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道聲音,顧小年沒有擡頭,只是手裡的筷子停住了。
他慢慢嚼着,放下了筷子。
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歲月而來,熟悉、陌生、疏離,好像很是久遠了。
顧小年嚥了咽,然後擡首,面前那人已經坐下了。
素色的錦衣長袍,並不華美,更無多餘裝飾,就只是簡簡單單的衣衫。
人有些瘦,但就像本該那樣,清淨冷淡,多一分都是贅餘。
他有兩道劍眉,卻並不給人盛氣凌人,反而眉宇間多是溫和的書卷氣。
他的面容白淨而清逸,讓人看了會感到親近安心。
他是顧昀,是顧小年的兄長。
“這家的面很不錯,我常來吃。”他說着,麪攤的老闆看過來,只是一個眼神,後者便會意,接着便去忙碌了。
顧小年握了握手指,他曾想過兩人碰面的場景,是在鬧市,或是僻靜處,是兩人見後相互擁抱,或只是寒暄互說家常。
只是沒想過,會在一個看着很普通的街邊麪攤,而自己無言。
顧昀看起來不像是多話的人,他的相貌在顧小年的腦海裡已經有些變淡了,不至於模糊,只是因兩世爲人後被太多的面容衝擊,以致於漸漸褪色。
如今,卻是又見到了,重新清晰了起來。
顧小年低了低眼簾,看着碗中漂浮的翠綠香菜,說道:“就,突然換了口味。”
“是麼。”顧昀點點頭,語氣輕輕。
顧小年嘴角抿了抿,坐在對面的本就是他的兄長,只如今自己卻有些詞窮,不知該如何面對。
“在家時很多話,怎麼在公門當了差,這話便少了?”顧昀一邊用筷子拌着掌櫃新上的大碗麪,一邊問道。
看似隨意,顧小年卻不敢大意。
“以往無知,當差之後,更明白謹言慎行。”他夾了個餛飩,問道:“今日是兄長大喜,爲何會在這?”
顧昀吃了口面,然後道:“福樓喧鬧,我不喜歡。”
顧小年含糊點頭,沒說什麼。
兄弟之情不是變淡,而是對他來說,還是有些生分。更別說這許久不見,又有今日惆悵,他又如何能有好心情或者說是恰當的心情來面對顧昀。
只想匆匆吃完,快些告辭離去罷了。
顧昀說道:“方纔聽府中下人說你與一個姑娘來了,我這纔想着跟來看看,那姑娘去哪了?”
顧小年沒來由地,心頭一凜。
話語雖然平淡,卻平白讓人感覺到一股肅殺,尤其是對於氣機敏感的他來說,顧昀言語裡,總像是帶着看不見的鋒芒,有種莫名其妙的危險。
“走了。”顧小年說道。
顧昀吃麪的動作一頓,擡眼看過來,“走了?”
顧小年扯出個笑容,“走了。”
顧昀喝了口湯,將面嚥下,這才道:“有沒有想過她接近你的目的是什麼?”
顧小年搖頭,“先前懷疑過,現在卻是不想再想這個了。”
“你長大了,有分寸。如今又得千歲賞識,身居要職,有些事不用我再多說。”
顧昀略作斟酌,然後道:“不過,我還是想問你,當錦衣衛,或者說踏上官場,你真的喜歡嗎?”
顧小年微微皺眉,看着目光認真的顧昀,有些不解。
……
而看着眼前這個曾經無比熟悉,如今不過一年多未見就有些陌生了的弟弟,顧昀的心情也是異常複雜。
對方來神都半年之久,手下的人早就將關於對方的行蹤消息如數稟報,可他卻一直視而未見,也沒有要見面的意思。
很難說是不是受到那件事的影響,顧昀心裡也是發苦,沒想到神都一行,竟會讓他有種翻天覆地的感受。
以往的一切,全都成了泡影遠去,而他的將來,就是要承擔他一直揹負的東西。
這件事,他不想讓顧小年牽扯進來。
生生死死的事情,有他一人就夠了。
可沒想到的是,那個瘦弱的弟弟一如兒時般倔強,如今也入了神都,踏進了這場風雲之中。
當得知方顯送來的消息後,驚愕甚至是恐懼一瞬間籠上心頭,顧昀心亂如麻,再也不復往日般淡然。
時間推移,他纔好不容易接受下來,然後默默關注着這個弟弟的成長。
看他謹小慎微地做事,看他冷血殺人,看他在武道上越走越遠,看他在官場沉浮中陷得越深。
看他如今,再不是當年那個內向安靜的人。
對面的人,雖然還有看得見的內秀影子,只不過更多的卻是身爲錦衣衛千戶的威嚴,和長久習武后的凌然之意。
顧昀欣慰之餘,也有些失落。
現而今,兩人終於碰面,也是他仔細思量了很久之後的決定。
如世事那般,與其逃避,不如面對。
……
“喜不喜歡,很重要嗎?”顧小年輕聲道。
顧昀回神,劍眉微挑,“當然。”
“可有些事,不是看你喜不喜歡,而是必須要做出選擇。”顧小年淡淡道。
顧昀下巴微擡,語氣稍冷,“是魏千歲,讓你做出選擇了?”
顧小年看着眼前的人,與在記憶裡那個自己受了欺負然後要爲自己出頭的身影重疊了起來,一下又變得無比清晰。
他輕聲笑笑,搖了搖頭。
微低的目光裡閃爍着點點寒星,只是卻無人看到。
讓我做選擇的,恰恰不是對方。
顧小年想着,腦海裡出現的是在那個秋天的傍晚,就在自家門前,那個待在牆下不知多少年的老乞丐所發的嘲諷。
爲什麼要變強,其實是需要理由的,那就是不想再聽這等譏諷,也想證明。
不是證明給誰看,只是給自己爭一口氣,證明自己的堅持,證明自己並不比其他人弱。
顧小年擡眼,眼皮略有些耷拉,眼眸微微凝起,黑白分明中帶了些堅忍和恣意。
“做了第一個選擇,後面便會有無數個選擇接踵而來,我當官掌權,不是爲了盛氣凌人,只是爲了不讓人隨意踩着。”
他此時的眉眼,彷彿伴隨刀光劍氣。
“修行武道,不是爲了鋤強扶弱,只是想更自由地活着。”
顧小年看着沉默不語的顧昀,開口道:“所以,無所謂喜不喜歡,只是它該不該這樣做。不是隻能這麼選,而是隻好這麼選。”
顧昀沉默着,他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不是久未見後的陌生,也不是成長後的陌生,而是像換了一個人脫胎換骨般的陌生。
明明是熟悉的眉宇輪廓,卻偏偏表現出了另一種陌生的感覺。
那是在對方身上從未出現過的鋒芒,顧昀說不出該如何形容,只是忽的一下不由正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