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1章 天壤間

陳平安走出屋子,望向那位站在桃樹下那位由龍運顯化而生的金冠道人,詢問道:“有多少朵桃花了?”

宋雲間說道:“目前數量穩定在六百五十朵左右,距離八百朵不算遠了。”

浩然天下不是皇帝都是道官的青冥天下,人間王朝國祚延續八百年是一個大坎。相傳過了這道坎,就有一場驚人的魚龍變化。

牽涉到了人道之主,歸根結底,禮聖在上古歲月裡的勵精圖治,謀篇佈局,例如設置真人治所等,所求之事,無非就是確定人間到底該不該出現一位人道之主,由他來打破禮聖親手打造出來的那條大道根祇之一,絕天地通!

宋雲間如今跟年輕國師是一種主次跟主賓顛倒的盟友關係。

陳平安是主他是輔,但是道人陳平安之於好似一座逆旅的大驪王朝,終究是一位暫作休歇的過客,而宋雲間卻是跟大驪王朝國祚緊密相連的存在,簡而言之,大驪國勢強盛,宋雲間道力就高,大驪國師衰弱,宋雲間就要折損道力。

先前陳平安跟崔東山有過估算,宋雲間如今相當於一位準飛昇,如果大驪國力接下來繼續往上走,宋雲間就有機會變成弱飛昇,若是大驪能夠成爲浩然天下最大的那個王朝,宋雲間甚至可以達到飛昇境圓滿,再往後會如何,宋雲間自己都不敢奢望,他豈敢去類比中土文廟的經生熹平。

當然,宋雲間的所謂境界,都是一種紙面實力。在京城地盤略好些,出了京城,哪怕是京畿之地,都是不穩妥的。若說大驪京城是宋雲間的大道場,整座大驪王朝反而是座小道場。那麼站在國師府這棵桃樹旁邊,準確說來,是站在大驪皇帝陛下和年輕國師附近,宋雲間就是最安全的。

一隻鶯雀兒,翩躚桃花間,自由不自由?若以生死論,便是大自由,若以身心論,即是大牢籠。

其實宋雲間起先不是沒有想要外出遊覽京師風貌一番的念頭,比如離開國師府,去千步廊南薰坊、那座用以祈雨大高玄殿看看,去花神廟、琉璃廠逛逛?

結果陳平安只用兩句話,就讓宋雲間知曉輕重利害,徹底斷了念想。

“半年之內,我已經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刺殺過,還與兩位十四境修士做過生死相向的搏命廝殺,我沒死。”

“類似事情,肯定還有。”

言外之意,如今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幫你提升道行,你躺着享福不說,還要橫生枝節拖後腿,這就是不講江湖道義了。

一旦宋雲間遭受災厄橫禍,首先大驪王朝的國運就會遭受重創,其次就是陳平安,飛昇境還捂熱呢,恐怕就要當場跌境。至於具體跌幾個境界,還要看宋雲間承受了多大的傷勢。

不過若說宋雲間就是雞肋,毫無臂助之功,也不盡然,有宋雲間坐鎮京師,還是可以幫陳平安省去許多人力和心力。

宋雲間笑道:“我誕生之時,做過一番推衍演算,在你答應陛下擔任國師前,是八十七朵桃花,上下誤差不會超過五朵。”

他近期一直待在桃樹下,總不能是這邊能夠撿錢吧。

陳平安皺眉道:“你確定?”

這豈不是說大驪國祚一度短到只能延續八十七年?

宋雲間收斂笑意,“大致可以確定。”

貂帽少女斜靠廊柱,說道:“攖寧道友,你要把舌頭捋直了說準話,不要跟喝醉了人似的暈乎乎說酒話,我可是精通文學、近期還開始轉去鑽研小學訓詁的讀書人,頭回聽說有‘大致可以確定’的說法。”

宋雲間無奈道:“術算出這個‘大概’,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謝狗揉了揉下巴,“真該從白玉京那邊偷抓幾個會算命的老道士回來。”

小陌搖搖頭,“註定做不成的。”

謝狗笑哈哈道:“在我心裡,已經成了。”

聽到“心裡”二字,陳平安會心一笑。

畢竟陳平安跟白玉京,其實已經用一種硬碰硬的方式交過手了。絕不是外界所想像的那種打個照面,混個熟臉,罵街幾句,各回各家。

來而不往非禮也,陳平安造訪青冥天下俯瞰白玉京,那撥精通演算的道官們就拜訪陳平安的道心,陳平安就以“周密”還禮。

謝狗揉了揉貂帽,有些焦躁情緒。那座白玉京就像個極堅韌極難敲碎的烏龜殼,需知謝狗的殺手鐗之一,便是那把袖中短劍。

結果一趟玉京山之行,真是應了她自己說過的話,自慚攜短劍,只爲看山來。而且近期謝狗明顯有些道心不穩,沒有嚼了劉老成,都是她在剋制再剋制了。其實何止是劉老成,劉蛻?宋雲間?

自恃有氣運在身便覺得不會死翹翹是吧?哪個不是白景在遠古歲月裡吃慣了這類大補之物的大道資糧?!

小陌說道:“不能急。”

別說謝狗單憑一己之力偷抓道官,就是他跟謝狗聯手,都絕對攻不破餘鬥坐鎮上清閣的玉京山。還得多幾位強手。

比如,只說比如,以共斬一役的三位盟友作爲核心,自家公子,鄭居中,吳霜降。山主夫人,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再帶上他跟謝狗,爲一翼。齊廷濟,陸芝和刑官豪素,加上崔東山,姜尚真和所有落魄山一脈的劍修,再作一翼。再有僞十五境的姚清遙遙配合……不過如此一來,就不是簡單的問劍了,是要不要將連同白玉京在內的青冥天下十四州一起天崩地裂了。

道術將爲天下裂。

道喪五百年得陳。

萬年之前,小陌沒有參加登天一役,萬年之後,小陌想要試試看。

關於當年小陌爲何沒有共襄盛舉的緣由,是貪生怕死?小陌仗劍獨行人間,怕過誰?只說一事,萬年之前的小夫子是什麼脾氣,白景他們一清二楚,如今的禮聖脾氣有多好,當年的小夫子脾氣就有多差。小陌不也與好友碧霄洞主喝過酒,便撂下一句,頂天了也是個人,怕個卵。然後他就直接去找小夫子問劍了。

之所以沒有跟姜赦、白景他們一起登天,只因爲小陌曾經見過那個“人”。

小陌轉頭看了眼貂帽少女,若真有機會,就一起並肩在玉京山之巔看看人間。

謝狗發現小陌的視線,她有些羞赧,哇,小陌此刻眼神真溫柔,想睡我。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愧是鑽研小學的讀書人。”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山主,咱們纔是一夥的,莫要胳膊肘往外拐向個廢物,寒了衆將士的心。”

宋雲間也不惱火,白景跟小陌,都是道齡萬年的遠古大妖,他們這些遠古道士,何止是說話直截了當,修道煉劍生死不都是?

宋雲間笑道:“桃花數量有增有減,只要一直保持增多減少的形勢,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說道:“大驪只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大驪世道變得更好些,還談不上天下太平。”

謝狗雙手叉腰,“聽聽,這纔是措辭精準,攖寧道友啊攖寧道友,你可長點心吧你。”

宋雲間一笑置之。他已經琢磨出跟謝狗的相處之道了,只要不將其視爲正常的修道之人,那麼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合理的。

陳平安突然自言自語道:“我上次來京城,就跟荀趣無意間提到了‘妙筆生花’一語,現在荀趣就開始跟百花福地對接具體事務,算不算是一種心有靈犀的言出法隨。”

宋雲間說道:“這不是好事嗎?道人求道,何等艱辛,自古到今,難在印證。得道之士,心誠則靈,應驗言語,有感必孚。這纔是證道飛昇該有的嶄新境地吧?”

小陌不擅長這些籠統道語,別說跟誰清談打機鋒,就是想多了,就跟喝了劣酒假酒差不多。謝狗則是不敢隨便言語。

陳平安也只是隨口一提,返回屋子,桌上鋪了許多州郡堪輿圖,用硃筆畫出了幾條路線,既如人身經絡,也似大地龍脈。

除此之外就是讓容魚列一份名單、整理出三本冊子,分成京官、地方文官和駐地武將三個類別,將近三屆大驪京察大計當中考覈優異的官員檔案都做個簡單的彙總,可以適當側重正值青壯的中層官員的檔案履歷。容魚做事情是極有章法的,很快就給到了第一份名單,還說明天申時就可以給到第二份更爲詳實、準確的檔案。陳平安坐在那張鑲嵌有圓形青瓷片的椅子上,開始翻閱一本京察冊子。在天子腳下當官,便更能知根知底?不好說。

陳平安已經將整座國師府都給煉化。

小陌和謝狗又先後增補了層層禁制。小陌是天賦神通使然,謝狗則是手握道脈極多,陣法一道,皆非弱手。

陳平安手中的這支毛筆,是一件在大驪千步廊諸多衙署早已通行的仙家器物,使用者根本不必使用硯臺墨錠,筆鋒不必蘸墨,提筆呵氣就能書寫。類似這樣的物件,大驪朝廷還有不少。大瀆南邊的各國,就是稀罕物了,估計只能是中樞重臣才能接觸到,由朝廷內府定期供應,並未推廣開來,是他們不知道這類物件的好處嗎?當然不是,是他們國庫沒錢。

刑部侍郎趙繇來到國師府,進了官廳落座,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趙繇快速喝過一口茶水,也沒有任何客套寒暄,徑直說道:“剛剛去了趟兵部衙署,跟吳王城談過正事,沈老尚書就出現了,託我問國師啥時候去那邊坐坐,提醒你不要言而無信,反正一天不去,也是可以的,他就一天不跟陛下遞交辭呈,一天不交出兵部堂印。”

到底是自家文脈道統裡邊的師侄,同樣是三品官,雖然也有個正、從之分,不過人家洪霽好歹是整座京師北衙的一把手。趙侍郎是不見外的。

趙繇擡起胳膊轉了轉,說道:“你總要給我一句準話,給個確切的期限,明天,後天?兵部堂官更換一事,誰來接任,何時接任,上報御書房討論,如何控制廷議,尚書一換,整座兵部必然都要跟着動一動。這些都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我也學一學沈沉,你今天不給我個日期,我就在這邊打地鋪了。衙門點卯,禁中夜值,我都在國師府通宵達旦忙碌公務了,還跟我計較這些個?”

陳平安說道:“呦,火氣還挺大。”

趙繇喝了一大口茶,將茶杯放在手邊的花几上,不對,趕緊又提起來細細端詳一番,問道:“莫非是真品?”

陳平安說道:“只要別順手牽羊,真假你說了算。”

趙繇愛不釋手,問道:“上次文廟議事順手牽羊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刑部跟兵部兩位侍郎大人聊什麼正事,我很好奇,說說看,商量着如何造反啊?”

趙繇氣笑道:“國師大人在大殿上一站,再去御書房一坐,就大搖大擺打道回府了,莫非京城戒嚴一事就結束了?四艘大驪劍舟帶着軍用渡船浩浩蕩蕩南下一事,就不管了?是誰說的,此次京察分明暗兩條線,慶典籌備本身就是京察的一部分,要不要檢查檔案勘驗一番?今天的大驪京城,奇人異士何其多也,除了刑部自家的供奉,要不要地方上諸州將軍的隨軍修士,配合着刑部幫忙盯一盯他們的行蹤?”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趙侍郎跟我訴苦不着,我又不是吏部尚書。想升官,轉遷吏部當侍郎之類的,多跑跑長孫茂那邊。”

趙繇說道:“說回正事,一是餘氏祠堂那邊給出的結果,你覺得夠不夠,需不需要再拎出幾個,能夠放到邸報裡邊去的那種。二是關於大瀆牽扯到那麼多涉事官員,是繼續由刑部單獨辦案,還是國師府另有方案?三是百花福地跟我們大驪結盟,我剛剛聽說了,需不需要讓禮部那邊稍微露個面,弄一場締結山上盟約的簡單儀式?”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夠了,但是你必須再找出一條線,能夠讓朝廷邸報寫滿的那種。刑部單獨辦案,如果需要額外人手只管跟我提。盟約典禮儀式,暫時不需要。”

趙繇點點頭,將那花神杯往袖子裡一放,起身道:“那我就當你明天大駕光臨兵部衙署,這就去給沈老尚書帶話。”

陳平安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道:“趙侍郎,類似的試探,就沒有再來一次的必要了。”

趙繇說道:“總得有一次,讓我看到了結果,我才肯誠心誠意與國師說一句保證下不爲例。”

是你陳平安說一查到底、上不封頂的,你總得在事實上讓我信服,如果只是嘴上說幾句輕飄飄的漂亮話,騙我,還是騙你自己?

陳平安點點頭,“說得通。”

趙繇拱手作別,再不給陳平安“挽留”的機會,大步跨過門檻,真是下了臺階就往二進院落那邊跑啊。

剛好與懷捧一隻錦盒的容魚擦肩而過,她神色古怪,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趙侍郎,國師說將那隻花神杯送你了?”

趙繇腳步不停,轉頭笑道:“容魚姑娘,他沒說這話,我自己拿的。”

容魚問道:“確定了?”

趙繇點頭道:“確定。”

容魚忍住笑道:“趙侍郎倒也是真心替國師着想的,不愧是文聖一脈的師叔師侄。”

趙繇停下腳步,疑惑道:“容魚姑娘,此話怎講?”

容魚拍了拍錦盒,說道:“國師方纔讓我去取來一整套的花神杯,說既然要送就乾脆點,送十二隻杯子得了。是福地花主齊芳親自讓人送來的,想來不是贗品。”

趙繇從袖中摸出自己那隻花神杯,再瞧瞧容魚的那隻錦盒,若是臨時改口,趙繇沒那臉皮,轉念一想,重新將花神杯丟入袖中,笑道:“無妨,能夠從他手上拿走一隻花神杯,還是值得開心的事情。”

容魚笑着點點頭。

趙繇只覺得神清氣爽,剛要轉身離去,認爲還是要與容魚致歉一句,“可惜連累容魚姑娘盒子裡邊,缺了一隻花神杯。”

容魚笑眯眯道:“沒有啊,錦盒裡邊是十二隻。”

趙繇愣在當場。

陳平安站在臺階那邊,嘖了一聲,笑道:“趙侍郎,咱們是同鄉人啊,家鄉就是出瓷器的地方,我不過是當了幾年窯工學徒,你可是自家有私人龍窯的,結果連瓷器鑑賞的半點眼力都沒有,這就有點不像話了,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這輩子就沒有拌過泥料拉過坯吧?以後出門最好別跟人說你是處州龍泉郡人氏。”

趙繇也懶得再跟他絮叨半句,想起一事,就去找林守一抽空閒聊幾句。

在林守一那邊稍作片刻,趙繇離開國師府,發現容魚就在門口等着,將那隻錦盒遞給趙繇,“趙侍郎,拿走便是。”

不曾想趙繇搖搖頭,“他白送我一套真品花神杯,都不如我自己拿走一隻贗品花神杯。”

容魚有些不解,既是同鄉同齡人,還是同一文脈,你跟國師較什麼勁吶。

趙繇前腳才走,便又有一位侍郎大人健步如飛,往國師府這邊趕,與捧着錦盒站在原地的容魚打過招呼,此人便衝入大門,一進國師府地界就驟然停步,容魚見曹耕心舉起那隻紫皮酒葫蘆就開始仰頭喝酒,很豪邁,跟喝水似的。容魚啞然失笑,敢情是曹侍郎偷跑這兒喝酒來啦?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拍了拍肚子,舒坦,今年大驪察計一事,管得嚴啊,可把他憋壞了,就找藉口來國師府商量事情,過過癮。

曹耕心眼尖,早就瞧見趙侍郎跟容魚姐姐的眉來眼去了,呸,是趙侍郎眼神炙熱,心懷不軌,容魚姐姐不爲所動,厲色呵斥。

曹耕心問道:“容魚姑娘,這盒子裡邊是?”

容魚笑道:“是十一隻花神杯。”

曹耕心疑惑道:“咋個缺了一隻?”

容魚笑着不說話。

其實趙繇取走的那隻花神杯正是真品。

曹耕心試探性問道:“容魚姑娘,不如咱們一起去跟國師打個商量,連杯子帶盒子一併送我唄?”

容魚笑着搖頭。

曹耕心一跺腳,提起酒葫蘆就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藏好酒葫蘆之後,使勁拍打衣袖,急急返回吏部衙門。

————

已是酉正初刻。

京城內城最東邊,有一處將整座老鶯湖圈起來的私人園林,據說如今京城最大的仙家客棧,最早就想要選址此地,可惜價格沒談攏。有小道消息,園林的主人,是個身份晦暗不明的世家子,只需要曉得他家的祖宅不是在篪兒街就是意遲巷,這就足夠了。都說買賣不在仁義在,他就沒有這樣的講究,與那幫忙談價格的說客,當面罵了一句很狠的髒話,給那姓董的鄉巴佬帶句話,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幾個臭錢,充什麼大爺,再來煩人,小心我直接讓他捲鋪蓋滾出京城。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傲。

沈蒸已經在這邊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在等一個名叫柳�4�8、綽號“渠帥”的男人。他真正等待的,是權勢。

準確說來,是一塊能夠幫自己通往更大權勢的敲門磚。因爲柳�4�8終於肯將他引薦給神通廣大的“六爺”了。

大日炎炎,即便是酉時了,沈蒸依舊覺得有些煩悶,整座京城就跟個蒸籠似的,他站在一棵柳樹蔭涼裡邊,時不時望向大門那邊,即便已經站了將近半個時辰,沈蒸依舊耐心等待柳�4�8的現身。猜測那位手眼通天的六爺,極有可能在酒足飯飽之後,纔會見自己,怎麼都該酉時末甚至是戌時吧,等着便是,至於雙方見了面,能夠說上幾句話,沈蒸心裡也沒底。

他也很好奇那個姓董的,到底是什麼人物,到底是有錢到什麼份上,纔敢數次提價,想要盤下整座老鶯湖園林。

更好奇此事不成,竟然就直接換了個更好的地方,聽說還是一座仙家客棧。

在沈蒸看來,這不是打那位世家子的臉麼,不料後者好像就沒有使絆子,那座做着神仙錢買賣的客棧,

沈蒸這輩子打過交道的官,最大的,就是縣尉了,他根本不懂裡邊的門道。

都說官場跟了誰比什麼都重要。像他們這些混底層江湖的,不是一樣的道理?

百無聊賴,沈蒸伸手摺了一片柳葉叼在嘴裡,其實剛到這邊的時候,他還擔心這座園子門房雜役之類的人物會過來趕人,還好,從頭到尾就根本沒人搭理他。

沈蒸是從外城宅子一路徒步走來的,私人車駕,馬匹自然都是有的,而且那匹馬還是從大驪邊軍裡邊淘汰下來的。但是沈蒸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走路,主要是怕鬧笑話,不小心在柳�4�8那邊就惡了印象。

此刻沈蒸浮想聯翩,很想知道自己十年,二十年?之後,會不會也有個名聲鵲起、混得還行的年輕人,爲了見自己一面,也會有這般……操蛋的心境?

天上的事情,他不會仙術,蹦起來都夠不着那麼高的,大驪京城地面,一國首善之地,百衙林立,魚龍混雜,也輪不到他管什麼,絕不敢隨便伸手,但是在“地面”以下,見不得光的角角落落,那些讓大人物們嫌髒的腌臢地界,他自認還算有點能耐,有些見識。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

各有各的活路和活法。

他是大驪京畿嘉魚縣人氏,嘉魚縣是一個出了很多武將的地方,都說是個魚躍龍門的風水寶地,同時也有很多個江湖幫派。

沈蒸今年二十七歲,十二歲就開始混幫派,二十四歲的時候,帶着百來號兄弟們進了京城地面,在外城站穩了腳跟。打拼了幾年,終於有了點名氣。但是剛剛被柳�4�8的幫派給兼併了,就在前一晚,沈蒸親手做掉了兩個死活不肯與柳�4�8低頭的兄弟,從軍師兼賬房先生的身份,變成了幫主。

他想要賺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想睡至少得是當朝三品官的女兒,想要成爲渠帥柳�4�8那樣呼風喚雨的人物,黑白兩道都混得開,

沈蒸覺得自己命裡只缺一個貴人。

今天他就要去見這個人。

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緩緩駛向那處私人園林,車伕是個精悍青壯,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兩個男人各自靠着車壁相對而坐,其中體型跟一座小山似的胖子,使勁扇動一把描金扇子,額頭和脖子裡邊依舊滿是油膩汗水,胖子不停埋怨道咋回事,好像往年這個時節可沒這麼熱啊,韓六兒,該乘坐我那輛馬車的,貼上一張仙家售賣的驅暑符,嚯,足足一旬都是涼爽的,就是價格貴了點,對了,韓六兒,問你個事兒,這些近些年在各州坊間都能買的符籙,真是那姓董的財路之一,你消息靈通,說說看,回頭我好跟那些姐姐妹妹們吹個牛,就說符籙是姓董的送我……

另外那個差不多歲數的男人,此時是一副文士裝束,但是身上官氣頗重。

聽着胖子碎碎唸了一路,男人幾乎不搭話,此刻終於開口調侃道:“韋赹,那些跟了你的女子,她們圖什麼?你也說道說道。”

胖子哈哈笑道:“還能圖什麼,她們又從我這邊掙不了幾個錢,估計只能是貪圖我的美色了?”

男人掃了一眼胖子,搖搖頭說道:“她們偶爾拿到手一點,也算是掙着辛苦錢。”

眼前這個蓄鬚的中年胖子,怎麼都有兩百多斤肥肉了,他這輩子唯二能夠拿出來炫耀的事情,出身意遲巷,是曹侍郎的發小。

胖子這些年經常帶着各色女子乘坐馬車,去意遲巷、篪兒街那邊長長見識。

此事在相熟的同齡人當中,是一樁笑談。

胖子在菖蒲河那邊開了家生意不錯的酒樓,當然不撈啥偏門,一來胖子自己膽子小,再者家裡規矩嚴,他怕三條腿都給打斷,爲了幾個錢,不值當。

其實前個三十幾年,家裡還是有人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

需知意遲巷和篪兒街那麼多的宅邸,別看曾經祖上如何如何,若說當年咋樣咋樣,能否列席小朝會,就是一道天大的門檻。

如果能夠有把椅子,就啥都不用說了,沒把椅子放屁股,也一樣啥都甭講了,扯些老黃曆,有勁麼。

問題是到了胖子他父親這一輩,不提了,他爹如今還只是個禮部的精膳清吏司郎中,之一。兩個叔伯,混得還不如他爹呢,都是那種典型做人很好做官不行的,在各自衙署,因爲資歷老,持身正,油鹽不進,所以說話特別衝。胖子就曾聽說過他大伯的一樁趣事,一個在工部趴窩了將近三十年的員外郎,有次右侍郎大人喊他去官廳談事情,他大伯在半刻鐘之內,足足半刻鐘,就只是直愣愣看着那位侍郎大人,一言不發。

導致侍郎拿這員外郎也沒轍,只好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既然你覺得這件事不妥當,就再議。

大概侍郎還是有些惱火,就補了兩句話,一句是按照規矩,最遲明天你就要給我拿來一份詳實的勘驗文書。一句是侍郎大人伸手指了指員外郎,十分無奈說你這同年唉,就知道在我這邊橫,有本事你跟尚書大人橫去……與侍郎大人是科舉同年的員外郎已經起身走人了。

胖子聽聞此事,覺得這是壯舉是美談啊,就去當面詢問大伯此事真假,可能是大伯當時心情不太好,直接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後來乾脆連胖子的老子、自個兒的弟弟都一併罵了,說家族裡邊,就數你爹最會做官,半點讀書人的風骨都沒有的,你個兔崽子也不差,好死不死在菖蒲河那邊開酒樓,你怎麼不直接穿戲服賣唱呢,生意豈不是更好……後邊的話,就真的有些難聽了,胖子已經忙不迭跑遠了。

實在是讀書不開竅,罵人做啥子嘛。再說我當年送的那件螭龍紋青瓷筆洗,不也擱在大伯你書桌上用了好多年了。

所以胖子的出身,嚇唬嚇唬不熟悉京城官場的外人,當然沒問題,真回到了意遲巷,就是個笑話。

胖子叫韋赹。赹字諧音“窮”。

朋友們總是拿他的名字開涮,投了個好胎,取了個不太好的名字。

韋赹也不以爲意。他這一輩所謂的撈偏門,跟父輩祖輩們眼中的撈偏門有些不一樣,比如韋赹覺得自己不撈偏門,是因爲好些差不多出身的同齡人,早就把生意做到了大瀆以南,甚至還有小道消息,據說有幾個都乘坐跨洲渡船,去過桐葉洲那邊了。韋赹是沒出息,但他不是傻子,清楚這裡邊的生意,肯定不會太乾淨。

當然,在他叔伯看來,家族子弟,或者參加科舉,靠自己考出個清流正途出身,或者去邊軍,馬背上賺取功名,只有這兩種,才叫走正道。

韓六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韋二伯當了很多年的禮部郎中,官是不大,雖說在京城官場也沒實權,但是風評好。還是有些機會往上走的。”

韋赹無所謂道:“就算我爹再跨個臺階,不也還是在清水衙門裡邊打轉,說不定官帽子大了點,管我就更嚴了,跟我說那門風啊做人啊。”

韓六兒不再言語。

韋赹合攏摺扇,笑道:“不談這些煩心事了,今晚算我給你辦一場慶功宴,要不是你那邊規矩多,直接喊上衙門同僚,甭管官大官小的,喊上一起去我家酒樓多省事,還熱鬧些。你還不清楚我?讀書是不行,酒桌上交朋友,一絕!尤其是給自家朋友撐面兒,更是一絕!”

韓六兒掀起車窗簾子,皺眉道:“韋胖子,就算我不去你酒樓吃頓飯,來這邊做什麼,繞遠路不說,價格還貴。”

見好朋友直皺眉頭,韋赹便有些發憷,嚅嚅喏喏,說不出個屁來。難怪父親和叔伯都說韓六兒是塊天生當官的料。

韓六兒也察覺到韋赹的異樣,笑道:“你被殺豬當然是不怕的,我才幾斤肉,經得起宰?”

韋赹搓手笑道:“這裡門檻高啊,在這邊請客吃飯,顯得有誠意。再說了,我請客,又不要你掏腰包,你那點俸祿才幾個錢。”

韓六兒扯了扯嘴角,放下簾子,“見着那傢伙的嘴臉就晦氣。”

韋赹說道:“肯定見不着他魏大公子的,那傢伙一年到頭也來不了這邊幾次。”

魏浹家世不錯,關鍵是他們家跟上柱國曹氏是世交姻親,所以魏浹見着了吏部侍郎曹耕心,他是可以大大方方喊一聲曹叔叔的。

這個打小就一肚子壞水的傢伙,也開酒樓,不過是副業裡邊的副業了。

這些年總喜歡跟人炫耀,曹叔叔跟他姑姑當年差點就訂了一樁娃娃親的。

他們這些個在家族父輩眼中不成材的所謂大家子弟,逐漸形成了默契,各有各的門路和地盤。

韓六兒到底不忍心跟朋友說重話,如今正處於朝廷察計期間,官衙內外,做什麼事情都得悠着點。

只是再一想,自己這小小六品官,跟朋友吃頓好的,而且也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若是也會被誰算賬,那就算去。

韓六兒終於不再始終坐姿端正,癱靠着車壁,踢了靴子,“這段日子連軸轉,可把老子累壞了。他孃的,終於能夠喘口氣吃頓踏踏實實的飽飯了。”

韋赹哈哈笑道:“混公門就是這點不好。上邊嘴皮一句話,下邊手腳百件事。我捱罵是自找的,你們累點,也是自找的。”

韓六兒搖搖頭,使勁扯了扯領口,雖然神色疲憊,卻是雙眼炯炯,“這回忙前忙後,都是值得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這官當的,恨不得連路邊的野狗姓啥都要親自去問一下,經常大半夜的,實在睡不着,就要起牀,親自去大街小巷走動走動,才肯放心。但是我心不累,等會兒,咱們哥倆好好喝頓,既然來都來了,到了那邊,就喝……貴的!”

韋赹很少看到韓六兒流露出這樣的神態,韓六兒這傢伙,從小就穩重,其實跟袁正定挺像的,不過韓六兒卻是跟自己一樣,喜歡跟在曹侍郎屁股後頭一起闖禍。不同的是,曹侍郎回到家裡,啥事都沒有,韓六兒頂多捱罵,自己卻要捱揍。

韓六兒正色說道:“說吧,怎麼開竅的,終於知道找我幫忙辦事情了。”

韋赹猶豫了一下,嬉皮笑臉道:“神女託夢。”

韓六兒一腳踹向韋胖子,笑罵道:“去你孃的。”

韋赹豎起手指,“對天發誓!”

韓六兒揉了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嘴巴把門還挺嚴實,其實耕心早就跟我打過招呼了,他孃的,這個王八蛋還給我定了個期限,你要是一直不找我,我就只好去主動找你了。”

韋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先前在意遲巷那邊湊巧遇到獨自散步的曹耕心,韋赹就趕緊停下馬車,閒聊了幾句,曹耕心說在菖蒲河這地兒,韓六兒的六品官能當三品官用。

曹侍郎確實沒說假話。

韓六兒輕聲說道:“能辦的,做朋友的肯定力所能及幫忙,不能辦的,你找我就是……算了算了,就你這點芝麻綠豆大小的膽子,也做不了什麼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勾當。所以你也別覺得我幫了這次,我們的交情就算到頭了,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

韓六兒停頓片刻,說道:“韋赹,你記好了,我韓禕從不跟誰說虛頭巴腦的假話,跟你更犯不着裝什麼大爺。誰覺得你好欺負,隨便就敢噁心你,拿你開涮。好,在長寧縣,我就讓他知道誰纔是真正的爺。”

韋赹愣了愣,瞬間紅了眼睛,趕忙哈哈笑起來,故意揉了揉眼睛,“這話說的,大老爺們都要落淚了。”

韓禕輕聲道:“下次我介紹洪霽給你認識。”

韋赹伸手指了指北邊,壓低嗓音說道:“北衙那位?”

韓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韋赹當然不會多問。

韓禕自顧自笑起來,“我就納了悶了,咱們小時候那會兒,你每天跟着耕心走街串巷,不是賣春宮圖,就是調戲小姑娘,不然就是吭哧吭哧去跟篪兒街幹仗,次次傻了吧唧衝在第一個,就不曉得轉頭看看我站在哪裡,耕心站在哪裡的?那會兒你膽子也不小啊,怎麼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了?”

韋赹擡起掌心使勁揉臉,“那不是跟在曹……耕心的屁股後邊,我肯定拎着磚頭就往前衝啊。”

“再說了,耕心的膽子比我們大多了,我們只敢跟同齡的女孩子嘴賤幾句,他倒好,只調戲比咱們大上好多歲的姐姐。”

“你說奇怪不奇怪,不管耕心怎麼說,她們竟也不生氣,我當年偷偷去篪兒街試過一次,就是馬沅他們家那個,瞧着文文氣氣一姐姐,耕心調戲過好多次了,她次次都是紅透耳根子,從不還嘴的,對吧,你記得吧?輪到了我,你猜怎麼着,她只是看了我眼,然後後退幾步,拉開一個架勢,武把式啥的?反正當場就給了我一個過肩摔,好傢伙,那一下,把我給摔懵了,躺地上半天都沒能坐起來,臨走之前,她還威脅我別說出去,否則見我一次就揍我一次。”

韓禕大笑不已。

韋赹揉着下巴嘿嘿說道:“這還不算,等我偷摸回到家裡,被我娘發現不對勁了,塗抹藥膏的時候,一直追問怎麼回事,哪家崽子下手這麼沒輕沒重的,哈哈,我就說是韓六兒,是咱們跟着曹耕心一起賺了錢,結果我們分賬不均,你就把我打了頓,我孃親心疼壞了,說肯定要讓你爹孃好好管教你。”

韓禕笑得合不攏嘴,不得不伸出手指揉了揉臉頰,“我還奇怪呢,當年爲何我爹孃都莫名其妙勸我一通,說些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道理,我心裡邊還在盤算呢,那幾個不順眼的王八蛋,自己近期好像都沒找他們的麻煩,幫他們開瓢啊。我娘說能不打架就別打架,一起玩的朋友,犯不着動手啊。我爹稍微好點,私底下還跟我補了幾句,說真要打架也就打了,千萬別吃虧,總要撈點實惠。尤其是跟篪兒街那邊對上了,必須至少要保證自己輸人不輸陣,否則在外邊被人揍了都不敢還手,回到家老子再揍你一頓。”

韋赹嘖嘖道:“我爹哪有你爹的見識氣魄唉。”

韓禕笑了笑,“還是耕心說得對,你啊,趕緊找個正經姑娘娶回家,只要生了孩子,韋二伯隔代親,把孩子往懷裡一抱,再看你就要順眼了。”

韋赹眼神黯然,“就我這副尊容,哪家好姑娘瞧得上眼。”

韓禕說道:“倒也未必。”

韋赹點點頭,“那我就聽你們的,好好收收心,再也不用笑話掩蓋笑話了,確實是傻了點。”

韓禕重新穿好靴子,擡頭笑道:“這就對嘍。”

韋赹問道:“那個綽號渠帥的傢伙,好像叫柳�4�8來着,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好像幾條道上都很混得開?”

韓禕淡然道:“就是個小混子。”

韋赹也就只是隨口一問。京師有意思沒意思的事情多了去。好些人物和趣事,無非是提一嘴,聽一耳朵。

大驪京城有兩個縣,其中長寧縣又是更爲重要的那個,而韓禕就是上任沒多久的新任縣令,不過暫時還有個署理身份。

比如整條菖蒲河以及金魚坊、花神廟在內,就都在長寧縣轄境之內。

但如果不是曹耕心主動提起,韋赹就沒打算去找韓禕幫忙,也想過,但是過不了自己的心關,就不去了。

長寧縣的縣令,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難當的官之一,官諺不是說了,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州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但越是如此,整座大驪王朝,百餘州,又有多少個縣令?有幾個縣令,皇帝陛下是知道的,諸州地方上封疆大吏都是要留意的?

韓禕如今的這個官身極爲特殊,也被官場習慣稱之爲天下第一縣令。

韓禕是家族他們這一輩的排行老六,就有了韓六兒的綽號,兩個姐姐,一個嫁人嫁得很近了,真就幾步路,反正孃家婆家都在意遲巷。一個嫁得很遠,嫁去了山水迢迢的東嶽地界一個偏遠府郡,說是遠嫁,其實也跟私奔差不多了。前些年在意遲巷、篪兒街也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能夠當上長寧縣的縣令,韓禕又豈會是庸碌之輩?

只要不是個瞎子,都知道韓禕在官場後勁會很足。

好像應該說點什麼,可是韋赹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什麼話來,這個熱汗直流的胖子就只好狠狠抹了把臉,重新打開摺扇。

滾下了馬車,韋胖子領着韓禕一起走向大門,眼角餘光瞥見柳樹底下站着個青年,韋赹記憶力極好,確定自己不認得此人。

兩位俗稱大把事、二把事的臨時門房都已經現身,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和一位妝容淡雅的豐腴婦人,只因爲他們認出了韓禕的身份,但是極有分寸的攀談言語之間,半點不提此事。至於韋赹,在這邊勉強算是個熟客,以前胖子帶客人來的時候,至多就是當下留在門房內的那位三把事露個面,與之閒聊幾句而已。

京城官員極多,大官也很多,韓禕雖說單論品秩,暫時頂多只能算是中層官員,還是隔壁長寧縣的父母官,但是他們哪敢掉以輕心,別說是他們,便是東家魏浹曉得了韓禕登門,都是一定要找個機會,主動拎着酒壺去敲開門敬個酒的。不過今天真不湊巧,可能是例外了,魏浹不但在,而且他真不一定能夠抽身去見這位韓縣令,即便韓禕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王朝縣令第一人。

韋赹走在路上,瞧見湖邊一位古貌道人,便有幾分好奇,不曉得是哪家仙府的高人,是否地仙?

韓禕看了眼老者,不動聲色。

進了丁字號房,韓禕跨過門檻,看着寬敞到能夠容納二三十號人吃飯的那張大桌子,當着兩位門房的面,氣笑道:“韋胖子,你自己瞅瞅,說好了簡單請我吃頓飯,結果就要剁掉你一層秋膘?你自己說,等會兒我到底是喝酒,還是喝你的血啊?”

方纔這一路走來,韓禕跟兩位門房還是有說有笑的,並沒有端着架子冷着臉。

韋赹笑道:“氣派嘛。”

韓禕呵了一聲,說道:“等會兒你坐我對面,看我怎麼給你夾菜。”

兩位門房都有些驚訝,韋赹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廢物,怎麼能跟韓禕這麼熟絡的?

東家不是說韓禕這種官運好到擋不住的人物,但凡跟韋胖子在路上說句話都算跌份嗎?

韓禕落座,環顧四周,再望向韋赹,笑眯眯道:“韋胖子,在今天能夠訂到這麼間大屋子,老費勁了吧?”

韋赹哈哈笑道:“不會不會。”

那位婦人立即說道:“韋公子是我們這裡的貴客,東家親自叮囑我們,不管今兒如何緊張,都一定要爲韋公子騰出地兒。”

韓禕看着她,微笑道:“這就好。”

婦人內心打鼓不停,仍是帶着那張天然嫵媚的笑臉道:“韋公子是貴客,若是咱們園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肯定是我怠慢了。”

她擡起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怪我。”

有一雙桃花眸子的婦人,她不笑便端莊,一笑便尤物。

韋赹膩歪笑道:“不怠慢,怎麼會怠慢,別打別打,我最見不得這種情形了。”

婦人其實一直在小心觀察韓禕臉上的細微處,與那韋胖子笑言幾句,她就和園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她輕輕關上門,幽幽嘆息一聲,貴逼人來不自由。這個韓禕,真是個厲害人物。

方纔她面朝屋內,低頭彎腰,雙手關門的一瞬間,衣領口便有些略顯擁擠的白膩風光。

韋赹沒好意思直勾勾瞧,狠狠剮了一眼,便立即做賊似的收回視線。

韓禕卻是自然而然的,順便就看了一眼,不急不緩的收回視線,僅此而已。

關上門後,老者以心聲說道:“這邊就給你了。小心些,韓禕不是個善茬,你也別想要敬幾杯酒就含糊過去,尤其不要想着耍那些狐媚伎倆,切記一定要敬而遠之。我立即去找東家說韓禕到了,來不來這邊敬酒或者落座陪酒,就讓東家自己看着辦了。”

婦人以心聲答道:“我嚇都嚇死了,哪敢借着酒醉往他身上靠呀,放心吧,等會兒我從頭到尾親自端菜送酒,肯定比那花神廟的廟祝葉嫚,都要像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老者點點頭,輕輕離開廊道。外城有外城的好,一些個喜歡清靜的官員反而喜歡來這邊。

婦人其實這些年見過的大官,品秩不高卻身份清貴的,出身平平卻手握實權的,當然也有既是頭等豪閥出身、又能夠身居高位的,都是爲數不少的,在任的二品官還真沒見過一個,曾經當過二品從二品的,倒是見了一些。不過又有些人,婦人至今都不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都是東家魏浹從頭到尾親自接待的。

不管見過多少世面,在婦人印象中,韓禕都是一個很特殊的官員,具體爲何有這種感覺,她也說不上來。

最早她還有些建議來着,是不是可以稍微帶點“葷”?東家魏浹給氣得不輕,直接甩了一耳光過來,大罵她一句,當我這裡是個窯子啊。

園子其實是想要讓那葉嫚過來管事的,魏浹一開始對此頗有信心,後來就不提這茬了,只是憤懣說了句,請不動那娘們。

屋內,韋赹剛想要開口說句謝了,再聊一聊那婦人的身段來着。不曾想韓禕搖搖頭,擡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之後韓禕面色極冷,卻是笑聲道:“韋胖子,說說看,你那酒樓何時倒閉,最後一頓飯,打算請誰?”

韋赹心領神會,就開始陪着韓禕扯閒天,哪怕是不犯忌諱的官場消息,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誼,今兒是別提半個字了。

————

陳平安換去堂屋那邊,此地既可以是議事的正廳,又是一處空曠異常的秘境。

陳平安以觀想之法,臨時懸掛起了一幅嶄新的浩然九洲堪輿圖。

再以術法打造出一條椅子,落座之後,擡起雙手,手指互敲。

謝狗坐在門檻上,轉頭看了眼山主的背影,問道:“小陌小陌,山主又要搞啥子哦?”

小陌站在一旁,說道:“不清楚。”

謝狗說道:“感覺山主越來越像他師兄繡虎了。”

小陌笑道:“你見過崔先生啊?”

謝狗撓撓臉頰,“是哦。說話又不嚴謹了,都是跟宋雲間聊天聊的。”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都說飛昇境分三種,弱飛昇,強飛昇,十四境候補。你們覺得我屬於哪種?”

謝狗脫口而出說道:“必須是強飛昇啊。”

小陌幾乎同時說道:“弱飛昇。”

謝狗捱了雷劈一般,呆呆轉頭,小陌小陌,你是被鬼附身了麼,怎麼說這種話。

小陌補充道:“公子,躋身十四境之前,看待公子當下境界,就是介於弱飛昇和強飛昇之間。如今,就是弱飛昇。”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轉過頭去,繼續神遊萬里。

謝狗小聲道:“小陌,山主好像被你傷到心了,你瞅瞅,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也不願意多看我們一眼。”

停頓片刻,謝狗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可別是偷偷流淚了啊。”

小陌無奈說道:“看待修行一事,不能有任何虛妄心。求道之心堅定一事,公子並不比你我弱了絲毫。”

從玉璞境到仙人境,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脫胎換骨。山上也有“洗心革面”一說,是當之無愧的褒語,只說躋身仙人境之時,便能夠任意更換容貌,市井坊間忌諱“破相”一事,躋身仙人境,卻是破而後立,可以將一切人身由內而外的蕪雜都剔除出去,除了道身更加趨於金身無垢,道心也會接近無缺漏,故而仙人一境,就像爲飛昇境打了兩層厚底子,不斷夯實如黃土的道體,用以承載萬物,一顆道心似日月星辰,牽引肉身飛昇。

彷彿修道之人的飛昇本身即是一種天地交通的雛形。

躋身飛昇,眼中所見景象,跟仙人之時看天地,簡直就是翻天覆地。

確實,陳平安曾經與陸沉暫借過十四境,以十四境修士遊覽過寶瓶洲各地。

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那只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看待天地的“視角”。

如果陳平安不是被姜赦逼得不得不將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說不定就會有些隱患,至於是大是小,終究是無法考證的事情了。

人間飛昇境見着了十四境,好像都會下意識想要詢問一句十四境的風景。

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如此,自號攖寧的宋雲間也是如此。

對啊,飛昇境至十四境,又是怎樣的別樣人間呢?

陳平安站起身,轉頭說道:“小陌,狗子,你們誰陪我練練手?”

謝狗眼神炙熱,躍躍欲試,嘴上卻說道:“我哪敢吶。”

小陌說道:“公子,我尚未真正穩固境界,暫時還無法精準掌控分寸。”

謝狗一抹嘴,從袖中掏出短劍。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掌,“狗子,你先把短劍收回去。”

謝狗歪着貂帽,她眼神茫然,山主你雖然只是個新飛昇,但是你從來不是啥慫包啊。

陳平安正色道:“又不是什麼着急的事情,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穩固好了境界,再來掂量我這飛昇境的斤兩。”

謝狗勸說道:“山主,你可不能因爲咱們都是飛昇境就瞧不起人啊,我要是認真起來,能耐不小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此事休要再提。”

謝狗猶不死心,“這場切磋,劍術對劍術,道法對道法,神通對神通,符籙對符籙,要啥有啥,咱倆過過招練練手,合適的。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輸的,能有啥壓力呢,我纔是有壓力的那個人,山主,你別慫啊。

陳平安換了個稱呼,“謝次席?”

謝狗立即說道:“好嘞。”

小陌笑道:“也別慫啊。”

謝狗雙手一扯貂帽,去耳房繼續寫山水遊記去了。

————

這棟私人園林裡邊,除了各種稀罕的美食,這裡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昔年驪珠洞天、如今處州龍泉郡龍窯出產的青瓷。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花瓶香爐果盤等,對外只說是民仿官的瓷器,但是真正識貨的行家都心裡有數,至少是官仿官。

一個相貌木訥的年輕男人,正在擡頭欣賞牆上嵌着許多枚老瓷片的掛屏,四扇屏形制。據說宅子主人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初,就跑去那邊撿漏了,果然趁着大驪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積成山的地方,撿來了一大堆當年還無人問津的珍貴瓷片,四幅掛屏將大驪王朝的所有年號都湊齊了。

附近角落的花几上邊,擱放着一盆蘭花。男人挪步到這邊,彎曲手掌,輕輕揮動,嗅了嗅。

屋內其實還有魚龍混雜的一堆人,但是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應酬,始終沒有說話。

大爲出乎沈蒸的意料,他很就見着渠帥柳�4�8了,領着他進了園子,顯然熟門熟路,不用誰帶路。

柳�4�8在園子外邊,有意放慢腳步,聚音成線以密語叮囑了沈蒸幾句。

沈蒸跟着柳�4�8走過一條光線略顯昏暗的廊道,兩邊窗櫺雕刻有仙桃葫蘆、梅花喜鵲,地上鋪着一幅出自綵衣國的地衣。

柳�4�8站在門外,輕聲道:“六爺,人已經帶到了。”

開了門,柳�4�8帶着沈蒸一起跨過門檻,還是柳�4�8關了門。

沈蒸進門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失神。

一張榻上,有人支頤斜坐。

他手裡拎着一支玉芝如意。

那是個眉眼細長、肌膚白皙的英俊青年,嘴脣纖薄而鮮紅,他身着一件雲彩錦衣,外罩一件竹紗素衣,腰繫白玉帶。書上所謂的貴公子,不過如此。

案几上邊擱放着一隻博山香爐,香菸嫋嫋,還有一些時令瓜果,京城特色小吃。

屋內還坐着六個人,都是背對着柳�4�8和沈蒸的,當他們敲門再進門,沈蒸發現只有兩人轉頭看了眼,其餘幾位,都在喝酒。

看那幾只酒壺,好像是傳說中的長春宮酒釀?

柳�4�8低頭抱拳,歉意道:“六爺,今兒比較特殊,跟魏浹溝通過了,實在是沒辦法清場。”

“我無所謂。”

貴公子抿了抿嘴,擡了擡下巴,懶洋洋道:“倒是他們幾個,比較嬌貴,剛剛趁着你去領人的時候,就開始嫌棄抱怨你不會辦事,比如孫衝說還渠帥呢,結果就找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說不對,這兒是湖邊,鳥拉屎的,說不定就拉在咱們屋頂,他們一個個笑得不行。”

柳�4�8連忙低頭彎腰,與其中一個背影,抱拳道:“小侯爺,恕罪個。”

那人轉過頭來,陰惻惻說道:“侯爺個屁,早就滅國了。你噁心誰呢。”

貴公子唉了一聲,“怎麼跟自家兄弟說話呢,小肚雞腸的肚量,難怪你會在桐葉洲那邊每天吃掛落。”

黃衝立即轉頭,提起一杯酒,“六爺說的是,我必須自罰一杯。”

貴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黃衝身邊的男人,“柳�4�8,魯宥就厚道多了,只有他幫你打圓場來着。不愧是昔年盧氏王朝的頭等學閥出身,涵養就是要好一些。”

柳�4�8連忙躬身致謝。魯宥也已經轉過身來,是個面如冠玉的英俊男子,他笑着拱手還禮,“渠帥不必客氣。”

沈蒸始終面無表情。

學閥?

他孃的,還真是頭回聽說這個詞語。

黃衝抹了一把嘴,再次轉身,“喂,渠帥身邊杵着的,你小子姓沈,對吧?你叫什麼名字來着,算了,聽說你是個武把式,挺能打的,耍套拳來看看。”

柳�4�8微微變色,沈蒸卻是依舊神色如常,還真就開口報了自己會哪幾種拳法,再問他想要看哪種把式。

如此一來,反而是搞得黃衝有些興致闌珊了,總不能真讓這小子在那邊噼裡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就算他樂意,六爺樂意嗎?

黃衝便換了一個法子,笑問道:“剛纔聽渠帥說了關於你的一些事蹟,咱們個個刮目相看,姓沈的,你們混江湖的,是不是都得這麼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才能出頭?”

沈蒸說道:“爹孃還是要認的。至於昨天歃血爲盟的兄弟,明天還是不是,得看情況。”

黃衝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

又有一張面孔轉過來,嘖嘖道:“狗咬狗?”

沈蒸說道:“找一條好使喚的狗,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柳�4�8有些着急,你這小子,才勸過你別亂說話,怎麼一句句都如此夾槍帶棒的,真不知道惹惱了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找人殺你,肯定不敢,畢竟是鬧出人命的事情,但要說讓你今晚就少條胳膊斷條腿,還可以讓你主動閉嘴,都不敢去官府說三道四……是多簡單的事?

那張偏陰冷的年輕臉龐,言語也跟冰窖裡拎出來的冰塊似的,“理解,出身不好,想要出頭,總是富貴險中求。”

“你這種人,我還算熟悉,比如你的眼睛裡邊,女人永遠就像沒穿衣服,男人值幾個錢,你也能通過觀察和聊天,很快就有個大略的判斷。沈蒸,原名深蒸籠,因爲你覺得名字不好聽,十四歲就自己去掉了個籠字,湊合着用‘沈蒸’了,是想要討個好兆頭,蒸蒸日上,前程似錦?”

“那你是不是不該留在京城這邊,至少離京城和陪都遠一點,例如挑選一個偏遠些的州郡?在那邊拉起一個幫派,我覺得你離鄉越遠,可以混得越好。既然如今投名狀也遞了,鐵了心要跟着柳�4�8混,沈蒸,也該謀劃謀劃要走什麼路了。比如找塊飛地,求柳�4�8讓你去那邊混,花個三五年光陰,證明一下自己的本事?或是讓渠帥單獨給你某一條線的財路,不必大,只要這條線都屬於你一個人管就可以了。”

“大驪京城是什麼地方,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膽,小心自己不要陰溝裡翻船?”

“你沈蒸也能算是什麼船嗎,別說小舟啥的,你們就是那條臭水溝嘛。”

沈蒸微微訝異,這傢伙肚子裡有貨!黃衝什麼狗屁侯爺的,給他提鞋都不配。

若是性格軟綿一些的,跟開口說話的這種人同處一室,簡直就是遭罪。

沈蒸反而覺得極有意思,習慣性拇指搓動食指,點頭道:“有道理,記住了。”

貴公子問道:“沈蒸,知道爲什麼讓柳�4�8把你喊過來嗎?”

沈蒸先拱手,沉默片刻,再說道:“六爺是註定一輩子都不會踩到爛泥巴的天生貴人,偶爾悶得慌,總要找點樂子耍,就像每天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嘗一嘗醃菜,能解膩。”

“六爺,我只上過幾天村塾,不會說話。但是我可以保證一件事,話可能會說錯一兩句,但只要是六爺吩咐下來的任何事情,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做好了,我就厚着臉皮討個賞,哪天做錯事了,六爺也不必把杯中酒灑在地上。”

“相信六爺肯定聽得出我說的每句話,是不是真心話。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與渠帥抖機靈,絕不敢在六爺這邊說錯一個字!”

貴公子扯了扯嘴角。

黃衝率先打破沉默,譏笑道:“難怪柳�4�8說你是條好狗。看家護院的本事一般,放出去偷偷咬人幾口,是完全沒問題的。”

柳�4�8神色尷尬。

沈蒸收斂微妙心緒,倒是全不在意。

魯宥暗自點頭,舉起手中酒杯,喝了一口酒。沈蒸確是狠人。

貴公子驀然笑道:“他孃的,真是個妙人。”

沈蒸眼神恍惚,世上真有人物,不用是武學宗師,也不必是神仙中人,單憑一句話,好像就可以讓整間屋子變換天地?

不過貴公子還是搖了搖頭,“你有句話確實說岔了。什麼鞋底板不踩泥巴之類的,不就是暗諷我時人不識農家苦?說黃衝他們幾個是可以的,我則不然,我是勉強曉得民間疾苦的,比如你十二歲就開始胡亂拿刀砍人了,我比你更早就開始擺攤賣東西了,賺的錢,不是金子銀子,更不是神仙錢了,是一顆一顆銅錢賺的,掙着了點錢,才能吃頓飯,還未必可以吃飽,吃好?想啥呢,做夢吧。”

坐直身體,綽號六爺的貴公子,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黃連,綽號是隨便取的。我既喜歡賺錢,也很喜歡江湖,更喜歡跟不同的人結交不同的朋友。”

貴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微笑道:“行了行了,你們都消停點,就別一個個輪番上陣,嚇唬我們沈幫主了。”

黃衝立即垮了肩頭,委屈道:“六爺,爲啥是我裝惡人啊,憑啥是魯宥跟竇昱擱那兒裝學問人吶。”

屋內頓時鬨然大笑,柳�4�8終於回過神來,也跟着笑起來,他使勁拍了拍沈蒸的肩膀,“他們都是在開玩笑。”

黃衝轉身抱拳,“沈蒸兄弟,跟你道歉個。今兒除了你被矇在鼓裡,就屬我最慘了,估計你這會兒已經記恨上我了,沒事,處久了,你就知道我這個人不壞的。”

竇昱同樣轉身,微笑道:“爲了配合黃衝演好惡人,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多有得罪,等會兒我與你自罰三杯。”

沈蒸愣在當場,既有如釋重負的神色,又明顯有些尷尬,好像先前氣氛肅殺,他還能夠面對,絕不認慫,現在這般融洽,反而手足無措起來,沈蒸只好撓撓頭。

站在角落花幾那邊的木訥男人,卻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

他不是練氣士,更不是武夫,但是他明顯感受到了沈蒸轉瞬即逝的那種巨大憤怒,以及一縷極其淺淡的殺意。

這是一種直覺,更像是靠猜。

不過真正讓男人對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還是後者明顯進屋子之前,就想到屋內極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所以除了那個搓動手指的細節,就一直在刻意調動各種情緒,竭力控制自己的內心。

只是不知爲何,男人並沒有提醒那位六爺。

得了六爺的眼神授意,柳�4�8搬來兩條繡凳,讓沈蒸坐在黃衝身邊,自己坐在了最外邊。

黃衝給沈蒸和柳�4�8分別遞過去一隻幫忙倒滿的酒杯,笑道:“沈蒸,漸漸習慣就好,我當年都被嚇尿褲子了。”

沈蒸長呼出一口氣,咧嘴笑道:“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虧得剛纔不敢靠近園子大門,就在柳樹底下撒了一泡。”

黃衝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哈哈笑道:“爽快人!你先不着急認我這個朋友,我先認你做朋友就是。”

接下來一起喝着酒,沈蒸很不自在,只不過聽着他們東拉西扯就是了,比如魯宥提到了南方某國的兵部庫存私賣器械一事,黃衝提及了桐葉洲某個仙家門派的生意經,以及祖師堂內部的一場鬥毆。沈蒸低頭喝了口酒,以前總覺得再天壤之別,也有個限度,如今才曉得是自己井底之蛙,不知真實的“天高”與“地厚”了。

喝了個微醺臉微紅,貴公子一看就是個好酒的,豎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我哥提醒過幾件事,首先,離開家門,到了外邊,不要跟任何當官的來往。我哥說就我這漿糊腦子,是絕對聰明不過他們的,所以呢,不可與官親,更不與官鬥,躲着他們便是。”

他翹起食指,“其次,不可以跟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仙們攀交情,套近乎。別看他們臉上多熱情,嘴上如何客套,總是假的,他們看待我們這些凡俗夫子,內心總是瞧不太起。何況騰雲駕霧的仙家,誰沒有幾手稀奇古怪的術法,比如點石成金,穿牆術啊,站在他們面前,就跟沒穿衣服差不多,藏不住什麼事情,說不得連心聲都要被聽了去。”

他伸出中指,“第三,不要被認出是誰。萬一在外邊被人揍了,回到家也別跟他訴苦,他說不定還會再罵我一通,就此禁足在家別想出去撒野了。”

他抖了抖手腕,撇撇嘴,輕輕嘆息,眼神幽怨道:“攤上這麼個規矩多、死腦筋的哥,長兄如父,也是沒法子的事。”

沈蒸極爲震驚,這位六爺,竟然還能被誰管着?

他確實在骨子裡怕了這位近在咫尺的六爺,看似喜怒無常,心思不定,偏偏,沈蒸甚至開始後悔今天來見他。

沈蒸覺得這位六爺,絕對不止戴了一張面具,其“真實面容”,恐怕自己這輩子都瞧不真切了。

但是可以確定,六爺只要心狠手辣起來,他沈蒸一定怎麼死都不知道。

一位中年男子敲開門,輕聲道:“六爺,乙字房那邊有場風波,真相暫時不明,總之魏浹被打得不輕,摔進湖裡了。”

貴公子大笑不已,樂不可支,“魏浹這個狗東西總算給人打了?好事啊,哥幾個,都提一杯,好好慶祝慶祝。”

中年男人繼續說道:“六爺,真相如何,不太好說。不過我也去那邊瞭解了一些皮毛,動手的,好像是從中土神洲那邊某個大王朝來的一撥修士,護着個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概他們喝了點馬尿,就有點找不着北了,說着一些咱們聽不太懂的鳥語,約莫是不知怎麼就聊到了這場慶典,估計是說了些很難聽的話,毫不在意還有兩位園子裡邊的侍女在那邊伺候着,其中一個,興許是實在沒忍住,不知是聽明白了什麼,反正她就還嘴了幾句。小姑娘這會兒半邊臉腫成了個饅頭,瞧着可憐極了,都站不穩了,正蹲在地上,給嚇得哭都不敢呢。”

沈蒸覺得這傢伙說話怎麼如此怪,聽聽他的措辭,好像,大概,約莫,估計,興許?

黃衝幾個當然不敢隨便表態,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爺的臉色。

聽了個大概,黃連眼睛一亮,“如此說來,魏浹這個狗東西是受委屈啦?”

中年男人搖搖頭,“魏浹是腆着個臉去賠不是的,對方不領情而已。我猜的。”

沈蒸愈發納悶,魏浹是怎麼招惹到你了,給你戴過帽子嗎?這麼往死裡坑他?

黃連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語道:“中土神洲那邊來的過江龍?我猜猜看,多半是那個牛氣哄哄的大綬王朝了。聽說這次悄悄來了個最受寵的皇子殿下,有點棋術,跟誰學過棋來着,給忘了。”

魯宥幾個,心情各異,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國力鼎盛。

黃連臉色瞬間陰冷起來,罵罵咧咧,“啥玩意,一幫外地佬,就敢在咱們大驪京城砸場子,哥幾個,都別愣着了啊,趕緊的,幹他們娘去!”

黃連突然問道:“魏浹那邊報官了沒有?”

中年男人說道:“沒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長在腦門上邊的,所以他眼裡肯定就沒幾個當官的。當然他經常唸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黃連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會貓在園子某個地方盯着那邊吧?”

這座園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臨湖的獨棟院子,但是黃連故意讓柳�4�8要了一間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搖頭道:“魏浹他家曹叔叔好像還在吏部衙署忙呢。”

黃連有點急眼了,“別‘好像’啊,給句準話。”

中年男人說道:“六爺,我是你的貼身扈從,又不是吏部衙門的門房,上哪給你找句準話去。”

黃連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個靠不牢的狗東西。”

中年男人霎時間也急眼了,“六爺,罵我是條路邊找屎吃的土狗都沒關係,罵我跟魏浹是一樣的狗東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這個人一般不記仇……”

黃連無奈,“好好好,小爺給你誠心誠意認個錯,求你擡擡手,別記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點頭道:“魏浹這個狗東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錯,便不記仇了。”

沈蒸如墜雲霧,還能這麼跟六爺聊天的?

就在此時,始終站在屋子角落那邊的木訥男人,朝黃連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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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連走上前幾步,背對着衆人,用一種略帶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訥男人終於開口說話,“說了不許去。”

黃連一發狠,就要轉身,

木訥男人也不攔着他,只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着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點。”

這是祖宗家法。

已經走到門口的黃連立即停下腳步,嘴脣顫抖,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對着那個男人。

不知道是不願意看他,還是不敢看他。

別說是沈蒸,柳�4�8,甚至是魯宥黃衝他們這撥人,全都呆若木雞。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勸說道:“六爺,聽你哥的。”

黃連快速轉身,將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邊。

男人紋絲不動,玉芝如意在他臉龐邊上疾速飛過,狠狠砸在牆上,不是砰然碎裂後一塊塊摔在地上,而是瞬間化作齏粉。

沈蒸內心巨震,六爺絕對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

男人問道:“消氣了?”

黃連點點頭。

男人說道:“好,你現在可以去湊熱鬧了。記住了是湊熱鬧,不要讓自己變成個熱鬧。”

黃連訝異,試探性問道:“當真?”

男人只是說道:“記得關門。”

————

大驪京城的外城牆頭,憑空出現三道身影。

城頭校尉霎時間如臨大敵,明處的鐵甲錚錚作響,暗處的陣法漣漪微動。

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將便擡臂做出幾個手勢,所有人都瞬間恢復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樹臨風的金冠道人,黃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個青衫男子,新任國師。

職責所在,披甲武將快步走向陳國師,只是拱手便默不作聲。

其實這就是一條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規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隨便與某些重臣言語。

陳平安點頭致意,後者便離開此地。

宋雲間心情舒暢,舉目遠眺城外的京畿景象,人煙稠密,田疇豐饒,一派生機勃勃的太平景象。

他有所感悟,慨然說道:“這就是身國共治。”

道家一部典籍的《地真篇》有言,一人之身一國之象也。

陳平安點頭道:“人天一體,身國同構。”

宋雲間猶豫了一下,“那麼道家的地統學說,國師何曾精研?”

土王四季,羅絡始終。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稟中宮,戊巳之功。

陳平安說道:“略懂皮毛。”

宋雲間小心翼翼說道:“我先前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多深賊地,故多不壽,何也,此劇病也。’雖然說的只是起土,可若是往大了說……”

小陌皺眉不已。你說話不過腦子不挑場合的?

陳平安主動說道:“我師兄在寶瓶洲開鑿出一條齊渡,我在桐葉洲也在開鑿大瀆,的確有‘妄鑿大地,妨礙地統’的嫌疑。”

宋雲間問道:“國師事先就想到這種弊端了?早就有過一番權衡利弊,才決意要如此行事?”

陳平安說道:“是事後纔想起的。當時做決定比較急,誰來勸都不管用。不過就算事先就有計較,也無非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雲間訝然無言,可能是想要找補,輕聲說道:“做小事多商量,做大事少商量,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業不商量。”

陳平安笑道:“你適合做官。”

宋雲間爽朗大笑。

此刻陳平安站在這裡,很想知道崔師兄當年站在城頭上,在想些什麼。

人居天壤間,大牆上蒿行。

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91.第91章 玉簪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124.第124章 鬼打牆37.第37章 拳譜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1264.第1264章 這天公979.第979章 俯瞰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999.第999章 跌境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939.第939章 月色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383.第383章 棋盤上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15.第15章 壓勝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38.第138章 拔河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294.第294章 鷹不飛303.第303章 分道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第1301章 天五人五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121.第121章 快哉風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759.第759章 下城頭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第1295章 青衫落座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924.第924章 牽紅線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61.第61章 過河卒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669.第669章 還鄉(一)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896.第896章 仗劍飛昇719.第719章 風將起208.第208章 去也199.第199章 黃雀去又返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第1329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
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91.第91章 玉簪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124.第124章 鬼打牆37.第37章 拳譜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1264.第1264章 這天公979.第979章 俯瞰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999.第999章 跌境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939.第939章 月色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383.第383章 棋盤上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15.第15章 壓勝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138.第138章 拔河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294.第294章 鷹不飛303.第303章 分道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第1301章 天五人五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121.第121章 快哉風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759.第759章 下城頭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第1295章 青衫落座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924.第924章 牽紅線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61.第61章 過河卒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669.第669章 還鄉(一)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896.第896章 仗劍飛昇719.第719章 風將起208.第208章 去也199.第199章 黃雀去又返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第1329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