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驚風滿檐(三)
韓天遙如受重擊,壓住胸口深深地躬下腰,微眯的黑眸早已不復往日的清明冷峻。
咬着淡白的脣,他一字一字吃力地辯解,“我只知小觀帶她離開後遭遇相府殺手伏擊,秦南帶她逃離,小觀遇難,她似乎受了毒傷。直到昨日聽聞皇上與濟王曾去過毓秀小榭,十一歸來時氣色不佳,才知她竟受傷不輕。”
“昨日才知她受傷不輕?桀”
宋昀眸光中有驚疑閃過漤。
即便先前就知曉韓天遙因花濃別院之仇決定阻攔濟王繼位,那日聽聞是韓天遙下令聞博在酒宴向十一下毒,以致十一九死一生時,宋昀也有些不敢置信。但後來親歷其事的秦南明明白白確認了此事,十一口吻間的疏冷灰心也明顯是認定韓天遙爲報仇不惜代價,連她都打算犧牲……
直到凌晨瓊華園出事,宋昀親見韓天遙失態離宮的模樣,才又開始疑心此事。
既然他並不知曉十一中毒,那麼,到底是什麼人向十一下的手?
若干疑問卷到舌尖又悄然掩住。
宋昀沉吟半晌,才道,“說來此事也奇。聽聞跟她的鳳衛大多被你設計除去,十一自己又重傷在身,到底是怎麼做到將相府殺手一個不漏盡數誅除,連施浩初都送了性命?”
韓天遙胸膛起伏,一呼一吸間,沉重得若有利刃寸寸颳着。他低低道:“十一與小觀都是絕頂高手,若被逼到絕境,以一敵十並非難事。那些鳳衛……並不曾除去,只是被迷倒後暫時軟禁於回馬嶺而已。”
他的目的,只是阻止十一回京,阻止她捲入他和濟王的紛爭。
若有性情剛硬更勝鬚眉的十一在,有手掌鳳衛不可能輕易認輸的十一在,宋與泓不可能認命地讓出皇位,——便是他認命,十一不認命也無用。宋與泓必定會依從她,奮力地爭上一爭,鬥上一鬥。
殺孽終是孽。
戰場上的殺戮已經夠多,他不想繁華富庶的杭都跟着血流成河。
或許她會因此含恨,或許她會不肯原諒,但總比兩人在京中執劍相對,逼着對方爲自己做出最後的抉擇強太多。
宋昀凝視着他,輕聲道:“還是儘快將那些鳳衛放出吧!郡主對你似有所誤會,若認爲你已害了他們性命,只怕誤會更深。”
韓天遙嘆道:“自然得放回。鳳衛首領如今只剩了路過,先前借死逃避,後來送解藥都沒敢露頭,應該心懷愧疚,沒打算回來。便是回來,也已無力改變大局,只會想着如何救回十一。”
救回十一,不僅是鳳衛想做的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念頭。
濟王妃尹如薇懸樑自盡,雖被及時救下,卻也元氣大傷,臥牀不起。本該繼位爲帝的宋與泓在大行皇帝喪禮上只走了個過場,便被雲太后遣到仁明殿看護王妃,形同軟禁。
不曉得這算不算爲亡者雪了冤仇。
至少,在發現十一出事的那一刻,那百餘條性命的仇恨,竟已在不覺間遠去。
他恨宋與泓牽連無辜,他又何嘗不在牽連無辜?
甚至牽連了平生摯愛……
想起那個容顏如花,向他含笑凝眸的女子,那如坐鍼氈的痛楚令他泛起了滿額的汗水。
他終究站起身,低沉道:“皇上,臣必須出宮。”
宋昀溫和地看着他,輕聲道:“好。我會和禮部說,你舊傷發作,告病回府休養。若有郡主的消息儘快通知我,我這邊打聽到消息,也會遣人告訴你。”
韓天遙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那樣英武高挑的男子,快步而行時竟然蹌踉不穩,彷彿受了傷。
且受傷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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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韓天遙離去,宋昀才闔上眼,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他擡起手,正見掌心溼漉漉的,竟也是淋漓的汗水。
指掌間,依然潔白如玉,甚至比平時還要白.皙幾分。
可不知怎的,迷離眸光凝望之際,總似有星星點點的殷色血芒在閃動着。
“柳兒……”
他的脣輕輕翕合,似發出了聲音,又似沒有。
抓過一塊絲帕,他用力地擦着掌心,不知是想擦汗水,還是想擦那些根本看不見的血跡。
世間的富貴尊榮,王侯將相尚可有所選擇。或進,則高居廟堂,兼濟天下;或退,則山水相伴,獨善其身。獨帝王之道,是沒有退路的絕崖棧道,再怎樣的山高水遠,風聲鶴唳,也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永無歸途。
“阿昀!”
身後,忽有人清清朗朗地喚。
宋昀凝神,再轉頭,秀逸面龐已是清淺溫潤的笑,“璃華。”
謝璃華一身素衣向內探了探腦袋,待看清宋昀神情,便笑嘻嘻地跳進屋來,說道:“我來瞧瞧你。於先生說,你這一向身子骨不結實,這幾日又十分勞累,恐怕吃不消。”
宋昀微笑道:“我還好,只是頭有些疼。剛已吃了一盅蔘湯,要不要叫他們給你也燉一盅?”
謝璃華道:“我不用啦!算命的說我命好得很,雖父母早喪,卻後福綿延,定能富貴長壽。”
她忽然一吐舌頭,頑皮地向宋昀做了個鬼臉,“我倒忘了,從今兒起,你可是皇上啦!論起後福綿延、富貴長壽,必定誰也比不上你。我以後是不是得改口稱你皇上?”
“愛怎麼叫便怎麼叫吧!”宋昀端起茶來喝着,縈繞的熱氣讓他的淺笑籠了層薄薄的霧靄,“你不用憂心我,倒是施相那裡,恐怕你要上點兒心。”
謝璃華頓時斂了笑容,愁苦道:“是啊!表哥已經半個多月沒消息了!先前那邊傳來壞消息,舅舅總不肯相信。但前日聽說已經找到表哥屍體,正在運往京城的途中。想來……想來表哥真的遇害了!若是表哥好端端回來,你又繼位爲君,舅舅得多開心!”
宋昀問:“有沒有查到兇手?”
“兇手……應該已經抓到了吧!不過……”
她小心地窺望着宋昀,欲言又止。
宋昀眉峰微擡,“施相不會認爲朝顏郡主是兇手吧?”
“早已查問得很清楚,那日表哥正在回馬嶺,相府的人兩度和郡主所領的鳳衛起衝突,難道還能是別人?”謝璃華愁道:“我知道你喜歡她,喜歡得緊……可舅父已經說了,若表哥真的出事,要拿她的人頭去祭他。”
宋昀低嘆:“我心儀郡主不假,但我也想找到害死浩初的真兇,不想讓他死不瞑目。”
“真兇?”
“我聽聞那日朝顏郡主和她的鳳衛在回馬嶺喝了幾盅酒,便都被毒倒,朝顏中的更是奪命絕毒,齊小觀捨命相護才助她逃出重圍……那時她身邊只剩了秦南一人,正千辛萬苦想着怎麼爲她解毒,怎麼護她回京,怎會有餘力破開大武小武和那麼多高手的保護,殺了浩初?”
“朝顏郡主這次回來的確精神極差,似乎受了許多折磨……”
謝璃華沉吟,忽叫起來,“不對呀,我看着南安侯對她很上心,怎會對她下什麼奪命之毒?”
宋昀向門外看了一眼,“他剛剛跟我提起,他只想阻攔郡主回京,根本沒想過取她或鳳衛之人性命。”
“那麼……”
“韓天遙當時已經回京,但聽聞施少夫人一直在回馬嶺。”
“表嫂!”謝璃華面色倏變,“聽說……聽說她私逃出京,好像去找韓天遙了?”
宋昀輕嘆,“她找沒找到南安侯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所能知道的,她出現在回馬嶺,和南安侯的部屬在一處。然後,南安侯打算暫時軟禁的朝顏郡主中了奪命之毒,而高手環護下的施公子莫名其妙在回馬嶺遇害了……璃華,你認爲,以浩初的謹慎,會無緣無故出現在忠勇軍的地盤嗎?”
施浩初不會武藝,並非韓天遙、十一那樣的高手,便是真打算尋機襲擊鳳衛,只需暗中調兵遣將即可,何必親自深入險境?
須知他前往北境,本是打算除掉南安侯,甚至已經出了手,雙方各自嚴密戒備着。
他挑在這時候奔到忠勇軍的大本營,如果不是瘋了,便是有人給了他絕對安全的承諾,或者被迷得失了心竅……
謝璃華自然知道她表哥對錶嫂有多麼地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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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心思玲瓏,誰能比得上阿昀?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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