫嫁了一個我不愛的男人,每天都要跟他同寢同食,而自己愛着的人卻走了,那該多痛苦?反過來說,如果一個男人不得不娶很多自己不愛的女人,白天忙得焦頭爛額,晚上還不得不到不同的女人那裡過夜,或關心或敷衍她們,尤其是那些想生兒子的女人,戲文上不有演過嗎?喝
的茶點的什麼香都可以下藥的說......多慘啊,讓人想起以前在飛來峰腳下的村子裡那頭被繩子套住了頭從村頭牽到村尾足足一天的大白啊!”
“大白?”
阿一湊到沈妃耳朵旁低聲說了個詞。
沈妃一直在捂住嘴巴吃吃地笑,聽到後面不由得問:“這村子有那麼大麼?”
阿一睜大了眼睛解釋道:“娘娘,讓母豬生小豬崽難道不需要花時間辦事的?這大白好可憐了,走的時候腳都發軟了,阿貴嫂說再不走它鐵定得癱了。”
沈妃大笑,“阿一,你偷看了是不是?”
“沒有!”阿一急忙抗辯,“那時候我絕不敢犯色戒。”
掌燈時分,在養心殿剛用過膳正喝着茶的皇帝沒由來地感覺到背後一陣寒風逼來,手顫了顫,險些兒連茶碗都拿不穩。
沉香殿那邊,阿一正站在殿前的素馨花叢前小聲地對送膳食的太監交待道:
“沈妃娘娘今兒個身子不太舒服,明日你讓御廚房送些補血的膳食來,早膳就用紅棗核桃粥,可記住了?”
“記住了。”小太監轉身時差點撞上了站在身後一身月白常服披着褐色毛領披風的皇帝,嚇得他連忙下跪,司馬弘淡淡說了句“恕你無罪”,身後的何英圓熟地打眼色讓那小太監趕快走,阿一倒是反應快,微微一躬身向後退去就要離開,司馬弘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何英出聲道:
“大膽,見了皇上還不下跪問安?!”
阿一訕訕地縮回來正要跪下行禮,司馬弘冷眼看她,道:
“免了,心不誠問安也沒什麼意思。沉香殿冬暖夏涼,看你這樣住得也挺好的,不若就真的認了沈妃作姐姐,從此留在宮裡,好好學習一下規矩。”
阿一哪裡禁得住這樣的恐嚇,連忙撲通一聲跪下,語無倫次地說:“王公子啊不,皇上,請原諒民婦不識大體,出生野裡教養不良,冒犯了皇上民婦思鄉情切,急於歸家,還請皇上大發慈悲放民婦歸去。”
不知爲何,司馬弘的臉色更加不悅,又聽得她低聲嘀咕說:
“皇上是九五至尊,皇上要阿一辦些什麼事,阿一照辦就是。”
“朕說什麼就是什麼?”司馬弘指着園子東邊掛着宮燈的桂樹叢的石凳子道:“那麼,你陪朕到那邊坐坐,如何?”
年末的桂樹叢樹樹枯枝,沾着點雪跡,昏黃的宮燈映照下倒也別有意境。
阿一用袖子拍去石凳子上的積雪,然後看了看司馬弘示意他先坐下。
“沈妃娘娘身子不適,皇上不要去看看她?”阿一剛坐下,便想起這個脫身的點子。何英靜靜地站在剛纔的花叢前沒有跟過來,這讓阿一很不自在,司馬弘只是笑了笑,道:
“平日你都會這樣給景淵拍乾淨凳子才讓他坐?”
“嗯,有時候是他給我擦乾淨才許我坐,他很潔癖。”
“朕也不喜歡髒兮兮的,可是,”他低聲道:“我不曾這樣給她擦過凳子,她也不曾給朕擦過。她每個月這幾天都會這樣,朕知道的,可是她也不對朕撒嬌不要朕陪把朕拒之門外。你別看她弱不自勝性子像水一樣隨意的人,脾氣卻倔強得不肯退讓半分。”
“哦。”阿一應了一聲,接着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他了。
“還生朕的氣?”
“阿一不敢。”
“只是不敢。若你面前的還是那位王公子,你會真不生氣?我把你強行從壽城帶來建業皇宮,讓你等不到景淵------怕是不知從心底裡罵過朕多少次了,朕說得對不對?”
阿一吐了吐舌頭,“怪不得戲文裡把皇帝稱作聖明,原來是能知過去未來能讀人心的,怎麼?腹非都不可以嗎?隔了一層肚皮,我就是不承認,如何?”
司馬弘哭笑不得,“你呀,真讓你當蘭陵侯夫人的話,不得了了,喜歡說道理,說不過人家便破罐子破摔,耍賴,景淵到底喜歡你些什麼?”
“很多人都這樣問過,”阿一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要不皇上去審問審問他,其實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司馬弘看着某人眼眸裡掩飾不住的甜,沉下臉色道:“你不用得意,朕會見他,不過不是問他這樣的問題。而是問他,已死的人怎麼就復生了,你說他是不是該給朕一個交待?”
“交、交待?”阿一猛然驚醒,心裡一慌,頓時結巴起來,“皇上不是都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了嗎?景淵他不是故、故意詐死......”
“不是故意詐死?”司馬弘冷笑道:“你可知道我皇妹當時傷心得差點就隨他去了?他用一把伸縮的彈簧匕首騙盡了天下人,用一具假屍體混進了我司馬氏的皇陵,愚弄了朕,這欺君之罪當誅連九族豈是一句不是故意之爲便可脫責!”
阿一整個人僵住,寒氣自心底冒起,一瞬間冷得一點知覺都沒有。靜默了良久,她才輕聲說道:
“皇上,阿一給你講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喝醉酒的人,拔開瓶塞喝光了小瓶裡的酒,卻拿了另外一個大酒瓶的塞子想要塞進去,您說這可能嗎?但是這人很生氣,惱羞成怒,要把小瓶塞毀掉,於是小酒瓶哀求他說,您不要這樣做,乾脆把我的瓶口打碎吧,剩下瓶肚子那麼大的口就可以塞下大瓶塞了。於是就這樣打碎,但是過於用力,整個小瓶子都碎了......皇上,本就不是一對的卻刻意地把它們配在一起,這不就是悲劇的根源?一切都不是那小瓶所願,它從來就不想要傷害誰,難道這樣也有罪嗎?”
“你是在指責朕錯點鴛鴦?”
“阿一不敢。那人,也不過是喝醉了,醉了總會有醒來的一天,對嗎?”
司馬弘沉默不語。
“這故事還沒完,”阿一繼續說道:“小瓶子碎了,那人也很痛惜,但是沒想到這只是小瓶子金蟬脫殼之計,他讓小瓶塞把他的碎片收集起來再重新粘好,於是,這本就一對的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沒想到那人後來發現了,他很生氣,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阿一頓了頓,才說:“可是他不知道,重生的小瓶子哪怕一塊碎片沒落下,卻也周身傷痕累累,失去了許多。他想得到的並非什麼奢侈的東西,只是一個能與他契合的瓶塞而已,不過他說珍貴的東西總是要自己拿同樣珍貴的東西來換取,放棄了,然後得到了,他不會後悔。”
“那你呢?你又準備拿什麼珍貴的東西來換?!”司馬弘站起來,臉色沉沉,雙眸犀利地審視着她,阿一心裡一慌,連忙跪下,道:
“皇上,阿一其實不會講道理,也不敢跟皇上耍賴,只求皇上開恩......”
“跪吧,”司馬弘冷冷的打斷她的話,“那麼喜歡跪着來求饒,你就跪下去,跪倒朕心軟爲止,說不定會願意放你回去!”
說罷拂袖而去,阿一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有如塑像。
一個時辰後,內侍走進養心殿來報說沈妃求見,司馬弘正拿着筆聚精會神地臨着帖,頭也不擡地說:
“請她回沉香殿好生歇息,就說朕政事繁忙今日無暇見她,把前日進貢的紅棗蜜練膏送去沉香殿便是。”
到了半夜,忽然聽得有梟鳥鳴叫,司馬弘起坐披衣,掀開帳子問何英道:
“那人,可還跪着?”
何英老老實實地回答:“還跪着。一刻鐘前才讓人去看過......沈妃娘娘她......”
“她如何?”
“她把自己的軟榻搬到阿一姑娘身邊,說要陪她。”
“荒唐!”司馬弘發怒了,“明明自己身子不適還不顧宮妃體統肆意妄爲,到底想讓人看誰的笑話?去,把她宮裡伺候的人杖責到她願意離開爲止!”
半個時辰後,何英回來稟報說:“沉香殿的宮人和沈妃娘娘都回去了。沈妃娘娘託老奴轉告陛下一句話。”
見何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司馬弘不由得不耐煩地說:
“她想對朕說什麼?!”
“她說,她已經替陛下開口留人了,陛下不需要再用這樣的方式讓阿一折服,阿一太單純,不會懂得陛下想要的。”
聞言司馬弘的臉色瞬息變了幾變,額上青筋突突
閃動兩下,一臉雷霆震怒,拳頭握得死緊,用力揮落一旁的梅瓶,梅瓶哐噹一聲脆響掉在地上碎裂片片。
“陛下息怒,莫要惱壞了龍體。”何英一迭聲地說。
“滾!都給朕滾!”司馬弘冷聲道,何英和進來收拾的宮娥太監連忙低着頭退下。
司馬弘這才頹然坐下,剛纔的怒氣一點一滴地流溢,然後不見,最後只剩一臉的無奈落寞,嘴角微抿出一絲苦笑。
沈妃太聰明,過去總在他面前藏拙,這次卻忍不住了,看破了他的私心,不留餘地一針見血。
也許,她從來就把他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從僞裝到本質,自己在她的眼裡,從來就是赤果裸的。可人總有自私貪戀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在桂樹叢前他心底漸漸升騰出來的那種難受的滋味名叫妒忌,妒忌景淵可以擁有阿一全心全意的對待,阿一言語間流露出來的兩人親密無間的感情,他司馬弘坐擁天下,卻不知道與人生死相許那種滋味是怎樣的。
高高在上,然而,孤家寡人。
他確是想留住她,她身上有種讓人沒有負擔的快樂輕鬆,就像......
對了,就像一株小小的忘憂草。
想留住她,並不是因爲愛,司馬弘清楚地知道,只是因爲妒忌。
第二日天剛剛入黑,太監總管何英帶着一提着鳥籠彎着腰穿着一身小黃門服的太監來覲見,司馬弘擺擺手讓身邊的宮娥太監退下,開口問何英道:
“小貴子回來了?”
“啓奏陛下,回來了。”那太監把鳥籠恭敬地遞上,何英接過鳥籠放在司馬弘面前,司馬弘讓何英退到殿外守着,何英心領神會地應聲退下。司馬弘這才走到跪着的一身太監裝束的景淵面前,冷冷道:
“捨得來見朕了?你景淵厲害得很,上通天下通鬼神,詐死逃遁戲弄皇親,欺君犯上薄情無義,凝霜哪一點配不上你?!恐怕,你嫌棄的是我們司馬氏吧!”
“皇上,景淵自知罪大惡極不敢求得寬恕,但說到當日婚配之事實在是自慚形穢自知配不上凝霜公主,更不敢藐視我西晉朝有若擎天一柱的司馬氏;皇上與臣相識於微時,亦知道景淵胸無點墨,不通人情世故,只知憑個人喜惡恣意妄爲,才自編自導了一幕遇刺死去的戲,但仍逃不過皇上的法眼,還請皇上治我一人之罪。”
“那自然要嚴加懲治你!”司馬弘把兩本摺子摔到他跟前,厲聲道:“你看看,這是蘭陵郡的鄉紳,還有蘭陵郡守上的摺子,說你當初滅了江中黿鼉爲蘭陵除了一害,造福一方,竟然上書給朕要給你立碑修廟受萬民香火!這不是笑話麼?!整個朝廷還有百姓都被你愚弄了,朕的好妹夫,蘭陵候!”
景淵跪直了身子,一動不敢動聽由司馬弘責罵。
“你說你一人承擔所有罪責?欺君之罪可是要誅連九族的!”
“皇上,景淵一人觸法,身死亦不敢有半句怨言,其他人均不知情,請皇上開恩,饒了他們。”
“別人可饒,你的妻呢?你周折多翻不也是爲了她?也好,夫妻做對同命鳥,也是美談一件。”
“皇上,”景淵喉嚨像梗塞了一般,艱難地說:“臣妻不知景淵所爲,而且她犯了七出之條,臣本就打算這兩日休妻,將她逐出我景家大門......”
“何英,拿紙筆來。”司馬弘道:“那朕就成全你,讓你好好把休書寫了。”
景淵拿過筆,桃花眼如墨色沉沉,眸光黯淡,只覺手上筆重若千均,胸口翻涌着酸楚心痛,筆尖顫了顫,一滴墨滴到了白紙上,猶如淚滴。
何英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給他換了張白紙,低聲道:”寫吧,侯爺,皇上會善待阿一姑娘的。”
景淵一咬牙用力握起筆在紙上一口氣寫道:景門蘭氏阿一,入門後對夫惡言相向......”
眼前又浮現出她早晨醒來總喜歡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軟軟的糯音帶着惺忪的睡意,對他說:“夫君起來,太陽曬屁股啦......”
而他很無賴地“嗯”了一聲,眼睛睜開一條縫道:“是嗎?曬屁股了嗎?來,讓爲夫好好看看......”惹來她一陣又羞又惱的反抗。
“不事翁姑,多年來一無所出,無子......”
寫着寫着,不知怎的有水滴落紙上,模糊了字跡。
他狠一狠心,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英把休書恭敬地遞給司馬弘過目,司馬弘掃了一眼,淡淡道:
“我們君臣一場,會讓你走得舒服安穩的,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景淵跪着向前兩步,鄭重地對司馬弘重重地叩拜三次,道:
““景淵過早失去雙親,與皇上自小相識,若非皇上垂憐恩賜,景淵早已不在人世。景淵的這些年的日子也與偷來無異,不思報答皇上反而一再辜負期望,不曾爲社稷爲皇上盡一己之力,反倒讓皇上煩憂,是景淵的錯,景淵不敢求皇上寬恕;從此君臣永別,還請自此皇上保重自己,西晉朝江山永固。景氏一門只剩我叔公景時彥,還請皇上不要將景淵的死訊告訴他,他年事已高,爲了我這不肖侄孫嘔心瀝血多年,怕會不堪打擊;至於被我休棄的妻,還請皇上不要讓她知道景淵不在人世,且讓她到靜泉庵隨了她師父。”
“沒有了?”司馬弘道:“那你的屍身,你想葬於何處?”
“元羅寶剎偏殿後的,我父母的墳塋旁,隨便埋了便可,景淵謝過皇上大恩,來世再報。”
司馬弘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問:“想見她嗎?”
景淵的嘴脣動了動,正想開口拒絕,司馬弘道:“何英,帶他去見阿一,然後......無須再回養心殿了......”
”景淵低下頭再深深一拜,然後緩緩轉身跟着何英離開了養心殿。
天上剛剛下起了小雪,一點一點輕若柳絮,腳下積雪尚淺,而他的步履印跡清晰,一步一步,沉重而艱難。走在前面的何英回頭看了看他,茫茫夜色漫天飄雪中依稀難見往昔傾折無數女子心事的蘭陵侯,那張傾倒衆生如玉潤生輝的臉依舊俊美無儔,然而玩世不恭的勾脣淺笑早如天上流雲風一吹就散去,如今只剩褪去了浮華磨去了棱角般的樸實和歲月給予的滄桑成熟。
“她就在那裡。”隔着桂樹叢,忽明忽暗的宮燈映照下,她跪着的身子仍然保持那僵直的姿態,何英嘆了口氣,道:“真是一個性子倔的人,跪了一天一夜了,還這樣撐着......蘭陵侯,她這是在代你受過啊......”
景淵只能看到阿一的側影,一別半月,她反而消瘦了不少,臉頰都好像陷了下去,身上穿着厚厚的夾襖襦裙,下巴倔強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飄落的雪花。
忽然,她似有感應般向樹叢那邊看過去,樹影幢幢,什麼也沒有。
景淵的胸口卻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那般疼痛,是因她眼中的擔憂思念還是那一臉的落寞無助?
阿一,你再看我一眼,我就在你的不遠處------景淵伸出手去,他想摸一摸她黑瀑般的長髮,這爲他而留的三千煩惱絲;他想抱一抱她的身子,她一定很冷吧,他一定要好好責備她爲何這般不愛惜自己;他還想......手終是無力地垂下,他擡頭看着在風中飄飛的雪,它們早已代替了他,落在她的發上,她的肩上,她的心上......
如果可以重來,他不會選擇與她相見,若是見了也不會逼她還俗留髮,就算依舊讓她成了蘭陵侯府的十八姬,他也不會愛上她讓她遭受那麼多的劫難苦痛,就算仍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也絕不要讓她知道,不要讓她也愛上自己,這樣的話就不會有同樣的淚水,同樣的傷心折磨......
“侯爺,”何英輕聲喚他,身後不知何時來了個小太監,手捧着托盤,上面放着一個白色小酒壺一個酒杯,“皇上的旨意......時辰到了,老奴也只是奉命行事,侯爺放寬心好生上路,阿一姑娘皇上不會爲難她的。”說着倒了一杯酒,顫顫地遞給景淵。
鴆酒毒發往往僅是一瞬間,司馬弘還不至於太折磨爲難他。
景淵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