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開始在廚房裡忙起來。小軍聽了小姑娘的話,心裡又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有點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一個戴眼鏡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開門進來了。一進門,就與小軍打了個照面。
“你好。你是?”小夥子打量着他問。
小軍掻掻頭皮,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朝正在廚房忙着的媽媽看看:“我是,呃,嘿。”
小夥子好象猜到了他的身份,自言自語地說:“哦,我知道了。”便走到廚房門口說:“媽,今晚菜有了嗎?沒有,我去買點熟食吧。”
媽媽回頭對他說:“嗯,歡忠回來了。你打個電話,問一下你爸,今晚回來吃飯不,回來,就叫他帶幾個熟食回來。”
小夥子拉起客廳裡那張玻璃桌上的電話打起來:“爸,你今晚回來吃飯嗎?回來的,哦,那就買幾個熟食回來。來了什麼人?好象是,媽以前的兒子吧。”
小軍敏感地站在一旁,聽得耳朵都豎了起來。
“你不知道?咦,奇怪,這麼大的事,媽沒跟你說?”小夥子邊打電話邊乜着小軍說,“不會吧?爸,我看,乾脆到外面飯店裡吃一頓算了。他難得來一次的,客氣一點嘛。”掛了電話,走到廚房門口說:“媽,爸說,不要燒了,到飯店裡去吃。”
媽媽回頭看着他說:“做啥到飯店裡去吃呀?都是自己人,家裡吃好。”說着,在飯褡上擦了擦手,把煤氣竈上的火關小點,走到客廳裡來打電話,“吳萬生,我忘了告訴你了,我以前的那個兒子來了,你買幾個熟食回來,不要到飯店裡去吃了,都是自家人,吃什麼飯店啊?什麼難得來一次的?他可能要,住上一段時間呢。你回來,我再跟你說,嗯,就這樣,我掛了。”
小軍已經不小,聽得懂這個小夥子和他爸的話意。儘管小夥子衝他友善地笑着,還招呼他坐,卻明顯把他當成了外人,或者當成一個來短暫歇腳的親戚。他縮着身子坐在沙發上,畏怯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門上響起敲門聲。正在自己房間裡上網的小夥子出來開門。小軍擡頭往門口看去,只見一個比爸爸老得多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花白的頭髮,滿額的皺紋,發福的大肚子,卻是西裝革履,手指上有一隻金燦燦的大板戒。
我的天,媽媽怎麼會跟這樣一個老男人走的呢?他壓根也沒想到,拐走媽媽的男人,竟然是這副樣子,長得根本不如爸爸,只是比爸爸有錢罷了。
拐走媽媽的男人走到客廳邊,愣愣地打量着他。小軍想起剛纔媽媽的教誨,想叫他一聲叔叔。可是,他被這個有錢的老男人盯得渾身不自在,好象自己是個闖入別人家裡行竊而被當場抓住的小偷,惶惶地不敢擡起頭來。
拐走媽媽的男人還好,把手裡的熟食盒子放在餐廳的吃飯桌上,走過來,在他面前坐下,笑着說:“你好,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黃小軍。”他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囁嚅着說。
“哦,你是自己找過來的?”小軍點點頭。拐走媽媽的男人說,“不錯,一摸就摸到了。這個地址,是你媽媽告訴你的?”小軍又點點頭。
拐走媽媽的男人有些嚴肅地問:“你爸爸,知道你來嗎?”
小軍心裡一沉,搖着頭輕聲說:“媽媽,不讓我告訴他。”
拐走媽媽的男人哦了一聲,誇張地笑着說:“不要太拘束,啊,媽媽的家裡,就是你自己的家裡,對不對?都是自己人,不要拘束,隨便一點。”然後站起來,衝廚房裡喊,“弄弄吃飯吧,小芹她媽,飯菜做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你收拾一下,吃飯吧。”媽媽在廚房裡應答。拐走媽媽的男人就去餐廳收拾,一會兒,喊出兒子歡忠,女兒小芹,然後再喊他:“來,小軍,坐這邊,吃飯了。”
小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象童養媳一樣,偷乜着他們的臉色,不敢伸出右手去拿筷子。小夥子拿來兩瓶啤酒,打開,要給他酙:“你也喝一點吧?”
小軍連忙用左手擋住碗口,客氣地說:“我不喝酒的。”“那喝點飲料吧。”小夥子對小姑娘說:“給他倒點飲料。”
小姑娘將雪碧瓶遞過來,小軍還是用左手去接,然後用左手倒了半杯雪碧。他始終將右手藏在褲子袋裡,不敢拿出來。
桌子上三個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但誰也沒有發現他的秘密。
大家開始喝酒吃菜。小軍卻只喝了半口飲料,不動筷子。拐走媽媽的男人說:“小軍,吃菜,別客氣。”他低着頭不動。小夥子也說:“來,小軍,吃這南京鹽水鴨。”
他還是垂着頭不動。拐走媽媽的男人給他空碗裡搛了一塊鹽水鴨:“這個孩子,吃呀,這裡就是你的家,別拘謹,啊?”
小軍依然不動筷子。桌上三個人都面面相覷。
這時,媽媽忙好了,脫了飯褡坐到女兒的凳上,看着他說:“小軍,這裡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氣。剛纔,你叫沒叫人啊?”
其它三個人都瞧着他,不吱聲。
媽媽說:“媽媽跟你說過了,這是叔叔,來,叫一聲。”他這才擡起頭叫:“叔叔。”叔叔咧嘴笑了:“到底是自己的媽媽,啊?不要拘束,不要拘束。”
媽媽又說:“這是你,歡忠哥,也叫一聲。”他又叫:“歡忠哥。”歡忠哥客氣地說:“吃菜,吃菜。”媽媽轉臉看着女兒:“這是小芹妹。小芹,以後你要叫他小軍哥,聽見了嗎?”小芹有些不耐煩地說:“聽見了,快吃飯。”
可小軍還是坐在那裡不動筷。叔叔看着媽媽說:“你跟他說什麼了?他這麼拘謹。”
媽媽的臉陰沉下來,嘆息一聲說:“唉,不是拘謹,是害怕。”
“害怕什麼?”叔叔他們都奇怪地看着他。
媽媽說:“他的右手食指,被他狠心的爸,砍了半節。”
“啊?”叔叔他們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真的?”
小軍的臉漲得通紅,頭垂得越發低了。
媽媽說:“小軍,現在他們都知道了,你就不要再害怕了,啊,快擡起頭來,吃飯。”
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他才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夾起筷子,有些不靈活地搛菜吃起來。
叔叔他們都看呆了。媽媽看着他翹着的半根斷指,和不太靈活的搛筷動作,眼睛一紅,兩行眼淚象兩條蟲子,從臉上爬下來。
“媽媽,你怎麼啦?”女兒懂事地到廚房裡,拿了一塊毛巾給媽媽,“已經斷了,你傷心落淚,就能接上啦?”
於是,一桌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大家都烏着臉,只顧吃菜,誰也不說話。眼睛卻轉來轉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也許是爲了表達內疚之情,續上斷裂的母愛吧,第二天上午,媽媽開車帶着小軍來到南京新街口商場,拉着他的手看來看去,給他裡裡外外買了幾套衣服。
媽媽出手異常大方,給他買了兩套內衣,一套牛仔裝,還要給他買羊毛衫。小軍覺得不好意思,也怕歡忠哥小芹妹看了有想法,拉着媽媽的衣襟要走:“媽媽,不要買了,我有。”
媽媽說:“你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不買,穿什麼?”堅持給他買全了,才走出商場。
大包小包拎在手裡,小軍心裡熱乎乎的,先前鬱積在心頭的對媽媽的怨恨,都被這股暖流沖走了。他真想撲進媽媽的懷裡,由衷地說一聲:“謝謝媽媽,媽媽真好。”
媽媽也顯得特別高興,帶着他看新街口一帶繁華的街景,還邊看邊給他介紹一些新鮮的景物,然後好象不經意地問:“小軍,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心頭一跳,轉頭去看媽媽的臉色。媽媽臉色平靜地邊走邊說:“你想,在媽媽這裡住多久?長的話,媽媽就給你去買張小牀;短呢,你就跟歡忠哥,擠幾天算了。”
小軍屏住呼吸想,我只住了一夜,他們就要趕我走了?咬着嘴脣不出聲。
媽媽又說:“昨晚,我跟你叔叔商量到很晚。我們想來想去,總覺得有些爲難。唉,媽媽倒是很希望你留在南京的,然後給你想想出路,是去上學,還是找個事做?由你定。可這樣做,你爸爸怎麼辦?這對他,也許不太公平。”
“他,巴不得我死呢。”小軍呆呆地說,“他哪在乎我呀?永遠不回去,他才高興。”
媽媽說:“話可不能這麼說。唉,小軍,你已經不小,應該懂事了。當初媽媽離開他,就很對不起他了,現在又要奪他的兒子,那不太自私了嗎?媽媽,不能這樣做啊。”
小軍則以爲這是媽媽趕他走的託辭,心就象從一個溫暖的烘箱裡,一下子被浸到了冰水裡,手裡的包也變得格外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