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麟風喜歡寫未來,《她》這部作品,確實有點東西。
文筆稚嫩,但裡面的內容,構思巧妙。
對於未來的思考,很有深度,在這方面,不得不佩服。
不過其他書就不行了,沒有一點營養,充滿了年輕人的臆想。
當然,他這個年齡,有這樣的表現也正常,還有大把的時間去進步。”
“因而,他雖然現在高度還比較低,但未來可期。”
臺下的嘈雜聲,已經很明顯能傳到臺上了。
李嗷顯然也能聽到議論聲,但他仍舊一副渾不在意的繼續道,
“除此之外,像是什麼金庸之類的,根本就不入流,簡直不值一提,他們不應該在今天討論的行列裡!”
全場譁然。
陳麟風好幾本銷量數千萬,甚至上億的作品,被認爲是年輕人的臆想。
金庸的武俠小說,在當下幾乎被確認爲大師的時代,幾乎快封神了,甚至有學者要將其部分選段列入中學教科書。
結果被評價爲不入流。
雖然大家知道李嗷就是狂傲的性子,但這也太狂了吧。
臺下的大學生們議論紛紛,聲音完全壓不住了。
周邊的記者們雙眼放光,覺得不虛此行,一開始就這麼刺激,這次的新聞肯定要爆。
作爲被重點評價的對象之一,陳麟風臉色平靜。
李嗷嘴這麼毒,給他的評價已經算是不錯了。
沒看旁邊,金庸的擁躉,嚴佳巖和馬芸臉色都已經完全沉下來了。
額,好像還有誰給略過去了。
算了,不重要。
被略過去,之前又被李嗷歸爲“之類”,連名字都沒有出現的黃易,神情僵硬。
李嗷你罵我兩句也行啊,我連出現都不配了是嗎?
他感覺今天真是錯付了,就tm不該來。
小撒一連好幾次示意臺下安靜,終於好不容易把情況穩定下來。
他看向陳麟風道,“陳老師,你怎麼看李嗷先生對你的評價?”
“或有可取之處,我會盡力提升自己的寫作能力,只是可能不會如李嗷先生所期望的,我仍會朝着他認爲‘沒有營養’的方向去走,那就是我未來的方向。”
李嗷道,“那你就真的是走上歧路了。”
馬芸實在忍不住了,“陳老師是通俗小說家,所求就是讓大衆喜歡,真要按照你提供的意見,那倒是本末倒置。”
“不僅如此,”馬芸面色不善的道,“你憑什麼能這樣評價金庸先生?”
李嗷笑了起來,“評價一個人還需要什麼資格嗎?如果這還要資格,那辯論需不需要資格?
是不是說,馬先生你作爲一個商人,根本就沒資格坐在這裡與我進行論道呢?”
馬芸不爽道,“你這是詭辯!”
他作爲最頂級的聰明人,自然明白對方所用的套路。
“我只是在憤怒於你對金庸先生的評價,你偏偏將其轉化成資格的探討,這不是交流,而是在詭辯。”
他看向周邊幾人,尤其是陳麟風,“我們這次對談,可以這樣的嗎?”
陳麟風搖頭,“當然不是,交流還是要表現出誠意來。”
或許是由於李嗷惹了衆怒。
他這樣一表態,其他幾人也紛紛附和。
“確實,這種詭辯的手法,根本上不了檯面。”
“咱們這又不是辯論場。”
李嗷一時啞然。
“好吧,那我稍微談一下,我爲什麼看不上金庸。”
他伸出三根手指道,“原因有三,第一,金庸自己是一個精緻利己主義的人,但他在書裡卻宣揚俠義,喜歡頌揚仗義疏財之人。”
“這不好嗎?”馬芸忽視了那什麼精緻利己的說法,這個世上誰不利己呢。
“先生自覺自己做不到,但發自內心的嚮往和憧憬這些人,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他一邊頌揚大俠的行爲,一邊壓低自己員工的工資,使得老員工忍受不了,只能辭職?”
這有什麼不對嗎?
雖然很想這麼說,但馬芸心裡清楚,不能這麼直接說出來。
畢竟還不是膨脹到認爲“九九六是福報”的時候。
因而,他只能默然無語。
那邊李嗷還在繼續,“一件事情中,他一定會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的方向進行,這是他的性格。
但“利己主義“和武俠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的行爲選擇是相沖突的。
我實在不知道,金庸是怎麼寫出這麼多俠義故事的,他自己不會覺得精神分裂嗎?”
“此外,金庸本身也比較僞善虛僞,他兒子去世,他一度想要皈依佛門。
我說佛門清淨,入空門者多拋棄塵世。您何不散盡家財,全心向佛?
結果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麟風嘴角抽動,讓別人散盡家財,這話怎麼說得出來的。
當然,廣義上的出家、遁入空門,確實帶點這個意思。
在這個場合,大家都是在追求高大上,也沒誰會在這點幫着金庸說話。
包括此前利己那塊也是一樣,不是說自己是什麼人,就要寫什麼樣的文章。
文章中所頌揚的精神,和自己現實的表現,完全兩個樣,其實也很正常。
但國內的傳統就是這樣,文以載道,大家推崇文學家,相信他們寫出來的東西,是他們發自內心所想。
典型就像魯迅先生一樣,他一生都在踐行自己的理念,是真正的勇士。
如果自己都不向着自己所頌揚的精神方向前進,那又怎麼鼓勵他人學習呢。
所謂“教化”就是如此,文學家之所以地位高,便是因爲其包含了教化屬性。
當下這個場合談論的就是文學,大家所拔高的也就是這個。
如果把金庸當成文學大師,確實是需要他能做到文以載道。
因而嚴佳巖這個非常推崇金庸,給他寫過不少評金文章的文學評論家,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雖然臉色難看了點。
馬芸一開始還不太懂,但他人聰明,很快就明白了,後面也不說話了。
臺下的大學生,不少就是文學系的,他們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因而,他們也逐漸在認真聽着。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
武俠小說本身就比較低俗,胡適先生就說過,金庸的武俠小說下流。
我也這麼認爲,因而,我至今都認爲,金庸的小說,不該是我們討論的範圍。”
現場略微有些靜。
“李嗷先生,”
陳麟風取過話筒。
“嗯,陳先生你說。”
“胡適認爲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對的,你不是最推崇反對權威,獨立思考的嗎?”
他對金庸是不太感冒,但某胡這個東西,他更是噁心壞了。
“對啊。”馬芸立馬反應過來,“胡適先生說的,未必就是對的。”
“額~”李嗷一噎,失誤了,不該提起胡適來的。
這個時代大家其實對胡適的感官挺不錯的,畢竟還沒有太多人開始追究,這位到底在歷史上做了什麼。
但就歷史書上所涉及的那些內容,白話文的先驅者之一,地位還是很尊崇的。
他以爲沒有人會反駁胡適的話的。
哪知道出了個陳麟風。
“胡適的爲人可要比金庸差多了,我倒是不否認李嗷先生你的觀點,只是要按照這個思路來的,胡適恐怕也要被排除出文學家的行列了。”
陳麟風略有些戲謔道,“我看過你所寫的《播種者》裡的某段評價。
這四十年來,能夠始終如一地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事物,並且堅定地宣揚自己的信念,而又沒有迷茫、變心或改變最終見解的人,除了胡適之外,真的很難再找到第二個。
如果將低調俱樂部,放棄東三省,結好霓虹這樣的理念,作爲胡適的理念,那他倒的確是從一而終了。”
臺下不少學生臉上露出迷茫之色,實在是這段內容,有點難懂。
不專門瞭解過去歷史的,着實不懂低調俱樂部是什麼東西。
但後面的放棄……結好……
這一段他們是聽懂了。
因而衆人有些驚訝,這是在批評胡適先生?
這倒是少有。
作爲大學生,還是比較能接受新思想的,尤其喜歡否定權威。
如今又是大解構時代,過去的什麼歷史,大家都想否定一番。
曹操都是好人。
因而陳麟風的這段發言,暫時還沒有引起太大波瀾。
但臺上的幾人可不一樣。
李嗷啞口無言,他縱然是再崇敬胡適,也不好說睜着眼說瞎話。
就像之前馬芸、嚴佳巖無力反駁一樣,他也沒法反駁。
因爲這些說的都是真事。
小撒感受到一陣壓力,這些文人真事啥都敢說啊,萬一和諧了呢?
“咳,各位,咱們討論的已經夠久了,要不開始正式的會談吧。”
“好好,是該開始了。”李嗷立馬同意。
早先討論的話題,已經佔用了太多時間了。
“好,咱們剛纔針對當代的著名文學作家,進行了充分的討論,儘管意見稍有分歧,但討論本身還是很有價值的。”
小撒進行收尾,然後開始提前準備好的話題,“陳麟風和李嗷先生,兩位各自對對方的看法,都是怎樣的,能說說嗎?”
說完,他還一陣緊張,這兩位剛纔觀點這麼對立,不會繼續這麼幹吧。
好在沒有。
陳麟風能同意跟李嗷一起對談,本身就是說不上喜歡,但也不太討厭這個人的。
李嗷也是同樣,否則他就不會說對方未來可期了。
陳麟風道,“我覺得李嗷先生是個性格很鮮明的人,他的愛恨都表現的很明顯。”
當初李嗷年輕的時候,曾被胡適善待過,窮困時也受到過他幫助,因而那麼多人都批評過,就是放過了他。
“我比較欣賞李嗷先生的,對於華夏一統的堅定態度。”
“他對於祖國始終如一的情懷,也很值得敬佩。”
不是什麼人離開之後,還會一直懷念故鄉的。
“他對於教員很推崇,這點我非常贊同,島上很少有人,能具備這種客觀研究歷史的能力。”
當然,自不量力想要改那位的詩,也夠大膽。
李嗷不禁露出自得的微笑,這正是他的觀點。
“不過,有些地方,我覺得李嗷先生也挺奇怪的。
他一方面抨擊艾美麗肯,拿出過不少漂亮國曆史上不當人的證據,還出過《楊偉漂亮國》這種書。
但另一方面,他又主張全盤西化,這種思想應該是衝突的吧?”
“不衝突,”李嗷拿起話筒道,“其實西化這個觀點,是我在很早時候的觀點,那時候華文確實是影響到科技的進步。
這個觀點在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就不怎麼提了。
以前反對傳統文化,也是如此,灣島那塊地方,傳承自封建時期的文化,太多糟粕了,這點與內地不同,現存下來的糟糕文化,幾乎都消失不見了,如果在大陸,我肯定不會這麼說。”
陳麟風點點頭。
“那李嗷先生對陳麟風是持什麼看法呢?”
李嗷呵呵一笑,“他是個天才,這毫無疑問,能夠在如今這個時代,還做到精通好幾行,這很不容易。
他的那些成就,我就不多說了,這些大家都知道。
我就說點平時大家談到比較少的吧。”
調整了一下坐姿,他繼續道,
“陳麟風這個人,對於華夏文化行業的整體影響,非同小可。
文學方面,如今大陸出版業這塊,仍有不少年輕作家現存,能夠賣出銷量來,我覺得這要歸功於陳麟風。
很多人都在學習他的劇情節奏和文風,這個在行業內,已經逐漸成規模了。”
黃易忍不住點頭,“確實,據我瞭解,內地最爲流行的網文行業,也有大批人學他的寫作方式。”
嚴佳巖也道,“某種程度上,他算是爲華夏的文學另開一條道路。”
大家雖然面上都看不上通俗文學,但如今的大衆確實喜歡看這個,外國也一樣。
從趨勢上看,通俗文學確實是未來。
這個嘴硬也沒用。
馬芸接口道,“這點從我們公司的數據也能看的出來,比較熱賣的圖書,都和陳麟風過去的幾本小說,有些許相似之處。”
小撒心中一喜。
果然,聊到陳麟風,大家都暢所欲言起來。
剛纔的氣氛實在是有點尷尬。
李嗷等他們點評完之後,繼續道,“影視劇方面,受他的影響,有很多公司開始重視起劇作中心制。
我覺得這個比較好,重視劇本創作,能很大程度上,提高影視作品的質量。
他還帶動起國內的特效產業,這幾年的大陸電視劇,特效水平明顯高了一截,其中尤以龍麟劇最爲突出,我覺得這一點他貢獻不小。”
馬芸眼神一閃,講到影視產業,這也是他這兩年一直在努力進去的行業。
他其實是不太相信劇本這個東西的,什麼都不如數據更加直觀準確。
聽到李嗷這麼說,他嗤之以鼻,什麼劇作中心制,都是要被淘汰的東西。
“再有就是《她》這本小說,”李嗷不禁讚歎道,“這本書太奇妙了,和他寫的其他幾本小說風格迥異,其中蘊含的思想理念,非常值得人思考。”
嚴佳巖頷首道,“業內的名家大多都很推崇《她》這本書,不說對於未來的推演多麼準確,這點已經有太多人說了。
光是描述整個社會如同蛛網一般,密密麻麻的將主角包裹,那種深重的壓迫感,讓人不寒而慄。
但另一方面,表面讀起來,主角又一直在和線上女友聊的很開心,像是處在熱戀期,整個描寫充滿着歡快和幸福。
這兩相對比,再疊加線上女友實際上是一臺服務器裡的系統,甚至連科幻小說中的人工智能都算不上。
就更加顯得有種可悲感,這兩種奇妙的情緒,一直在人的心理反覆交疊,營造出一種十分奇特的閱讀體驗。”
他看向陳麟風,“你是怎麼想到,要這麼來這樣寫這本作品的呢?”
其他人,包括臺下的觀衆們,也都看像他。
在場大多數人,都是看過《她》這本作品的。
這部書,在大學校園裡,尤其是學界,極其受到推崇。
當然,這也跟小說在國外不斷的獲獎有關。
但哪怕拋開這個,《她》在文學方面的地位依舊很高。
要知道,最早不停讚揚《她》的,其實就是國內的文學界。
當初甚至弄出過,左右兩派都覺得小說符合自己思想的奇觀。
在國內文學界大火之後,其次才逐漸傳到霓虹,進而享譽世界的。
有評論家說,這本小說,要比之莫巖得獎的那部《蛙》,在文學上,以及社會學意義上,要高明的多。
很多人認同這樣的觀點。
因而,提到這本小說,大家都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
畢竟陳麟風幾乎沒有對外公開說過,關於《她》的創作思路。
“額,這本書,其實一開始在寫大綱的時候,我的想法只是,要寫一本融合了我對未來思考的小說。”
他笑笑說,“當時我在學校寫大綱,舒唱和茜茜又一次還問過我。
我當時給她倆介紹的時候,是拿‘新書’和最早寫的《生死簿》做比較。
‘《生死簿》裡面寫了一些未來的科技產品,這本新書則是主要想象未來的社會形態。’
我當時是這麼說的。”
嚴佳巖問道,“那後來怎麼就變成如今這樣呢?”
“寫作的過程中,我就有了些新想法,一開始設定的是實實在在的人工智能。
但我覺得,要是真的人工智能,喜歡上就喜歡上,其實也沒特殊的。
人工智能具有思考能力的話,不過是柏拉圖戀愛罷了,過去歷史中並不缺少這樣的例子,這就顯得不夠可悲。”
陳麟風道,“我當初有種想法,一直都寫通俗文學,總是被人說,不如也試試嚴肅文學的路子。”
臺下響起一陣笑聲。
他們很難想象,陳麟風也有被別人批評的場景。
在他們的印象裡,這位一直都是媒體的寵兒,哪怕文學界,評論家們也大多是,要麼不說話,要麼使勁的誇。
嚴佳巖倒是知道小陳過去的歷史,他繼續問道,
“所以你是想嘗試嘗試嚴肅文學,纔想着把人工智能,改成沒有那麼智能的,稍微現今一些的ai系統?”
“是的,但這麼寫着寫着,我又覺得,這樣有點太可悲了,整個看起來就很喪,於是我又改了改,想讓它看起來,儘可能的歡快一點。”
就像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一樣。
“再一個,我畢竟還是想要大衆喜歡我的小說的,”
陳麟風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因而就故意設計了不少比較歡樂的橋段,整體也多了些愉悅的氣氛。
我到底是不太喜歡嚴肅文學,那種總往苦處去描寫的風格。”
“所以纔有瞭如今粗看帶着點歡樂,但只要一細看,就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慄的可悲氣息的文風?”
嚴佳巖嘆道,“這還真是機緣巧合啊。”
他忍不住吐槽道,“你這樣寫,其實在我看來,更苦了。”
確實。
底下不少看過的大學生紛紛點頭,表示極度認可。
李抗也回想起,他當初看《她》時的經歷。
最初看的時候,感覺還好,最多覺得有些怪怪的。
但隨後,在網上看到有解析的評論文章,他就又回看了一遍。
那傢伙,給他看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被社會、家人、朋友、公司,壓制的都要喘不過氣了。
哪知道鼓起勇氣,跟線上的女友談個戀愛,還是對着系統談的。
甚至主角自己都知道,但他就是沉溺於其中,只能對着電腦尋求歡樂和安慰。
現實已經不值得了。
這也太慘了,人間實慘。
觀衆席議論紛紛,顯然是都深有感觸,尤其如今的社會,感覺跟書中已經開始有點相似性,這就更讓他們代入。
李嗷打斷了臺下的竊竊私語,他作爲評論家的一面被激發出來。
“正如嚴教授剛纔所說,不論是對社會的推演,還是文中這種機緣巧合之下的氛圍和文風,都極爲優秀。
能夠營造出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閱讀感,激發讀者的思考,這就是文學真正的意義。
在我看來,這本《她》,實在是可以稱得上,21世紀以來,最好的文學作品。”
“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