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未散, 通州城裡的寒菊莊,青竹端着水盆出入將軍房裡好幾遍,清水端進去, 紅彤彤地端出來, 那血水堪比辣椒水。
青竹腳步匆忙, 額頭上都是冷汗。
又端了一盆冰涼的井水進房, 將軍仍舊躺在牀榻上, 臉色蒼白,氣息也微弱,上半身露在外面, 胸前包着厚厚的乾淨紗布,只一會, 那血跡又滲透出來。
將軍夫人允嵐側坐在一旁, 微微俯身看着將軍, 爲他整理。青竹看這場景,有些於心不忍。
“夫人, 您也奔忙了一晚上,將軍這邊我來服侍着,您去洗漱了歇一會吧。”青竹陪着允嵐一夜,也照看了將軍一整夜。
夫人親自給將軍換藥擦身子,照顧得無微不至, 自己卻沒來得及顧上, 一整夜都沒吃東西, 沒空梳洗, 只喝了一口水。
霍爲仍舊緊閉雙眼, 無知無覺。
“我不累,你把老五他們安置好也去歇着吧。”允嵐緊緊握着他冰涼的手, 靜靜看着他,從昨晚在廣峰山的峽谷相遇到現在,他一直是這樣的狀態。允嵐自己也是大夫,自然知道情況很嚴重。
昨晚上霍爲從馬鞍上滑落,允嵐才發現他胸前一大片血跡,雖然有包紮過,但是劇烈奔忙導致傷口再次裂開。更嚴重的是,霍爲似乎感染了疫病。
允嵐根本沒有從徐金鎮帶出一點藥來,簡直是禍不單行。
要不是後來青竹帶着幾個匪徒一樣的大漢騎馬尋來,在那荒山野嶺,允嵐真怕不知道怎麼對付那些聞腥而動的野狼。
其中一個叫老五的男人,一舉將羣狼都砍了個精光,下手快準狠,否則,允嵐逃出昇天又要落入狼口。
廣峰山的環境並不好,也沒有藥草,允嵐便當即做主,把霍爲送回寒菊莊,先把血止住纔好。
到了正午,允嵐有些頭暈,只靠坐在簾子上,等着霍爲醒來。中間他就咳了一聲,又睡了過去。
允嵐時不時捏着他的脈搏,漸漸微弱,體感也漸漸冰涼,熱氣消散得很快。急忙施針許久,才叫他血脈通暢,脈搏漸漸平穩起來。
青竹沒有去睡,將軍危在旦夕,夫人盡心盡力施救,他只能在外面乾着急。夫人平日裡那樣的冷淡,到了這時候,青竹也見她撲在將軍身邊哭過一回。
伉儷情深,便患難處得見。昨夜,將軍一聽到狼牙哨,死活不顧自己的傷口和病情,執意牽着金風出峽谷。幸得救下來夫人。
青竹在門外跪着,閉眼祈福,一定要保將軍度過這一劫。受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得一人真心,總得讓他們家將軍過過舒坦日子罷。
沒過一會,寒菊莊外快步走進來一人,青竹仔細辨認,竟是蓬頭垢面的稽延太醫:“稽太醫,你——你不是被綁架了?薛老三救你的?”
“薛老三是誰?”稽延十分驚愕。
“夫人說你在徐金鎮被綁架了,便叫了薛老三帶人去救你。”青竹解釋完,便小聲嘀咕,“薛老三今晨纔出發,怎現在就回來?”
稽延這才明白事情原委:“我沒見着薛老三,既你家夫人安全,我便放心了。”
說完,稽延便提了衣襬,轉身要走。
“等等等,稽太醫,我家將軍還在病中呢。”青竹哪能放走他,“又是傷口,又是疫病,還在發高燒,您幫着看看吧,夫人頭髮都快愁白——”
稽延急忙抽身往廂房那邊去了,將軍和夫人的住所,他是知道的。
一進門,便見着允嵐似乎在同霍爲說什麼話,又似威脅,又似怨怒,聽不真切。
允嵐聽到腳步聲,急急忙忙坐好,用袖口將臉上的淚珠擦了,又理一理衣裳和鬢髮,發現來人是稽延,大吃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袁正輝放了我。”稽延笑看着她,一臉溫和無害,“怎麼這麼吃驚?”
允嵐覺得事有蹊蹺,斟酌了言辭:“我只料到他們不會殺你,但沒料到他們會放了你。”袁正輝需要疫病的方子,只要稽延一日不說疫病方子,便能多活一日。但,袁正輝必不會放了稽延。
“看來你這通透心,也有算漏的時候。”稽延幾步上去牀邊凳子上坐着,先去查看了霍爲的臉色傷口,然後又給他細細把脈,“許是運氣好,疫病可治的消息不脛而走,袁正輝沒攔住,京城已經有人知道。這時候誰能扭轉乾坤,這功勞便是誰的。袁正輝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他便帶着我回來,說要整治疫病,我便將方子寫給他了。”
寫完方子,打聽允嵐的下落,得知昨夜她與將軍霍爲已經回寒菊莊,便想着來看看。
“事情沒這麼簡單罷?”允嵐終於放下心來,“若是京裡有人知道當然好,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藥草和時間的問題。藥草能立馬送進來麼?”
稽延眉頭凝重:“關鍵還是藥草。我聽袁正輝的意思是,軒轅渂不讓立刻運枯草進通州。一是因爲藥少病人多,怕引起紛亂,弄巧成拙,因此拖延時間。另一方面,軒轅渂好似聽說了霍爲將軍剿匪成功,但是重傷回來的消息,怕是更不肯立即放藥給病人。”
“還說我是通透心,”允嵐譏誚地看着他,“你的心思並不比我簡單。”
那日被袁正輝綁在一個小房間裡,允嵐爲了逃生,將心裡計謀和盤托出,雖然有些擔心稽延說自己心思不純。
現在想來,稽延也不是表面上那樣木訥簡單。
“我可從沒說自己不通人情世故,我只是不喜歡浪費時間在人情世故上。”稽延面上顯露幾分罕見的不桀冷笑,“只要做了好事,是何手段又怎樣?你若不是吃了許多苦,又爲何防人之心如此重。不過你放心,我沒興趣告訴別人。世人皆是非不辨,愚昧至極,我也沒興趣同他們浪費時間。”
允嵐心中暢快,她就喜歡如此坦蕩之人:“那你還和我講這麼多?”
稽延把臉扭到一邊:“你還不算太蠢。”
“咳咳”,霍爲的眉頭突然皺成一團,咳得震天響,白紗帶上的血跡又深了一分。
允嵐急忙靠近他身側,抓住他的手,在胸前給他順氣。
“將軍這是病中寒徹骨,還急火攻心呢。”嘖嘖兩聲,稽延陰陽怪氣說完,又對允嵐道,“他已經沒什麼大礙,醒了就不要這麼用力咳嗽。疫病的話,還是要防護着,等藥源進通州。”
說完,稽延便臉色鐵青,拂袖走了。
允嵐氣得怒目而視,一把甩開牀上某人的手:“你早就醒了?”
“沒有。”霍爲睜開眼,看着眼前的美嬌娘,雖髮飾亂着,一張俏臉卻紅撲撲的。面對質問,他一臉真誠地胡說八道,“我若是早醒了,怎敢不告訴夫人,讓夫人白白爲我擔心?”
允嵐一把甩開他伸過來求和的手,氣得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時而瞪他幾眼。
霍爲只得承認,剛剛稽延進來的時候,他剛醒,可是見夫人和他正講着重要的話題,他不好打斷。當然事實是,稽延進來之前,他便醒了,美嬌娘伏在他胸口,又是傷心難過,又是愛他拳拳之心,他當然不想醒過來,只想繼續享受表白。
還說不好意思打斷?咳得那麼用力,肺都快咳出來,還說不好意思?
“你就是想騙我!”允嵐臉色氣得鐵青,還是忍不住將胸前那細條白瓷瓶抽出來,一把扔在地上,瓷瓶倒是沒破,只碎了一角,在地上滾來滾去,允嵐氣急敗壞,從裡面抽了那張紙扔在霍爲臉上,“你憑什麼把我的東西換成這個?”
看允嵐眼睛都紅了,霍爲要說不心疼那是假的,接過面上那張紙,看着右邊第一列三個大字“放妻書”,他便有些好笑,伸手叫允嵐過去。
允嵐站在房廳中間,就是不過去,昂着頭不看他。
門外的青竹手中端着茶水,在門外偷看到這情形,終於拍着小胸脯走了,看來將軍夫人這是要和好如初,即將蜜裡調油的節奏。
媳婦生氣了,當然是要哄的嘛。
他們將軍爲了夫人,什麼事情沒做過?不過就是低一低頭嘛,房裡的事情,誰知道呢?
霍爲見她翹氣,如同雄赳赳的小雞崽,覺得十分好笑又可愛,便一手掩着胸前的傷口,半坐着起身,要過來拉她。
允嵐聽他忍着傷口的疼痛,咬脣許久,還是忍不住過去扶住他,省得他摔在了地上,她要受累照顧他。
霍爲則趁機一把抱住身嬌體軟的娘子,手圈着她的腰身,頭埋在她頸間,閉上眼:“別動。”
允嵐以爲他傷口疼,便側身坐着,一動不敢動,渾身繃緊。倒是霍爲聞着她身上的體香,心情充實又安逸,隻身體情況不容許,他又開始咳嗽。
這疫病讓人幾乎半刻難得安身,夫妻親近的美妙時刻都要破壞。
允嵐扶着他回去躺着,看他這病懨懨的惡老虎模樣,氣在心頭卻又沒法發作,只死命掐了他的手掌:“這放妻書我不要,你偷偷換了我的東西,這賬我以後再和你算。”
只是日後,暖帳裡被霍爲折騰得精疲力竭時,允嵐都會想起那一刻,自己是怎麼腦子抽了,覺得要和霍爲算賬的。這明明是讓自己受罪又受累。
霍爲知道,允嵐還是心疼他。真是上手掐他,也怕弄疼了他,只敢掐他掌心肉最多的地方。
他摟着允嵐,好聲解釋道:“通州這一趟非我所願,軒轅渂也處處張羅人馬對付我。我是將軍,自然要爲今上做好這件事。免不了受傷或送命,總得替你好好考慮。若是我死了,你如何同我和離?”
“不許再說死!”允嵐扭頭,惡狠狠盯着他,眼裡已經滿是淚水。霍爲是用了心爲她考慮的,她知道,因爲那上面的日期是空白。
是去是留,他給了足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