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4章 凜然氣

陳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間青光大作,異彩奪目,劍光之浩蕩盛大,劍意之渾厚沛然,足可驚駭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驪京城國師府書房劍架之上,扶搖麓私人道場牆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劍,在鞘內鏗鏘作響龍鳴已久。

以仙劍之一太白劍尖煉爲長劍、龍君法袍煉爲劍鞘的“夜遊”,以半截劍氣長城遺址蛻變爲一把長劍的長劍“浮萍”。

俱是自動追隨主人陳平安,跟隨一襲青衫劍遊青天。

寶瓶洲上空再次雲海翻涌,最終出現了不斷移動的七個巨大的漩渦。一把本命飛劍“北斗”,化作七道金色劍光,在天外劍指人間,伺機而動。

大驪地支一脈,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隨大驪年輕國師,飛昇境劍修陳平安,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他們以遁法依循陣法,各自就位於寶瓶洲某處山河。

除此之外,寶瓶洲五嶽亦是有所動作。

先前,按照大驪刑部和欽天監的演算,地支一脈只要補缺完整,就可以擊殺一位劍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陣眼卻是那位一直空懸的純粹武夫,這就導致只有十一煉氣士的大驪地支在殺力上,始終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僅僅是缺了一隻,品相和價格就會相差一大截。

同理,只有十一人的大驪地支,跟有了周海鏡補缺的大驪地支,雲泥之別。

一洲疆域之內,天才修士好尋,武學宗師難覓,在周海鏡之前,大驪朝廷就有想過落魄山裴錢,甚至是北俱蘆洲那個叫繡孃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實是最合適的,“鄭錢”在陪都一役戰場,大放異彩,在大驪邊軍中和寶瓶洲山上都是聲望極高。

但是大驪王朝這邊沒誰合適去當說客,京城那邊暗示過洛王宋睦,藩王當場發了一通火,只是負責遞話的遊俠許弱只好作罷。

宋集薪,那傢伙在劍氣長城那邊依舊生死未卜,我在寶瓶洲這邊挖他的牆腳?就算他沒辦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少他孃的跟我談寶瓶洲大勢,談什麼足可影響到戰場走向。我一個從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國門,住持戰事至今,從老龍城戰場一路且戰且退到了中部大瀆……所以當時藩王就臉色陰森,讓許弱捎句話給京城,不如讓皇帝陛下直接來這裡跟我面議此事!

相對來說,繡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邊覺得一來這位女子武夫本非寶瓶洲本土人氏,二來她當時武學境界還不夠高,最終一番權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沒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驪地支十二人,就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這位統率衆人的主心骨,如果只是境界高,道齡長,依舊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學宗師,是肯定會口服心不服的,況且他們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個人,絕對是例外,他們對此人不僅僅是心服口服,簡直就是怕到了骨子裡,既敬且畏,就是將他們十一人先後兩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陳平安”,曾經的落魄山陳山主,如今的大驪新任國師。

那麼陳平安是不是飛昇境的嶄新地支一脈,就又有了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能夠調動仿白玉京十二把飛劍的陳平安,他的運籌帷幄,居中調度,就是一場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陳平安之外,大驪王朝京城之內,還多出了一位可謂是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準飛昇,道號攖寧的宋雲間。

既然萬事俱備矣,那就只欠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只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負責大驪京城慶典暗中戒嚴的他們,還曾抽空聚在一起閒聊,聊到最後,總是繞不過一個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他們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陳先生肯露面,親自指揮他們地支一脈,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邊發號施令做些盯梢的雜務。

那我們地支一脈十二人,殺得一位擅自越界、挑釁我們大驪的飛昇境嗎?!

除了宋續和袁化境沒有開口表態,各有各的說法,答案卻是大致一致的,好殺。隨便殺。這不是砍瓜切菜麼。

但是宋續拋出一個問題,讓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們都覺得飛昇境好殺。

殺得十四境嗎?!

沒有人敢說行或是不行,說行,好像有點過於自負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說不行,誰都不肯開口。

說實話,飛昇境之下,想要見一個十四境就已經比登天還難了。

要想打傷一個十四境,公認只有兩類人能夠做到,整座人間除了屈指可數的飛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須同樣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殺十四境?

他們確實都很好奇的同時,誰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們無比期待這種機會的出現。

不過他們當時都覺得宋續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卻沒啥意義,畢竟近期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誰想就在今天,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而且陳先生說了,是隨他在寶瓶洲境內,“白日斬鬼”,這就是給他們地支一脈的大考!

即便成功斬鬼,可只要是過了時辰,那你們就是一幫不堪大用的酒囊飯袋,都是廢物!

壓力大不大?極大!那麼有無信心?必須更大!

我們又不是跟陳先生爲敵,怕個卵?!

必殺之!

城頭之上,宋雲間得了陳國師的一道密令,或者準確說來是一道敕令,如獲大赦,身形長掠至寶瓶洲大瀆上方的仿白玉京。

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間拉伸出了一條極長的虹光,經久不息,如架橋,如鋪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龍升空。

小陌依舊留在原地,遠遠看着國師府那邊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爲他是末代隱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罷,只要是與陳平安牽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夠感知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心起伏和殺機騰騰。

落魄山地界一衆藩屬山頭,其中又以拜劍臺地界最爲感受清晰,齊廷濟笑罵一句,劉蛻真賊。心中感嘆一句,給你劉蛻說中了。

米裕問道:“齊廷濟,你總要給句準話,真不用我們出手,幫點小忙也好啊?”

齊廷濟搖頭道:“小忙不必幫,大忙幫不上,何況這是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的家務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齊廷濟是,我米裕卻不是啊。我雖然從沒有在霽色峰祖師堂‘升官’的想法,卻也不願意因爲今天沒有出手而後悔,否則白玄孫春王他們下次連我一起罵,我怎麼還嘴?”

齊廷濟說道:“笨人肯聽聰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時語噎,糾結萬分,終於還是說道:“且信你一回。”

暫時恢復平靜的老鶯湖,宋集薪看到同爲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續竟然沒有離開,藩王微微皺眉。

宋續從牆頭飄落在地,以心聲解釋道:“洛王,我留在這邊,不是在保護誰,而是職責所在,因爲大驪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陣的樞紐之一,我剛好負責坐鎮此地。”

宋集薪點點頭,臉色和緩幾分,笑問道:“你小子出現得這麼及時,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當然已經施展道法隔絕了天地,防止“隔牆”有耳,玉道人黃幔也被李拔拉上,額外增添了一層山水禁制,別看宮豔手持紈扇笑臉如花,實則她心裡緊張得很吶,至於陸地蛟裔出身的溪蠻,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弒之間,這傢伙,確有一把好刀,能夠如虎添翼,難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種“老道士不太夠看”的氣勢。

可惜了,這廝缺了點宗師風範,不夠嘴硬,你怎麼不跟隱官大人幹一架呢?否則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無主的了?

腰間挎綠鞘長刀的高弒已經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個更爲壯碩的硬點子,高弒站在牆根那邊,察覺到這位藩王宋睦身邊的扈從眼神不善,高弒心一緊,捉對廝殺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貨色,宋睦明顯不是個好相與的,絕非好鳥,那兩句話一說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驪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當面糊了皇帝殷績一臉黃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孃的,之前只是聽說從那座驪珠洞天走出的年輕一輩,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今兒算是真正領教過了,確實不弱,功力深厚!

溪蠻到底是眼饞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對方,哥們,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劃出道來,找塊空地,咱倆練練手?

高弒立即以眼神回頂過去,練你媽的練呢,老子現在是大驪邊軍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務呢,誰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對此對而不見,見侄子宋續一臉壞笑就是不肯開口說話的模樣。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們老宋家的種,焉兒壞。

宋續在這個二叔這邊是比較隨意的,昔年還是少年時,就以地支一脈劍修身份,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過一些公事往來。

宋續發自肺腑的敬重二叔,宋集薪也很喜歡這個侄子,內心親近這個晚輩頗多。

剛纔有那麼一瞬間,就在宋續來到這邊說“可以殺”的那一刻。

宋集薪內心其實是暴怒的,就只是“可以殺”?大驪朝廷,你皇帝宋和,不還是將殺與不殺的難題,交給陳平安?

好,你今天是贏了。

但是我宋集薪也沒有輸。

等我回到蠻荒戰場,哪天打完仗了,下次再返回寶瓶洲,坐鎮洛京藩邸,那條大瀆依舊是姓宋,卻未必是你的了。

因爲我會恢復“宋和”這個真名,你要麼承認自己是宋睦,要麼就與我爭搶看看,誰纔是真正的先帝嫡長子?!

只是宋集薪沒有想到皇宮那邊,皇帝竟然能夠說服所有參加小朝會的大驪重臣,不但可殺殷績,還要同大綬王朝兩地同時開戰!

直到這一刻,宋集薪才徹底沒有了“先劃瀆而治,再來統一大驪王朝和整個寶瓶洲”的心思。

宋集薪問道:“焠掌道友,那頭鬼物是什麼根腳?捱了那麼一劍,都能不死透?”

李拔答道:“洛王,我只是聽朋友說過,中土神洲有一頭道力極高的飛昇境鬼物,單字道號‘蜆’,行蹤極爲隱蔽,只是長久遊蕩在大綬王朝境內,很奇怪,文廟也不約束她,她也不打攪陰間,不過知曉她存在的山巔修士,始終寥寥無幾。”

宋集薪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是寥寥無幾,她真不是滿大街都曉得的存在?你是山巔修士嗎?”

李拔無所謂洛王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我那朋友,早年遊覽中土,期間偶然路過大綬王朝,他還是憑藉一件傍身的遠古功德重寶,才能夠察覺到這頭女鬼的細微氣息,就想要……積攢一份斬鬼而來的陰德,多次挑釁,鬼物終於現身,雙方鬥法一番,完全不敵,我那朋友慘敗,連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寶都毀了,只好認輸,本以爲肉身連同魂魄都會淪爲對方的大道資糧,但是對方竟然也就隨意放過他了,甚至將那些破碎的重寶殘片都任由他取回,只是警告他這輩子再不要踏足大綬國土半步。”

宋集薪笑道:“焠掌道友,你那位踢到鐵板、腿都瘸了的朋友,就是你們金甲洲的老飛昇,完顏老景完顏老神仙吧?”

李拔點點頭,“洛王,完顏老景當然是金甲洲的罪人,但他待我確是不薄,當年我既不會助他,一起投靠蠻荒,如今要我如何罵他恨他,我卻也做不出。”

宋集薪說道:“李拔,你倒是個實誠人。”

溪蠻密語道:“洛王,這個‘蜆’,定然極其厲害,感覺就像……我當初第一次見着王府君差不多,怕得好沒道理。”

宋集薪問道:“玉道人,宮豔,你們見着‘蜆’,有沒有這種感覺?”

玉道人搖頭,今天這場風波,即便是在他這位老字號仙人看來,也能算是雲詭波譎、險象環生了,黃幔愈發堅定了不來大驪王朝趟渾水的決心。

當年去海上釣個魚、搶個釣位而已,就被張條霞打了頓,此次不過是陪着府君王朱來這邊見一下藩王宋睦,就親眼見證了那位年輕國師的暴虐手段,連殺數人不說,還要斬草除根,讓等於死了一遭的殷績等人的魂魄,與那頭鬼物一併乖乖留在寶瓶洲境內?

黃幔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這傢伙,真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讀書人?先前中土文廟鴛鴦渚那邊,也發生過類似風波,當時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就覺得他們大致有數了,相較於文脈身份,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好像更看重末代隱官的身份?現在黃幔很想告訴他們,不,你們心裡還是不夠有數。

陳平安這個狠人,是了是了,玉道人終於想明白了一個最重要的關節……陳平安絕對是極爲看重文脈道統的,但恰恰因爲如此,你們若是覺得有機可乘,是陳平安的軟肋所在,就敢主動招惹他,陳平安肯定不會心慈手軟,而且次數多了,文廟那邊就會越來越尷尬,他們可能這些年來,一直想要用“某種最爲合適的方式”招徠他,結果你們一個個的,將這位年輕人拼了命往文廟之外拽是吧?

宮豔說道:“完全不會啊。”

李拔說道:“完顏老景有過猜測,‘蜆’既是鬼物,而且她極有可能還是一種類似大道顯化而生的悠久存在。”

宋集薪問道:“她是十四境候補,還是已經十四境?”

李拔搖頭說道:“無法確定。”

宋集薪陷入沉思。

宮豔手持紈扇揮了揮,將那些刺鼻的血腥氣驅散。

侍女崔佶的無頭屍體躺在血泊中,腦袋好像去了老鶯湖,先前殷邈不就丟了顆雪花錢在湖裡,腦袋約莫是找錢去了。

大綬朝的學士蔡玉繕更是當場化作一團稀碎的血肉,本該是徹底魂飛魄散卻被死死拘押在老鶯湖園子裡邊的下場,好像方纔被那“蜆”瞬間收攏起來一併帶走了。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這都能將稀爛魂魄修補起來,在陳國師的眼皮子底下逃遁。若是一頭十四境鬼物,寶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

宮豔瞥了眼地面,皇子殷邈的屍體不見了,但是皇帝殷績那具屍體還留在原地,是她帶不走更多的肉身了,必須二選一?

還是由於皇帝的屍體距離陳國師太近了,生怕功虧一簣,連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驪京城地界,被陳平安佔盡了天時地利?

宮豔心有餘悸,山上兇險吶。

宋續開口說道:“洛王,如果第二座大陣開啓,我恐怕就要離開老鶯湖了。”

宋集薪笑問道:“御書房小朝會那邊,吵了沒有?”

宋續點點頭。

宋續趕來這邊之前,皇宮臨時緊急召開了一場御書房小朝會,人有點多,以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

連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書沈沉都沒有椅子可坐。但是這場議事,缺了兩位重要人物,國師陳平安,洛王宋睦。

宋續和司禮監掌印太監站在門口那邊。

宋和的第一句話,就不是以往御書房商量事情的態度了,“寡人已經決定了,與大綬王朝正式宣戰。皇帝殷績可殺,必須殺!”

平地起驚雷的一句話,讓屋內所有還不明就裡的大驪文武重臣都是面面相覷。之後宋和才大略解釋了老鶯湖那邊的經過和緣由。

宋集薪問道:“最終還是成功力排衆議?算是皇帝陛下一錘定音?”

宋續還是點頭。

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續。

宋續心領神會。

有異議的,有哪些人,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立場,他們各自說了哪些道理,宋續都記住了。

“出題的,是繡虎崔瀺,閱卷的,是新國師陳平安。”

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問道:“這張考卷答題,連同你我在內,誰都不能是例外,明白了嗎?”

宋續欲言又止,本想說一句二叔,其實我是例外。只是這位二皇子還有個地支一脈身份,好像確實無法置身事外,宋續就沉默。

兩座水榭,既然先生說了她這得意學生算不得更多大勢,那她就算一算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眼前事唄。

算着算着,少女許謐便是臉色蒼白起來。

洪崇本嘆了口氣,說道:“終於算明白了?”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該怎麼辦?”

洪崇本說道:“你能怎麼辦,你不能怎麼辦。這些年跟着我這個糟老頭子的無用腐儒,躲在山中讀書治學,僅此而已。”

老夫子說道:“大驪京城,三座誰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門,其中兵馬巡城司管京師一切雜務,統領洪霽一不貪二不佔,實打實的戰功在身,這些年只領取一份乾乾淨淨的俸祿,絕大部分還都寄送給了別人。而且洪霽把巡城司管得不錯,既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出身籍貫,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將,他怕什麼?只要跟新任國師沒有私怨,就像他自己在馬背上說的,在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他只要看誰不順眼,誰都能管上一管。這就是無私心則持身正,持身正便膽氣足,膽氣足就能夠做事爽快。”

“但是,兵馬司做事情再跋扈,比如一名年輕校尉就敢將禮部和鴻臚寺擋在門外,

終究是治小病於明眼處。”

“刑部掌管一國刑罰政令和審覈刑名,這些年重心還需要偏向山上,約束脩道之人,如今大驪境內,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張膽濫殺凡俗?刑部頒發的三塊無事牌,別說大驪境內,就是大瀆以南,甚至是桐葉洲,誰敢故意視而不見,不是捏着鼻子主動退避三舍?那他刑部既然有了這份底氣,還怕什麼?”

“但是,刑部不負責行醫救人,他們更多是負責給人定罪,負責奪官入獄,甚至是殺人。”

“大理寺跟刑部很像,只負責大案要案的審訊、審理和複覈。”

“就像刑部尚書馬沅自己說的,他這衙門,更像是告訴某些人,你們已經沒救了。”

說過了巡城兵馬司和刑部,那就只剩下大驪京城都察院了,而且是上柱國袁氏家主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

許謐愈發心驚,一股恐懼從內心深處慢慢滲出來,讓少女瞬間手腳冰涼,就像接連灌了好幾大碗的冰鎮梅子湯。

洪崇本說道:“不需要算什麼的,都察院的職責,就是監察大驪百官,簡而言之,就是繡虎當年對你爺爺所說的那麼個道理。”

“都察院是治病於未病之時,且必須如此!”

許謐聞言剎那之間如墜冰窟。

她爺爺袁崇的書房是一處“禁地”,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沒有資格進去一次,袁崇也幾乎從不在這裡款待貴客,多是在廳屋那邊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許謐卻是沒有這種忌諱的,經常去那邊翻書看,書房不大,

牆上掛着一幅極小的斗方字畫,也沒有署名落款,許謐小時候就問了好多次是誰寫的,爺爺只是笑着卻不告訴她。

“既有活人劍,亦藏殺人刀,不言不語震懾百僚,可救人於必死之前。”

許謐淚眼朦朧,怎麼辦呢。她不知道,管着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爺爺,和擁有一個上柱國姓氏的家族那邊?

大綬皇帝殷績、皇子殷邈這些外人已經死了,接下來就要死多少個不是外人的人了?意遲巷魏浹註定逃不掉了,永泰縣王涌金死不死不好說,丟官總是必然的,那麼未曾做到“救人於必死之前”的大驪都察院,當真可以置身事外,能像那大驪外人的武夫高弒一般,僥倖逃過一劫嗎?

洪崇本嘆了口氣,興許除了聽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驪王朝的所有官員,這個“之”,誰都難辭其咎?

老人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山中看着大驪朝野的沿革變遷,每次出山遊歷,都是在地方州郡觀察各類朝廷政策的落地結果,憑此精研、勘驗書上大傳統和書外小傳統的相互轉變一事。

若說那幾部邊疆學著作是肉眼可見實在國境線,那麼這些年來“自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記錄的,便是大驪王朝虛的、無形的國境。此事絕非一個迂腐老夫子皓首窮經鑽在故紙堆裡研究的無用學問,恰恰相反,兩份國境“堪輿圖”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這份肉眼不可見的“虛實轉換”,既是經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結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換了國姓,斷了國祚,只在一瞬間,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天地變色!

韓禕覺得若是繡虎崔瀺還是大驪國師,他就毫不猶豫衝上去了,因爲他毫不擔心因爲此事,自己會丟了官帽子,或是連累家族。

年輕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馬背,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進入老鶯湖園子,憂心忡忡,年輕人看那一眼國師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驃看着那些文官毫不讓人意外的按規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驃其實早就有了決定。這才幾年?再過十年後,二三十年之後又會如何?既然如此,還不如回到家鄉,撈個高官厚祿,說不定自己還能照顧好親眷們。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縣王涌金這樣的官,而且他們的官註定會當得越來越大,秦驃覺得就憑自己那點腦子,要麼跟他們一起混,否則遲早有一天,怎麼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鄉,那些不幹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惡名昭彰的奸臣也罷,秦驃自認好歹曉得他們做壞事大致是什麼路數,大驪官員則不然,他們一個個的,實在是太聰明瞭,國師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戰前戰後,已經教給了他們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幾年前,秦驃還覺得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諸國,你們理當覺得我們大驪鐵騎可怕。

時間久了,秦驃便覺得連他這個當年主動選擇留在大驪京城的兵馬司校尉,覺得大驪王朝可怕在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中。

水榭內,少女心中所想的“韓縣令大概是個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種答案。

巡城兵馬司校尉秦驃的媳婦,京城本土人氏的婦人,聽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議,她“呆了呆,說好的。”也是一種答案。

這些,還有大驪王朝,官場和民間,還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語,行爲。

都是他們在繡虎崔瀺離開大驪、陳平安來到京城接任國師之間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雖然愁容滿面,依舊憂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過,更怕你殺雞儆猴,雷聲大雨點小,現在就很好,再好不過了!卻依舊不夠,遠遠不夠,接下來纔是你身爲大驪國師、是否及格的考驗所在。

繡虎,果然是我錯了,你纔是對的!

當年以故意贈送“愚廬”的一塊文房匾額給我,罵得好,一罵就罵了我這麼多年,算你狠!

只希望接下來在大驪京城,在整座廟堂整個官場,乃至於大驪邊軍,你都敢下刀子,敢於讓整個朝廷都別再誤會一事了,你肯出任國師,不是什麼大夥兒在一條船上了,而是你要讓他們明白一個最結實的道理,到底何爲“舟中敵國”!

————

殷邈帶出院子的一幫扈從,除了高弒站在牆邊,其實還有三個活人,不過他們沒有說話的份,此刻反而是還能站着,活着。

他們當下都很嫉妒“走一邊去涼快”的高弒。

曹略猶豫了一下,覺得他一個既是大綬王朝又是大驪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話,思來想去,就去跟高弒作個伴,躲是非。

高弒用眼神阻止這位大綬王朝的頭等貴客,無果,曹略轉身,靠着牆壁,高弒無可奈何。

曹略笑問道:“高宗師,當真底子乾淨?”

高弒沒好氣道:“曹公子,你也別跟我說些風涼話。在那烏煙瘴氣的大綬王朝,我是什麼身份?大綬殷氏的頭等客卿!好歹是個九境瓶頸的山巔境,關鍵年紀還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麼身份,真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髒活,輪得到我去親自動手?蔡玉繕不就是專門安排誰誰誰去做這些個的?”

曹略點頭道:“書上不寫這些學問,倒是聽說過一些門道。”

高弒一邊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跡,一邊疑惑問道:“曹公子,你來這邊趟渾水做什麼?”

曹略說道:“我是跟着來遊山玩水的,事先哪裡猜得到是趟渾水。”

高弒說道:“我還以爲你們這身份的聰明人,除了蹲茅坑坐馬桶,在其它地方,放個屁都是有目的、有心計的呢。”

曹略笑道:“我可不是殷邈這種聰明人,膽子更沒有懷潛這種神仙大。”

高弒聽說過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摔過一個大跟頭,點燃了祠堂本命燈才得以續命,換了一副肉身,勉強重新修行。

至於身邊這個曹略,高弒對他的印象還行,年輕人對大驪王朝和那位年輕隱官頗爲推崇,若說言語可以作假,神態卻難作僞。

高弒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來自大端王朝的“曹略”。他的命很好。

真名曹焽,焽是個不太常見的生僻字,據說是他爺爺翻了好幾宿的字典才挑選出來的。

他從小就被爺爺帶在身邊,什麼都教,做人做事讀書拳法,前三者,爺爺都是極有見地的,唯獨拳法,實在是……不堪入目。

由於爺爺格外喜歡看江湖俠義小說的緣故,曹焽也很嚮往那些只有刀光劍影沒有騰雲駕霧的精彩故事。

所以爺孫倆經常一起看某本香豔的山水遊記,總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見解了。比如爺爺總是埋怨主人公陳憑案太膽小了,這女子如此絕色,那女子那般妖冶,收啊,爲何不全都收了,何必弱水三千只取幾瓢飲呢,害得更多的佳人們傷心落淚。

小時候曹焽就跟着嚮往江湖起來,也想要認得幾位江湖女俠,爺爺說想要闖蕩江湖,不會喝酒可不行。曹焽覺得在理,但是他實在喝不來酒,少年時就狠狠練過,除了大吐了幾回,毫無用處,賊他孃的難喝。

他有個同姓的朋友,叫曹慈,比曹焽年紀剛好大一輪。

爺爺以前總騙曹焽,說曹慈其實是他的私生子,還故意讓曹焽猜誰是曹慈的孃親……曹焽一想到那位氣態凜然、姿色無雙的女子國師,少年便覺得答案好猜極了,呦呵,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原來是有血緣關係的!難怪投緣,親上加親!

曹慈好像是那種天生就可以讓所有人都放心的人。曹焽跟着“自家小叔”曹慈外出,隨便逛都無妨,爺爺是放心的。

但是跟着曹慈外出遊歷一趟,總需要跟人解釋一番自己的名字。所以這趟出門,就乾脆用了曹略這個化名。

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姓曹。

女子國師裴杯,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

曹慈是她的嫡傳弟子。

而曹慈又跟“陳憑案”是武學道路上的宿敵,年齡相差不過三個月的同齡人,俱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問過拳,前不久的不惑之年,又在中土文廟也問拳過。

曹焽只是年少好騙,可終究不是什麼缺心眼的人,很快就清楚他爺爺跟國師裴杯,沒啥。估計爺爺倒是想要有點啥,不敢罷了。

他爺爺死了,對於大端王朝而言,是叫先帝駕崩。

曹焽就從大端曹氏的皇孫,順勢成爲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當了太子,開心有一點,傷心卻是傷透了心。曹焽很想念爺爺。

就在前不久,大綬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與大端王朝的某個頂尖豪閥聯姻。皇帝殷績親自出席了,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殷績是想要藉機跟大端曹氏皇帝見個面,聊些兩國在蠻荒天下那邊戰場的佈置,看看能不能求個同氣連枝。

沒有外人的酒席上,他父親也就看似微醺,順勢勸說殷績不如跟大驪王朝緩和一下關係,沒必要鬧得那麼僵,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來了,你們兩家的精騎都是極負盛名的,難道還要在戰場上相互提防對方,會不會一方死戰不退,一方故意遲遲不去馳援?

曹焽當然在場,只是他年紀輕,沒有說話的份。

至少大綬皇帝殷績表面上是聽進去了的,坦言可以藉助大驪國師慶典的機會,親自來跟大驪宋氏皇帝密談,爭取雙方摒棄前嫌,締結盟約。

是大綬殷績早有此心,還是臨時起意,曹焽不好確定。帝心難測,曹略自己就是出身於帝王人家,再清楚不過。

只說大端王朝皇帝,也就是曹略的父親,那頓酒局的尾聲,可不是什麼偶然提及此事,拉家常的。

你來大端做客,我就客客氣氣請你喝頓好酒,那我跟你殷績喝過酒交過心了,你總要當場給我個答案。

曹焽靠着牆壁,顯得無所事事。

高弒密語問道:“太子殿下,接下來咋個辦?”

曹焽笑道:“你好辦,我難辦了。”

高弒問道:“可你看着一點不着急上火啊。”

曹焽說道:“高宗師也說了是‘看着’啊。”

今天的老鶯湖園子裡邊,除了大綬皇帝,大驪新任國師,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還有大驪藩王宋睦,還有身形落在牆頭上邊的年輕劍修,他不會是大皇子宋賡,那就是宋續了。好像還可以加上先前那個急匆匆往返……少女?大驪宋氏的三公主殿下,黃連?

高弒試探性問道:“你們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驪宋氏結盟?”

曹焽說道:“這裡邊比較複雜,幾句話說不太清楚。”

高弒樂呵道:“太子殿下,你看咱們倆現在像個忙人嗎?”

曹焽忍俊不禁,“也對,那就陪你多聊幾句閒天?”

高弒說道:“聊啊,幹嘛不聊,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亂想,越想越後怕,我能夠忍住趁着陳隱官外出殺敵的空當,不翻牆跑路都算極有定力了。”

曹焽說道:“除了陳隱官跟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它的內幕?”

高弒點頭道:“有次從殷邈跟蔡玉繕擱那兒指點江山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好像陳國師在跟曹慈問拳之前,是他先去找了馬癯仙幾個,狠狠幹了一架,打得馬癯仙跌了境,徹底害他斷了武道登頂的念想?”

高弒使勁甩了甩手,摔掉手上的鮮血,揉了揉下巴,“所以大端王朝是絕不會主動跟大驪宋氏結盟的,面子上過不去嘛,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面子不值錢,皇帝和朝廷的顏面卻是國體,大將軍馬癯仙剛剛被人家的新任國師打了個半死,你爹新帝登基還沒幾天呢,如果一穿上龍袍,就讓你這個太子公開身份,主動跑來寶瓶洲,確實不像話了,總要考慮一下朝野上下的議論紛紛。”

曹焽笑道:“有理有據,刮目相看。就是高宗師的‘咱們平頭百姓’這句話,好像說得有點欲蓋彌彰的嫌疑了?”

高弒重新密語道:“曹焽,你能不能讓我去大端王朝投軍,當個領兵的將軍之類的?”

曹焽點頭說道:“當不當得上武將,我只是太子,不敢保證。帶你離開大驪京城和寶瓶洲,卻是可以的。”

高弒說道:“這就足夠了!”

“在我帶着高弒的屍體,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之前。”

曹焽笑道:“高宗師你不妨先說說看,有沒有挑好一塊墳地?喪葬費用我可以幫忙出。”

高弒愣在當場,罵了一句娘,你們這些個與國同姓的天潢貴胄,全都不是啥好鳥!

曹焽問道:“還聊不聊了?”

高弒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曹焽自顧自笑道:“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算缺心眼,高弒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勢,言語中與我耍心機,那我自然要讓你長點記性。高弒,看在你底子還算乾淨的身份,這一路還算是客客氣氣的,就聽我一句勸,跟那些比你聰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還是笨點好。”

高弒嘆了口氣,使勁揉搓着臉頰,“真是怕了你們。”

曹焽笑問道:“把我們加在一塊,都不如怕陳國師一個人吧?”

高弒想了想,以密語說道:“對你們,我是先怕再敬你們幾分。對陳隱官,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懼。不一樣的。”

曹焽笑了笑,“確是真心話,確實不一樣。”

只要生在帝王家,別人說話,我們都是用來看的。別人做事,我們都是用來猜的。

只不過這種“家學”,也未必是所有的皇親國戚、金枝玉葉都能聽得見,想得明白了。

三個正值國力鼎盛的王朝,都是浩然十大王朝裡邊名次極爲靠前的。

三個強國,如果真的能夠在文廟沒有說什麼的前提下,主動締結盟約,還是比較能夠提升士氣的。

相信中土文廟那邊,肯定樂見其成。

曹焽來寶瓶洲之前,父皇讓他多看少說,最好是裝聾作啞什麼都不講,跑去喝花酒都可以,但是在外邊別有私生子私生女之類的,真要有了,他可是一定會認的。

聊着聊着就逐漸跑題了,大端皇帝還說你爺爺太狠了,我總不能學他,給你將來同樣也說句“你爺爺太狠了”的機會。我是說,你小子,估計到時候是用罵的。

其實在國師陳平安現身之前,曹焽就已經有了決斷,看來大端王朝沒有必要跟大驪宋氏結盟了。曹氏沒必要既丟面子更沒裡子。

本來身爲大端皇帝的父親,在那個酒局上,是給了大綬王朝一個機會,你大綬殷氏只要跟能夠與大驪宋氏結盟,那麼我們大端曹氏就會考慮跟你殷氏結盟。至於殷邈是怎麼想的,殷績又是怎麼盤算的,曹焽這個外人都不在意,他只看結果,結果就是跟這樣的大驪宋氏結盟,還不如直接跟大綬王朝合作,後者好歹做事直來直往,前者卻是個花裡花哨的空架子。一旦結盟對象錯了,在蠻荒戰場那邊是要死人的,而且會白白死很多人。

但是現在,靠牆站着的曹焽,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要不要直接跳過大綬殷氏不說,兩國直接結盟之外,同時對大綬宣戰?!

高弒畢竟是位只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瞬間察覺到身邊的大端太子殿下,好像心中殺氣也不輕啊。

————

道士楊後覺早就將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自家太子殿下,給拉回到了甲字號院子的臺階上,大門沒關,也能看到外邊的景象。

帶着盧鈞遊歷寶瓶洲之前,有過一場人數不超過一隻手的密談,楊後覺即將繼任大源王朝國師,不過楊清恐依舊暫時保留崇玄署雲霄宮的領袖真人頭銜。

皇帝盧渙,太子盧鈞。楊清恐,楊後覺。兩個姓氏,二對二。

由此可見,大源王朝盧與楊共治天下,倒不是什麼假話。

楊後覺帶着盧鈞去大驪王朝京城,沒什麼可討論的,無非是讓盧鈞收着點脾氣,不要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這個自家人傷了和氣,萬一遇到什麼鬱鬱不平的事情,彆着急,可以去找你師父商量商量,既然他馬上就是大驪王朝新任國師了,你這個不記名弟子,只要佔着理,沒道理偏袒外人。

盧鈞問了個關鍵問題,如果我佔理,那個師父還是偏袒大驪某人某事,怎麼辦?

皇帝盧渙好像被問住了,便伸手指了指楊後覺,“這種屁大小事,你找國師商量去。”

御書房真正的談話重點,還是大源王朝的“位次”問題。

盧渙問道:“楊老真人,楊國師,咱們大源王朝作爲北俱蘆洲的第一強國,短時間內爭取前五,估計有難度,至少得要超過那個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

老真人就跟睡着了似的,坐在椅子上邊閉目養神,這種要了老命的軍國大事,陛下你跟新任國師說去,他還年輕。

楊後覺倍感無奈,“陛下,任何一個位次的差距,都是一種十分顯著的國力差距,陛下要說爭取坐十望九,我還敢說點大話。”

盧渙說道:“摶泥,你看看他們邵元王朝的國師,林君璧才幾歲,你楊後覺楊國師多大歲數了,着實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朕自己是無所謂的,只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覺得顏面無光啊。”

老真人也沒睜眼,只是呵呵笑着。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家族,一向是北俱蘆洲公認的念恩極重,報恩極久,同樣的,記仇極久,報仇極恨。

喜歡問劍祖師堂,是北俱蘆洲劍修的家常菜,沒問過別家的祖師堂,你這劍修就當得沒滋沒味了,

但是大源王朝境內的仙家府邸,大小道場,雖然也被問劍過,但是約莫半數,都會有一場崇玄署楊氏道士的還禮。

剩餘半數,雲霄宮瞭解過事情經過,全不搭理,被拆了祖師堂就花錢修繕,反正經驗豐富,熟門熟路。其中一座仙府,楊後覺甚至瞭解過內幕之後,又去親自補了一場問劍,只拆了一半的祖師堂,這下好了,可以徹底重建了。

盧渙說道:“你們是不知道我的鬱悶啊,比如那幾個平時關係不錯、也是當皇帝國君的傢伙,近期書信往來,總是拿話氣我,還給我取了個綽號,你們猜是啥,‘盧墊底’!”

“你們聽聽,這是人話嗎?我一開始還提筆回罵幾句,說你們有本事也撈個浩然第十,少在那邊陰陽怪氣,你們再猜怎麼着,他們不但腆着個臉說自己真沒那本事,但是你盧渙也還是盧墊底,其中有個最王八蛋的,還說我窩裡橫個什麼呢,浩然墊底!”

“都說主辱臣死,算了算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能決定你們兩位志在飛昇的神仙如何,可是我這個當皇帝當的,都快憋屈死了,你們不是國師便是雲霄宮楊氏家主,總要幫我稍微掙點面子回來吧?反正我現在就兩點要求,要麼就是你們誰今年明年的,速速證道飛昇,要麼就幫助大源王朝掙來個第八!第七也行,第六不錯,第五是最好了,第四我也不太敢想,第三就算了,咱們跟大驪宋氏都是自家人,不傷和氣……”

盧鈞發現那位上了歲數的楊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

年輕國師楊後覺微笑道:“那貧道就爭取早點證道飛昇。”

盧渙一拍茶几震天響,“外人合起夥來氣我也就算了,你們也這麼氣我,當着一國太子的面子,如此不給當今天子的面子?!”

聽得盧鈞直翻白眼,盧渙讓他先離開屋子,盧鈞樂得跑出去,耍那套自認越來越純屬、幾乎可算爐火純青的絕世拳法。

盧渙說道:“剛纔盧鈞在,有些事情不好多說,事實上,這次讓盧鈞去大驪京城,是要讓後覺捎個口信給陳先生,我這邊就仨字,沒問題!”

楊老真人終於不瞌睡了,睜眼開口問道:“當真想好了?”

盧渙疑惑道:“都能算到是什麼事情?”

楊清恐搖搖頭,“陛下不必跟我說什麼事情,貧道只問陛下一個問題,確定想好了?”

盧渙點點頭。

楊清恐閉上眼睛,“那就行了。讓後覺陪着太子殿下走趟大驪京城便是。”

盧渙說道:“是我連累真人不得飛昇了。”

楊清恐淡然道:“兩家人不說三家話。”

盧渙啞然。

當年有一場決定國運的大仗,身爲國師的楊清恐在戰場上出手了,雖然只是斷後,卻依舊誤了道心,至今無法證道飛昇。

需知皇帝盧渙是庶出的皇子,甚至都不是長子。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飾自己最看好他,一心想要扶他作儲君。

老皇帝也是個狠人,當年跟一個極爲難纏的鄰居,起了一場各自賭上國運的兩國交戰,邊境硝煙四起,戰事膠着,誰輸誰贏都有可能。

他先是假裝病重,一看就是活不了幾天的那種。之後他喊來所有宗親老人、一堆皇子和十餘位廟堂重臣,老皇帝當時給了他們兩個選擇,要麼他親自披掛上陣,御駕親征去邊關戰場,讓盧渙留在京城監國。要麼就讓盧渙帶着一支精銳大軍去邊關,主持大局,若是輸了,他身爲主帥理當受罰,贏了,另當別論,你們到時候就可以商量着來,自行定奪了。

這他孃的也叫選擇?就老皇帝當時躺在病榻上,那副出氣多於吸氣、已經病入膏肓的模樣,真要披掛一副甲冑,別說走到邊關,能不能活着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說吧?到時候還不是誰監國誰說了算?是不是太子重要嗎?監國之後,老皇帝只要在半道成了先帝,誰是皇帝都能說了算。

當場就有個功勳卓著的國舅爺,他既是皇后娘娘的親弟弟,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患難兄弟,他就發飆了。

“姓盧的,你也別跟我們玩這套,直接讓盧渙當太子監國,不就完事了。你大可以放心,我雖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親舅舅,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每個月拿俸祿吃皇糧,誰當了皇帝,我就替他賣命!好,一輩子的過命交情了,還信不過我,到頭來跟我整這麼一出,是吧?”

大概他也確實是被老皇帝給噁心到了,一個沒忍住,直接蹦出一句,“你咋個不直接禪讓呢?!啊?”

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氣得伸出一根手指,顫顫巍巍指向那個傢伙,含糊唸叨着混賬東西,混賬東西……看上去差點就要當場駕崩。

在這種時刻,老國師楊清恐第一個開口說此事,其實可行,但是要把話事先說好,如果皇子盧渙吃敗仗了,這輩子就別帶兵了。

國舅爺沉默片刻,看了眼那位迴光返照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老皇帝,點頭說就這麼辦,姓盧的,你要再嘰嘰歪歪,我就讓他們都退出去,掐死你得了。

老皇帝當場就給氣暈過去了。老真人趕忙快步走去病榻那邊,雙指併攏在老皇帝鼻孔那邊停留片刻,說放心,還有氣。

當時皇子盧渙整個人都跟酒蒙子似的,迷迷糊糊走出那間充滿藥味的屋子,披掛甲冑,代替皇帝去邊關用兵。

但是那場仗,打輸了。害得大源邊軍傷筋動骨,折損頗多,朝野上下,口誅筆伐,義憤填膺,連無用的皇子盧渙和昏聵的老皇帝一起罵。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議論,終究是被洶洶議論給掩蓋得悄無聲息。

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國,大源王朝從此稍稍落了下風。那天的御書房內,好像再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老皇帝披衣硃批奏摺,頭也不擡,就是不去看一眼長久跪在御書房裡邊的盧渙。

到最後,老皇帝終於記起屋內還有個敗軍之將,擡起頭,緩緩說道:“這筆賬,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哪天想明白了,再來跟朕解釋清楚。盧渙,記住了,你這輩子只有一次機會。”

老皇帝當時沒有說出一句,大概朕也是了。

皇子盧渙就此心灰意冷,熬了三年,又熬了三年,再他孃的熬了三年,始終是朝堂最邊緣的人物,既然這輩子都無法領兵,出京就藩去了,屬於在地方當了個太平王爺。還好,老皇帝並沒有一病不起,約莫是覺得他這個自己選定的儲君人選都靠不住,其餘幾個,就更不行。事實上,到了最後幾年,老皇帝當真是硬撐着的,盧渙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他眼中的那個老人,幾乎油盡燈枯的大源皇帝,更老了,真的老了,那個確實忠心爲國的國舅爺也已經死了。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都被貶爲庶民了。

都說三皇子總算熬出頭了。盧渙本人是卻無所謂了。

夜幕中,風燭殘年的老皇帝最後一次踏入御書房,讓盧渙進宮覲見。

去接盧渙,陪着這位皇子一起走入御書房的,正是國師楊清恐。

老皇帝咳嗽不已,氣喘吁吁,但是眼神極爲有神,說道:“盧渙,你知不知道,你當年就算下了那道軍令,朕也會讓所有人都閉嘴,讓你順順利利繼位的。因爲朕再清楚不過了,既然讓你去用兵邊關,你就一定會捱罵,無非是當官的罵,或是換成被楊清恐他們這些個山上神仙罵,反正都無所謂,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都可以幫你擺平!”

盧渙只是沉默不語。

老皇帝問道:“結果就是讓你多熬了九年。是你自找的。後不後悔?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算得償所願,高不高興?”

盧渙搖頭道:“不後悔,如果後悔,我早就來跟陛下認錯了。高興,倒也談不上,反正我這輩子都高興不起來。”

原來當年那場戰事的關鍵一役,敵國的一大撥劍修,都毅然決然去了劍氣長城,只留下極小部分劍修在戰場。

敵國那兩撥數量懸殊的劍修,前者可能是去異鄉送死,後者也可能是在家鄉等死。

反觀大源王朝,大概是氣運都被崇玄署給佔據了大半,道門劍仙也有相當數量,由於修道志在長生不朽,所以極少趕赴戰場。

此消彼長,戰場形勢立即出現了變化,使得大源王朝邊軍突然間就有了一種意料之外的優勢,完全可以一鼓作氣,衝殺敵軍。

盧渙卻猶豫了,一而再再而三猶豫,最終就是貽誤戰機,敵國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價,以最快速度從別國請來了一大撥修士和武夫宗師。其實對峙雙方在戰場依舊是均勢,但是大源王朝卻被皇子盧渙的決定,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導致軍心渙散,一敗塗地。

如果不是護國真人楊清恐負責斷後,說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邊軍,十不存三。一場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戰,硬生生被盧渙打成了一場幾乎是滅國之戰的敗仗。

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那筆賬,你繼續算去,過不過得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現在把這把椅子,雖說晚點交給你來坐,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還是很放心了。很放心!”

盧渙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桿硬了,回了一句,“早不跟我說這些肺腑之言,早點去當太上皇頤養天年不好嗎?”

老皇帝爆了句粗口,草你媽。

尚未是新皇帝、至少當晚依舊是皇子的盧渙,黑着臉。

老皇帝悻悻然道,也不是什麼罵人的話,不這樣,怎麼會有你呢,是不是這個道理?

盧渙臉色更黑了。

不管如何,盧渙終究是當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絕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還是想不明白,算不清帳。

所以盧渙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跟那位陳先生當面聊一聊,沒有外人,就他跟他,與那位賬房先生請教請教,好讓自己心裡好受。

那天御書房,當了多年皇帝、都有了太子的盧渙,看着兩位道士,說道:“記住,以後史書提起這件事,是太子盧鈞的建議!”

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情況的兩位崇玄署道士,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

在我們北俱蘆洲,面子比天大!

絕不是酒桌上初次見面就好好好,離了酒桌便難難難,最後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你們劍氣長城獨獨不把我們北俱蘆洲當外人是吧?

那我們北俱蘆洲就絕不給你們把我們當外人的機會!

這就叫北俱蘆洲的面子。

盧渙將兩位道士送出御書房。

你陳平安即便當了大驪國師,也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吧?

院內臺階上,盧鈞咧嘴笑道:“國師,怎樣,我這個不記名弟子,當得如何?大源有我這個太子,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楊後覺說道:“你們盧氏的家務事,貧道不作評價。”

盧鈞說道:“別介啊,國師你這麼年輕,我也是個天真爛漫的活潑少年,你想啊,以後咱們怎麼都該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陰呢,找個好姑娘娶了當太子妃,把我爹熬走,坐龍椅穿龍袍當皇帝,給崽兒取名字,教他們讀書識字,再盯着他們一個個成材,他們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先在心中選定太子,還有可能廢幾個太子呢,對吧,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家務事,國師你都得操心的,多擔待啊。”

楊後覺默然,頭疼。這是一個少年太子能說的話?臭小子,貧道暫時還是你爹的國師!

其實皇子盧鈞,性情還是比較穩重的,可自從認了陳先生作那武學師父之後,這小子就徹底……活潑起來了,跟脫繮野馬似的,等到當上太子,更是跟他爺爺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跟他爹,當今天子是半點不像。

見國師楊後覺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給感動到了。

這就對了,師父的落魄山,不就一向講個以誠待人?

盧鈞便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起卷的冊子,蘸了蘸口水,翻了幾頁,自言自語道:“這可是一本能夠讓我直接變成絕頂高手的秘籍啊。”

楊後覺實在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譜。你去隨便哪座仙家渡口,都能買到初版,花不了幾個錢。”

盧鈞搖搖頭,“楊國師你是修道之人,不懂我們純粹武夫的拳腳路數,不曉得這部被師父修改文字的拳譜,到底有多可怕。”

楊後覺揉了揉眉心。

盧鈞看了幾頁拳法口訣,覺得自己的武學造詣又精進幾分了,自顧自點點頭,小心翼翼放回袖子,問道:“現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

楊後覺點點頭。

盧鈞便出了院子,四處張望一番,最後選擇走到靠牆罰站的兩位跟前,問道:“宗師兄,你叫什麼名字?”

高弒頭皮發麻,他現在一聽到這句話就跟被戳心窩似的。更過分的是曹焽這王八蛋,竟然挪步走開了,怎的,怕濺我一身血嗎?

盧鈞朝那走開的“曹略”擡了擡下巴,笑道:“別緊張,我跟他一樣,都是外人。”

高弒立即朗聲說道:“我也是外人!”

盧鈞好奇問道:“這把刀叫什麼名字?賣不賣?啥價格?”

高弒眯起眼,微笑道:“怎麼,大源王朝買得起?”

盧鈞擺擺手,“小瞧人了不是,我跟殷邈那種貨色能一樣?他們啊,小聰明,做買賣,都是既買刀也買人的,我卻不然,就真的只是好奇這把刀的價格,你開個價,我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拉倒。”

高弒問道:“一萬顆穀雨錢,買不買得起?”

盧鈞反問道:“你這人說話有點搞笑啊,我要是有一萬顆穀雨錢,還當什麼太子?買個皇帝噹噹好了嘛,勸我爹趕緊禪讓啊。”

高弒愣住,立即挪步走開,這小子腦子鐵定有坑。

中土文廟。

學宮祭酒司業們都在看兩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卻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輿圖檔案。但是好像被禮聖施展了禁制。

亞聖面帶笑意看着文聖。

老秀才什麼都不看,我火大嘞。

————

皇帝宋和邀請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次是在大驪京城,陳平安參加同鄉石嘉春他們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當時作爲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謂不神色倨傲,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露出一雙布鞋,好像等着皇帝陛下求他。

後來皇帝和皇后餘勉出京,在那個陳平安擔任學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這次雙方聊得比較多。

要比起雙方第一次在大驪京城見面,氛圍已經好很多,不過要說他們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還遠遠夠不着。

宋和跟陳平安曾經一起散步,走在兩個村落間的小路上,他們既有聊到軍國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聞,總之就是百無禁忌,都很真誠。

最後他們坐在村頭一條樹幹底下墊石板的“長椅”上邊,繼續聊,聊了很久。

旁邊就是端着碗吃飯、或是抽着旱菸的老人青壯婦孺們,正在聊着年景,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孩子們遠遠近近嬉笑打鬧着。

由於村莊地處偏遠,大驪官話還是勉強能聽懂一些,說是不會說的,陳平安偶爾還要幫皇帝解釋一下當地鄉言說了什麼,纔會引來轟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對罵起來吵了個什麼。

宋和是很感興趣的,還讓陳平安幫忙“解釋”,轉爲當地方言去發表意見,或是詢問村民們一些問題。

宋和看得出來,若非他們在意陳平安那個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懶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所以他很羨慕陳平安跟他們待在一起的那種……融洽氛圍。於是皇帝覺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時日,肯定也可以。

結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這點小心思,陳平安說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夠幫忙去豬圈裡邊拽住豬蹄,會去下地幹活插秧割稻,會揹着籮筐去茶園裡邊摘茶葉,會笑着罵人和被人罵了就頂嘴,會跟潑辣的婦人們調侃,也要能躲着不被她們撓花臉,會在酒桌上跟他們划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來繼續喝反正就是不能慫……否則你至多就是個可以當學塾夫子、能夠幫忙寫對聯的讀書人,所以說你離我差得遠吶。

“外地的鄉野讀書人”當時大笑不已,側身抱拳說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當地的學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還禮,笑着說承讓承認,一般一般。

村頭百姓們陸續散去,最後就只剩下陳平安和宋和繼續坐在那邊閒聊。

陳平安說了一句,“天底下沒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說道:“我至少現在就可以保證一點,大驪朝廷察計一事,永遠交由國師處置,宋和絕不過問半句,絕無半點異議!”

陳平安擺擺手,“別急。‘耐煩’二字,與‘制怒’二字,總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認得自己。”

宋和剛要說話,陳平安轉頭笑問道:“那我就讓大驪皇帝吃點苦頭?宋和也可以順便掂量掂量我當官的斤兩?”

宋和伸出一隻手掌,傾向身邊的青衫男子,說道:“那我宋和,現任大驪國君,就懇請陳國師讓大驪百姓多享福了!”

陳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無戲言,書生亦然。天地作證,一言爲定。”

皇帝使勁攥住陳先生的手掌,“陳先生,一言爲定!”

大概正是從那一刻起,陳平安就真正答應赴任大驪新任國師了。

————

拜劍臺檐下竹椅坐着的寧姚站起身,卻不是去大驪京城,而是一步縮地到了集靈峰之巔,她背劍站在臺階頂部,看着山腳。

山門牌坊那邊有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早已將書籍收起,雙手插袖,這位落魄山的看門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陣陣從山水田疇間掠過的清風,過了山門,沿着那條直通山巔一座舊神祠新廟子的神道臺階,清風如煙似霧嫋嫋高升。

卻被一股磅礴劍意所阻,在無形中如撞牆,清風停滯不前,不斷凝聚,越來越濃郁,神道臺階中央地界,愈發霧濛濛一片。

寧姚眯眼,神色淡漠。

別說是五彩天下如何,與我何關?

我只是一位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就算是整座人間如何,又與我寧姚何干?!

我只是陳平安尚未娶過門而已的道侶。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誰,是不是昔年遠古歲月的人間第一位道士轉身。

你只要今天敢壓勝陳平安,我就斬你!

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1106.第1106章 謎底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23.第1023章 鄰居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816.第816章 竟然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216.第1216章 借拳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283.第283章 思無邪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905.第905章 齊聚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47.第147章 請破陣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882.第882章 夜行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55.第55章 春風得意1223.第1223章 若無其事959.第959章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910.第910章 那就打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8.第18章 五去其三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256.第1256章 爲何就山,可問春風958.第958章 來了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606.第606章 琢磨第1339章 天地通1096.第1096章 借東風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39.第39章 罵槐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240.第240章 觀瀑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734.第734章 劍修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620.第620章 擊掌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第1327章 既然事功何爲回報1092.第1092章 搶徒弟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329.第329章 畫中人第1306章 合龍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959.第959章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464.第464章 天亮了23.第23章 槐蔭63.第63章 原來如此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
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1106.第1106章 謎底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23.第1023章 鄰居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816.第816章 竟然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216.第1216章 借拳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283.第283章 思無邪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905.第905章 齊聚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47.第147章 請破陣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882.第882章 夜行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55.第55章 春風得意1223.第1223章 若無其事959.第959章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910.第910章 那就打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8.第18章 五去其三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256.第1256章 爲何就山,可問春風958.第958章 來了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606.第606章 琢磨第1339章 天地通1096.第1096章 借東風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39.第39章 罵槐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240.第240章 觀瀑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734.第734章 劍修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620.第620章 擊掌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第1327章 既然事功何爲回報1092.第1092章 搶徒弟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329.第329章 畫中人第1306章 合龍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959.第959章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464.第464章 天亮了23.第23章 槐蔭63.第63章 原來如此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