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已然面目全非的車門被緊緊卡在扭曲的框架內,被人從內部撼動着,發出砰砰的撞擊聲。
悶悶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該死,這門已經完全被卡死——”
聲音還沒徹底落下,就只見原本沉重的列車門如同一張薄紙一樣變形,不過眨眼間就被揉成一團,“哐當”一聲丟了出去,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滾了兩下,停住了。
“好了。”巫燭說。
還在推門的費加洛:“……”
非人類了不起唄?
而在面目全非的車廂外,是冰冷黑暗、空氣凝滯的拍賣會會場。
上一次來到這裡之後他們所製造的痕跡都消失的一乾二淨,像是那些破壞從未發生過一樣,除了一側牆壁被列車猛烈撞開之外,其他的所有一切都完好無缺。
一行人彼此攙扶着,從已經歪扭的不成樣子的列車內鑽了出來。
四周煙塵揚起,瓦礫遍佈,變形的鐵皮車廂深深鑿入地面,留下深深的凹痕——這一次,它似乎終於被摧殘到了極限,就此壽終正寢,再也無法被啓動了。
溫簡言躍出車廂,幫着季觀一起將陳默扶穩。
正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微弱的、帶着幾分猶疑的聲音:
“……會長?”
溫簡言一怔,停下動作,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後方的廢墟中,煙塵漸落,幾道身影由模糊一點點變得清晰,出現在了視線中。
“……”
他盯着對面渾身鮮血,形容狼狽的幾人,整個人都愣住了。
而對於聞雅來說也是如此。
她望着從列車中走出的幾人身上,目光在陳默慘白的臉上掠過,最後又落在楊凡的臉上。
看着對方深深凹陷的雙眼,她不由得心口一顫,用力地咬緊了牙齒。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中,逸散身處不同時空、但卻經歷了的同樣慘烈戰鬥的兩撥人隔着廢墟彼此相望,他們注視着彼此身上的鮮血和傷痕,一時間,誰也無法率先開口。
“是我聽錯了嗎?剛剛誰在說話?”
楊凡擡起頭,雖然雙眼已無法視物,但卻依然習慣性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搜尋着,聲音茫然中帶着急切:“我怎麼好像聽到聞雅姐的聲音了……?”
“嗯。”
聞雅竭力穩定着聲線,深吸一口氣,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是我,你沒有聽錯。”
“聞雅姐!!”楊凡的臉被驚喜點亮,“太好了,我們終於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他盲目而歡快的聲音在牆壁間留下出空洞的迴響。
平安無事,多麼可笑的詞語。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一個詞和眼前幾人毫不沾邊的話,那就是它了。
哪怕目不能視,楊凡也覺察到了氛圍中詭異的靜默:
“怎麼了?”
他茫然地擡起頭,四下環顧。
“……你的眼睛,”說到這裡,聞雅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要藉此隱藏自己情緒的波動,“還能恢復嗎?”
聽到對方的問題,一絲落寞從楊凡的臉上掠過,但很快,他再次露出笑意,無奈道,“這個……應該是不行的。”
這不是單純的皮外傷,而是由天賦耗盡、靈魂致殘導致的副作用。
似乎爲了不讓對方難過,他又急急補充道:
“別擔心,很值得的!”
“夢魘第一再也不會回來了,是會長親手幹掉的!”楊凡的驕傲溢於言表,“而我有幫上很大的忙!”
“是。”季觀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擡手用力揉了揉楊凡的腦袋,點點頭,語氣篤定,“居功甚偉。”
得到如此肯定的誇獎,楊凡不由得“嘿嘿”一笑,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身形。
“那……你們呢?”
季觀擡起眼,目光落在對面幾人身上。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仔細看過去時,仍忍不住心驚肉跳——面前幾人的實力毋庸置疑,他幾乎很難想到,在他們分開的這段時間裡究竟遇到了什麼,他們居然會消耗至此?
連帶着他的語氣都帶上了幾分試探。
“發生了什麼嗎?”
聞雅言簡意賅地回答:
“丹朱和耶林已經死了,他們不會再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了。”
……怪不得。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這裡是夢魘的大本營,而丹朱則是被夢魘欽點的船長,想要在他們的手中活下來——乃至反殺——都勢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但是,”
原本已經趨於平穩的聲音忽地一哽。
聞雅深吸一口氣,用力了閉了閉眼,冷靜幾秒之後,才繼續說道:“蘇成他……”
“我知道。”
是溫簡言的聲音。
這是自他踏入遊輪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
聞雅一怔,不由得睜開眼,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青年站在廢墟中,眼神很渺遠,聲音輕得像是能被一陣風吹散。
“我已經見過了。”
在那場幻夢終結之前,他曾親眼見證了慘烈的現狀。
喉嚨汩汩涌出鮮血的塔羅師,向前伸出被花枝穿刺的手指。
如果說,在見到聞雅他們之前,他心中還留存着一絲僥倖的話……在看到現實中的一切都和幻境中符合的時候,那最後的幻想也隨之破滅了。
“……………………”
四周一片死寂。
像是什麼開關被突然打開,崩潰的節點突然而至,聞雅死死咬住牙,臉頰上的肌肉猛地繃緊起來,本以爲已經乾透的淚水此刻失控地自眼眶中涌出,順着臉頰源源不斷地淌了下來,喉頭不由自主地發出哽咽。
“好了,好了。”
耳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緊接着,頭頂傳來輕輕的聲音。
聞雅擡起眼,正對上溫簡言看過來的目光。
溫簡言垂下眼,輕聲說:
“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所做這一切,爲的一定是最終的勝利,不是麼?”
聞雅生生嚥下喉中濃烈的血腥味,最終只發出一個嘶啞的單音節:
“……嗯。”如果不是蘇成,丹朱將無法被削弱,真正弱點也無法被暴露。
而蘇成也爲此付出了血的代價。
“那就對了。”
溫簡言嗓音有些啞,但還是溫柔地掖了掖聞雅耳邊染血的亂髮。
他是那個和蘇成認識最久的人,但卻也是在這一時刻安慰所有人的人。
“既然如此,就不要讓他的努力付諸東流。”
他幫聞雅擦去臉上的淚水,直視着她的雙眼,聲音中帶着無法被忽視的力量。
“夢魘需要爲此付出代價。”
*
“你的手臂是被‘吞噬’的,我無法讓它再生。”巫燭檢查了一下雨果的手臂,目光掃過他傷口中涌出的血煙,補充道,“你的損耗也一樣。”
一旁,傳來一道虛弱的嘲笑:
“嗤。”
陳澄勉強擡起腦袋,“那不只是雨果……我們身上差不多所有傷都是天賦透支造成的。”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他依舊很難管住自己的嘴:
“那你整體來說豈不是沒啥用?”
“……”
巫燭擡起頭,一雙無機質般的金色眼珠一閃,盯住了陳澄:
“能保你們不死。”
陳澄:“……啊?”
“我沒法替你止血,但是,如果你的血淌盡了,我能把它們重新灌回你的血管裡。”說着,一旁的黑暗緩緩散開,不知何時被收集到的鮮血飄在其中,浮浮沉沉,“其他的致命傷也同理。”
明明說着很殘酷的內容,但語氣卻很是平靜,幾乎沒多少情緒起伏。
“只要你們不再繼續透支你們的天賦和靈魂,你的身體就不會死在這裡。”
“當然,如果覺得過程太痛苦,也可以選擇死。”
“放心,不疼,很快的。”
陳澄:“……”
他艱難轉動脖頸,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旁邊的陳默:“他認真的?”
陳默:“……嗯。”
作爲第一個被提供此項服務的人,他對此顯然已經平常以對了。
“沒事,習慣就好。”
與此同時,費加洛正帶着溫簡言前往肖像畫的所在之處。
塵囂落下,拍賣會裡只剩一片死寂。
這裡的一切都和上次並無差別,暗紅色的帷幕無處不在,像是沉鬱的鮮血,天花板上刻畫着詭異的金紋,多看兩眼都會令人頭暈目眩。
不知是不是因爲現在並不是拍賣會開始的時間,這一次,無論是下方的觀衆席還是上方的貴賓席都空空蕩蕩。
這種空曠令人莫名心中發涼。
“我發誓,那幾張畫真的應該就在這裡掛着,”費加洛盯着面前的牆壁,神情費解,“我也不知道它們到哪兒去了。”
在他的面前,原本掛着那幾張連通內外拍賣會的人物肖像畫不自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牆壁。
溫簡言的目光落在牆壁上。
他撫摸着死海古卷冰冷細膩的封皮,這本由408張人皮縫製的書壓在掌心裡,此刻重若千鈞。
對於肖像的消失,他並不意外。
它們和死海古卷一起,都是夢魘之所以會降臨於此、並且停留於此的錨點。
如果被摧毀,夢魘將會被規則毫無餘地地排斥出這個世界。
它不可能對他們的尋找無動於衷,也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好讓它們不被發現。
“不。”他緩緩道,“它們就在這附近。”
——列車的規則是既定的。
既然它會衝入這裡,那也就意味着,剩下的幾張肖像一定就在這裡。
“我們繼續找。”
哪怕是掘地三尺,將這裡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掰開、拆下都無所謂——那幾張畫像無論如何都必須被找到。
“雖然話是這麼說,”費加洛苦笑一聲,“但是,你知道這裡有多大嗎?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我們到底要怎麼——”
他的話還沒說完,後方冷不丁傳來一道聲音。
“在那邊。”
“???”
聞言,所有人都是一個愣神,紛紛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位置看去。
ωwш⊕Tтkд n⊕¢ Ο
幾步之外,巫燭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
他定定站着,偏着頭,目光投向拍賣臺上,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走。”溫簡言最先反應過來,向着巫燭目光投去的地方大步流星地奔了過去,他一動,其他人也如夢初醒,立刻緊隨其後。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概括成簡單粗暴的一個字,那就是:
拆。
高臺之上的一切被毫不留情地破壞拆解,終於,隨着最後一塊簾幕被猛地扯下,在那一剎那,似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冰冷暗淡的光從上方落下,照亮了簾幕後的牆壁。
一排陰冷詭異的巨幅肖像畫,就這樣整整齊齊地出現在了衆人的眼前。
濃墨重彩,面容模糊。
所有人的面孔都隱沒於黑暗深處,無法辨認出五官長相,一雙雙沒有血色慘白手掌交疊放在前方——他們曾用這雙手在陰冷詭異的泥土中翻找,將一片片散落於其中的鏡子碎片收集起來,將背叛的罪行再次拼湊,實施……而他們的雙手也因此被侵蝕褪色,再也無法恢復原本的模樣,並被肖像畫永久留存。
“……”
被背叛的神明站在側後方,冷冷望着那幾張肖像畫。
他的側臉被光線分割,眉骨壓下,投下陰鬱冷峻的深痕。
有什麼陰沉的、不安的、詭譎的東西,在他那看似冷漠的表象下左衝右突,遏制不住地扯露出猙獰的獠牙。
忽然,他的臉被轉了過來。
愕然間,他低下頭,不期然撞入一雙眼的深處,在那比尋常人類偏淺的雙眼深處裡,閃爍着一點堅定而溫暖的光。
“還看它做什麼?”
青年擡着眼,專注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那目光像是從時光盡頭的荒原中望來,就像是他第一次向着墳墓中笑着伸出手一樣——
“有我幫你報仇呢。”
在那一瞬間,剛纔所有堅冰都隨之消融了,那些銳利的憤怒、刻骨的敵意,漫長的仇恨……似乎都在這一刻被安撫。
巫燭向前一傾,用額頭抵着溫簡言的額頭,他低聲笑了,應了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