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3章 大江流

寶瓶洲北嶽地界,大夜彌天的昏暗異象,只是一閃而逝,瞬間就重見光明。

老鶯湖湖邊,被死死掐住脖子的大綬王朝皇帝殷績,瞬間滿臉漲紅,很快轉爲鐵青色,“陳國師,都是誤會。”

皇子殷邈是位武夫,他這個皇帝卻是尋常人。殷績每次喉結微動,如觸刀刃,疼痛難當,煎熬至極,生平受辱之大無以復加。

陳平安說道:“殷績,我在問你名字。事不過三,悠着點。”

宋集薪繃着臉忍住笑,這位大驪藩王內心的某個死結,不曾想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開。

殷績,被人掐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想來更不好受的,還是被人一邊喊着你的名字,一邊問你叫什麼?

宮豔手持那柄紈扇掩了半張嬌豔如花的臉龐,哎呦,此刻的年輕隱官,瞧着英俊極了。

雖然殷績當下處境尷尬得……能讓一般人都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李拔卻是對殷績評價不低,先前跟洛王宋睦說的那幾句話,真是誅心。

如果藩王宋睦就此想要更進一步?皇帝宋和就此有了什麼想法?最厲害之處,即便宋睦自己沒有生出這種藩王戴白帽的僭越念頭,宋和也堅信自己應該繼續放權給陪都,可以讓宋集薪在叔叔宋長鏡那邊待着,本就不錯的叔侄關係變得更好也無妨。但是至少他們相互間恐怕都要猜測對方,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他內心深處到底有沒有想法?

需知大驪京城和陪都洛京之間的關係,何等微妙。同父同母的一雙同胞兄弟,皇帝“宋和”和藩王“宋睦”,又是何其微妙?

任你藩王宋睦權勢再大,在寶瓶洲山上口碑再好,在大驪民間威望再高,你終究只是一位藩王,而非皇帝。

李拔心知肚明,殷績一旦返回大綬王朝,大綬殷氏跟大驪王朝的這個樑子就算結下了。本是結盟而來,卻是結仇而返?

一次次被羞辱的殷績,無比艱難介紹自己,略顯含糊不清,“我叫殷績,現任大綬王朝皇帝。”

皇帝眼眶充血,臉色已經從青轉紫,呼吸都是一種奢望。

陳平安疑惑道:“誤會?酒桌上誤會,院外湖邊是誤會,現在你落在我手上,又是誤會,殷績,你們大綬王朝開誤會鋪子的?”

確實是字面意思上的落在他“手上”了。

殷績已經說不出話來,奄奄一息。當然不是假裝,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還可以跌幾境或出山或走江湖,他殷績一副肉體凡胎,有什麼可作僞的。

遠在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所有爲殷氏扶龍、或是附龍的山巔修士,都是道心一震再震,紛紛心驚開始推衍起來,整座欽天監更是嚇傻了,原本氣勢如虹、穩如山嶽的一國氣運長柱,爲何頃刻間搖搖欲墜?!

陳平安有意無意看了眼皇宮那邊,好像有些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了。

宋集薪也是有些煩躁,雖然他們倆隔壁鄰居,在泥瓶巷那邊從小就關係一般,但是至少知根知底,真是那種誰在自家院子放個屁隔壁就能聽着的。

皇帝殷績身後不遠處,那個始終雲淡風輕的曹略,他是大綬王朝唯一的外人。在桌上就坐在殷績身邊的曹略,此次來到寶瓶洲,是個人喜好。

他剛想要開口說什麼。

卻被年輕隱官眯眼斜睨,好像在說個道理,這裡有你說話的份?

你一個大端王朝的外人,此刻就只是寶瓶洲的遊客,確定自己分量足夠,有從中斡旋當和事佬的資格?

曹略只好暫時把話咽回肚子。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說道:“國師,最好別給他殉國的機會。君王殉國,在史書上和百姓心目中,總能加分不少,可以按罪減一等算。不如要他當一個隔三岔五就下罪己詔的著名皇帝。”

國仇與私怨,能分開算就分清楚,分不開就忍着。宋集薪自認當了這麼多年的陪都藩王,涵養修心這塊,還是有點長進的。

宋集薪提醒道:“陳平安,再掐下去,這哥們就真死了。”

陳平安斜眼看藩王。

宋集薪惱火道:“你斜眼個什麼勁兒,我是有切身體會的過來人,比你有經驗!”

陳平安好像一愣,隨之斂了斂心緒。他啞然失笑,只是略微鬆了鬆力道,依舊不肯放手就是了,落我手上還想跑?

宮豔和黃幔只覺得這話說得有趣,李拔則是立即高看藩王宋睦一眼。

宋集薪心中卻是大爲鬆了口氣,他倒不是捨不得殷績死,說實話,論私心,他巴不得陳平安把這個老東西的脖子捏碎了,陳平安從小就記仇,他宋集薪便大度了?只是陳平安也好,藩王宋睦也罷,欲想預謀大事,畢其功於一役,現在,至少此刻,還不是你我的最佳時機。

蔡玉繕竟是位仙人,被年輕國師隨手打爛了嘴巴,他沒有還手之力,更沒有銜恨的想法,只是一手藏在袖中掐訣,運轉家學秘法,再擡臂伸手遮掩面龐,很快就有細密血絲在傷口處蠕動,以經絡生髮白骨,繼而白骨生肉,肌膚恢復如初,很快就補上了一張嘴巴,但是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陳平安稍微轉移視線,望向那個化名崔佶的殷邈貼身侍女。

她察覺到大驪國師的視線,心懷巨大怨懟的崔佶立即藏好眼中恨意,心思急轉,“陳國師,我錯了。”

大概是崔佶覺得自己僅是嘴上道歉誠意不夠,一邊說了句我真的錯了,一邊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陳平安此刻一手掐住殷績的脖子,還有一隻手是閒着的,就朝她做出個遙遙一巴掌摔耳光的手勢。

約莫是一個不小心,沒掌握有力道,就將崔佶的腦袋都給拍掉了,她當場斃命。砰一聲,女子嬌軀如花瓶,腦袋開了花。

那就下輩子好好改錯。

先前崔佶走去給少女“道歉”,陳溪終究是凡俗少女,她只能看出崔佶眼中的濃重譏諷,不屑,還有一種惋惜。

但是修道之人,或者是公門中人,卻都知道崔佶,當時是在告訴少女一個不必她說出口的真相,這件事沒完。

崔佶之所有流露出惋惜的眼神,當然不是她有什麼憐憫之心,只是這位皇子殷邈身邊的貼身侍女兼死士扈從,因爲她實在是太熟悉一些“規矩”了,說不得你們東家魏浹和園子大把事,他們自己就會用一種很乾淨的方式,把你“送走”。一片無根浮萍之沉淪稀爛,誰會追問,誰跟在意?但是如此一來,讓“崔佶”如何感到滿意,如何抵消心頭之恨?

侍女崔佶身邊杵着的高弒被濺了一臉鮮血。

這位既是武學宗師、又有一件仙家重寶的九境瓶頸武夫,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擦拭臉上的血跡。

高弒腰間挎着的那把綠鞘長刀,曾經殺過一個半的玉璞境。

“半個”是因爲對方憑藉遁法跑掉了,半死的下場,沒死透而已。

陳平安問道:“蔡玉繕,你不是很會說話嗎,怎麼不說幾句大義凜然的公道話,例如不分青紅皁白,濫殺無辜?”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信了,你再看看我會不會信?”

“蔡玉繕,蔡大學士,可能性不大,總要試試看。”

別說是知縣王涌金,多年以來被譽爲大驪縣官裡邊的文膽、脊樑骨的他身體如篩子抖着。

所有跟着知縣來這邊辦差的永泰縣官吏,覺得天塌了。

蔡玉繕戰戰兢兢,哪敢提這茬,趕忙作揖勸說道:“陳國師,不如先把我們陛下放下來?一起進了屋子好好聊?”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我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記得想好了再說。”

蔡玉繕硬着頭皮,以心聲說道:“陳國師,終究是各爲其主,斗膽懇請體諒幾分……”

砰一聲。

蔡玉繕當場肉身粉碎。

高弒又見血了,這次是被濺了滿身鮮血。

先前眼睛都沒眨一下,現在高弒眼皮子微顫。

他作爲殷邈的貼身扈從,當然曉得這位皇子肚子裡邊的那點小九九。

而大學生蔡玉繕是鐵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龍、當那下任真龍天子的。

殷績是一頭老謀深算的老狐狸,未必沒有想要將兒子們當蠱養的想法。

勝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擇手段也罷,就是大綬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現任國師極爲年輕,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出身。

有個編過棋譜的棋壇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國手,曾經教過林君璧下棋,也教過別國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後者就是大綬王朝最受寵的小皇子,殷邈。

大綬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從林君璧從他先生晁樸手上接任國師之後,原本關係不錯的邵元王朝與大綬王朝就漸行漸遠,漸漸無國書往來了。

至於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當中墊底。

但是墊底,終究還是十大王朝之一,況且盧鈞已經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纔會那麼“客氣”,不肯節外生枝。

作爲北俱蘆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個傻子,纔會去撩撥幾下。那可是讓無數山上過江龍都隕落沉底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驟然鬆開手。

殷績雙腳落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中土神洲的一國之君,面對寶瓶洲一國國師,好像不得不低頭。

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剛剛從老鶯湖甩到岸上的土鯽魚。

陳平安問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誤會?”

殷績以眼角餘光瞥了眼一個方向,伸手只敢輕輕揉着火辣辣疼的脖子,擡起頭,沙啞開口道:“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依舊不是,做掉你,總該是誤會了吧?”

殷績無奈道:“陳國師,我方纔說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擡了擡下巴,示意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崔佶認錯了嗎?既然她沒有,你說不是誤會,算個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績因爲劇痛而臉龐扭曲,一隻手始終捂着脖子,艱難說道:“陳國師,我是來與你們大驪王朝締結盟約的。”

宋集薪滿臉奇怪道:“國師,還有這種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書房討論此事,我第一個反對。”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被殷績認作無權促成結盟的廢物藩王,反對有鳥用。”

宋集薪笑道:“我當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敗事有餘啊。”

陳平安說道:“我在跟殷績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個殷邈是誤會,能不能活着返回大綬王朝纔是大事,結不結盟是小事。”

殷績被氣得熱血翻涌,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卻仍然不敢說什麼你陳平安當真敢殺人之類的,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們大綬王朝膽子不小,假借締結盟約的名義,竟敢暗中勾連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驪國運,不怕貽誤蠻荒戰機?”

宋集薪繼續說道:“相較之下,想要讓大驪王朝新任國師當天飛昇當天跌境,鬧個笑話給人看,確實是小事了。”

殷績身形踉蹌,伸手捂住腦袋,瞠目怒視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噴人!”

宋集薪嗤笑道:“裝,繼續裝,不就是在拖時間,想要等那頭被分屍的女鬼,來救你一救嗎?”

就你跟殷邈的這點道行的演技,擱我們家鄉那邊,別說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說吵架,簡直就跟還沒投胎差不多。

陳平安轉頭看向高弒。

高弒嚥了口唾沫。陳隱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沒動!

陳平安問道:“知道我沒有第一個宰掉你嗎?”

高弒搖搖頭。我命大?

陳平安皺眉不言。

有殺氣!高弒立即說道:“意遲巷魏浹欠揍,跟外人合起夥來欺負自家人,打他一頓丟入老鶯湖,都是輕的了。”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嗎?”

高弒立即答道:“不該由我這種外人動手!”

高弒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腦子轉得快,如此聰明過。

不夠武學宗師,不夠鐵骨錚錚,不夠忠肝義膽……換你來試試看?

我高弒甚至可以跟任何一個王朝的國師嘴硬幾句,可我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橫個什麼勁兒?!

陳平安眯眼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高弒立即說道:“立刻離開大綬王朝,轉投大驪王朝,我可以去大瀆附近的邊境某州投軍,衝鋒陷陣,立功贖罪,絕無二話!”

去蠻荒,真不敢。國師若是將我丟到那邊去,我今天點頭也會點頭,但是肯定一有機會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底子乾不乾淨?想要進入大驪邊軍,按例需要勘驗履歷,可別讓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撈你。”

高弒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乾淨,但是絕非爲非作歹之輩。我是公認的武癡,喜歡問拳,也喜歡對付神仙,檔案好查的。”

陳平安說道:“一邊站着去。”

高弒大步離開,果真去牆邊站着去了。

直到這一刻,高弒纔敢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

劫後餘生的高弒百感交集,終於活下來了。

水榭裡邊,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經蹦跳上了長椅,翹首伸手扶住樑柱眺望那邊的景象。

許謐眉眼飛揚,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難當的時節,一股腦兒喝了大碗冰鎮梅子酒。

關於她家清風城許氏,跟落魄山,還有龍泉劍宗之間的恩怨糾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還覺得落魄山行事風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過於陰險了,竟然直接就在許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國。

許謐此時想來,若她是清風城許氏家主,能夠被這種人物欺負得那麼慘,也認了。雖敗猶榮麼。

我們好歹與他實打實掰過手腕,旁人敢嗎?

哦,今天的大綬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結果就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顧盼自雄的武學宗師,挎刀的壯漢,這會兒去牆角根站着,跟學塾犯錯的蒙童差不多……許謐掩嘴嬌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別光顧着感嘆和幸災樂禍,這就是事功學問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許謐疑惑道:“先生,霸道得無以復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說道:“在你,在我,在我們,在大驪王朝看不見摸不着、但是又比什麼都更要實實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輕輕握拳,卻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幾下,“都在我們的這裡了。”

方纔如果不是國師府容魚搶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國袁氏客卿身份,去從魏浹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個小姑娘,將她帶回山中,保護起來。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話,只要不是待在意遲巷袁氏府邸之內,就都是不穩當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牽涉過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邊怎麼辦,家族祠堂議事一場?他就不讓袁崇爲難了。

就算剛纔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驪王朝境內,百餘州外加二十餘藩屬,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時此刻,有多少個“她”?是苦出身,卻不敢哭出聲?

你陳平安身爲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你該怎麼做?你會怎麼做?!

老夫子自言自語道:“我年輕那會兒,其實也是這樣的暴脾氣,就是跟陳國師相較之下,我能耐小了點,說話沒那麼到門?”

許謐轉頭笑道:“先生,你總說一個人不要有口頭禪,顯得學識不夠,還一口一個‘到門’,不是驪珠洞天的方言麼?”

洪崇本笑道:“活學活用罷了。如今世道不都說讀書人說的話你也信啊?”

許謐輕聲道:“爲何不信呢。”

洪崇本嘆了口氣,“總歸是不對的。”

就像今天的這場風波,作爲國師,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題大做,就必須以小見大,以小見多。小姑娘要救,國勢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對於正值青壯年齡的官員韓禕、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裡邊的大驪年輕人來說,你們是慢不得啊。

許謐說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麼算,接下來的大勢,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熱鬧就行了。”

許謐搖頭晃腦,這熱鬧,終於不憋屈窩囊了,着實好看呀!

李拔始終站在藩王宋睦和那頭女鬼的“屍體遺骸”之間。

方纔李拔想要以心聲提醒這位年輕國師,結果他驚駭發現竟是完全無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別。

李拔以心聲說道:“洛王,要小心這頭女鬼,她來頭極其厲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李拔說道:“我說不定等會兒還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說道:“別了,我是能挪步離場還是能撒腿跑路啊?”

宮豔捂嘴嬌笑不已,此時此景她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由衷覺得洛王說話確實好聽,可解乏,能解膩。

至於那位年輕隱官,她可不敢湊到跟前去,這種男人,實在是太危險了。只說此時,好像他一顆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廣袤無垠卻殺機四伏的天地,旁人膽敢觸之即碎。這只是一種女子獨有的直覺。

當過國師的李拔,他太知道衆口鑠金的厲害之處了,太知道了。

因爲關起門來的酒桌上被罵了幾句,見着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憤而出手,你是打他們幾個耳光好,還是打斷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請他們一起去刑部吃牢飯更解氣?

更何談後邊的接連殺掉一國皇子殷邈,貼身侍女,學士蔡玉繕?你當你是誰?你大驪王朝當自己是誰?

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廟堂?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驪鐵騎幕後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腦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績先引出來,京師巡城兵馬司洪霽先聲奪人,藩王宋睦後邊跟上,終究是做到了。

但是隻要皇帝殷績現身了,那就“對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關涉到了兩大王朝的國體!

不曾混過官場,是很難體會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讀書在官場一路青雲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浹已經癱軟在地,他已經完全可以想象意遲巷家族祠堂那邊的場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個確切的說法。

藩王在等小朝會那邊議論出來的最終結果。

皇帝宋和的種種舉措,哪怕是在崔瀺離去、陳平安尚未繼任的國師空懸期間。

大有一種“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該是你來坐龍椅”的氣魄。

你是叔叔宋長鏡親自從驪珠洞天帶到大驪京城的,我不但讓你當陪都藩王,讓你在山上和軍中、民間不斷積累戰功和聲望!

陳平安與你是鄰居,我依舊請他當我們大驪王朝的國師!

宋集薪,或者準確說來是被大驪宋氏宗人府改名爲“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這樣了,我還有臉翻什麼案?你繼續當你的皇帝,當你的兄長。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個極爲關鍵的轉機,宋集薪確實被那殷績的那句話,給“說動”了。

如果大驪皇帝宋和御書房朝會接下來給出的迴應,也讓宋集薪覺得“不過爾爾”,將來如何,恐怕就要兩說了!

殷績恢復了幾分皇帝威嚴,說道:“陳國師,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還可以商量。”

陳平安問道:“否則?”

殷績說道:“否則就是從此兩國交惡,絕無第二種可能性了。”

陳平安看似默不作聲。

大概只有面對面的皇帝殷績,能夠看到對方眼中的巨大嘲諷,以及那種極爲剋制了依舊難以完全掩飾的不耐煩。

宋集薪看了眼陳平安。

已經擰斷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腦袋,摧毀學士蔡玉繕的肉身,連殺大綬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當下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小時候自己好像沒有說錯,他就是註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選擇了這條飛昇道路,那他就會承載着所有大驪百姓、舉國生靈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宋集薪一個衝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陳平安,我若是換個位置,你繼續當國師,只管放開手腳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當年繡虎能做的,你能做,繡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總算是忍住了衝動,將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頭那邊,宋雲間已經不止是道心無法控制,就連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飄蕩起來。

虧得是小陌以劍氣強行將其“釘在”城頭這邊,否則宋雲間就會被強行拖拽向老鶯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場規格高到不能再高的臨時議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廟事務的文聖,還有正副三位文廟教主,各大學宮祭酒、司業,也都在場。

就連負責蠻荒戰事的亞聖都以秘法現身中土文廟。

甚至連在天外盯着那條青道軌跡的禮聖都“現身”此地。

從頭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鬧,沒有說什麼。

但是誰都知道,死皮賴臉撒潑打滾的老秀才,別看他氣呼呼罵這罵那,其實還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發的老秀才,就是文聖!

當然,他們聚在一起,也沒有過多說誰說事情,甚至沒有提及具體的人名。

這撥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讀書人,他們現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寶瓶洲大驪王朝京城的那座老鶯湖。

而是一張書桌。

上邊堆放着一些抽調而來的諸洲地理檔案秘錄,和兩大摞早就準備好了、卻依舊經常塗抹、修改文字的親筆手稿。

手稿分兩份,一份是受扶搖洲淶源書院副山長、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請,要去那邊講解劍氣長城攻守戰的得與失,細節的對與錯。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將去一趟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他要以大驪新任國師的身份,要爲在那邊求學的儒生們親自講課。

他要講一講自家文聖一脈的學問,與亞聖一脈的異同。

手稿的主人,開篇講什麼的內容編撰好了,但是以括號圈起來,顯然他還在猶豫這麼開場白,合不合適,故而暫時並未作定論。

身爲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開篇竟然不是說自己的文脈,不是自己的先生文聖,而是與亞聖有關,更竟然不是貶低之言語。

他要詢問那些在春山書院治學的儒生們一個問題。

“假若撇開可以修行的煉氣士不談,你們覺得最驕傲的讀書人,他們是如何看待富貴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該如何?”

“一介書生,當以一身所學橫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師,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學問當然極高極高,唯獨在‘年少立志’這件事上,就比亞聖遜色多了。”

“先生在場,我也會這麼說的。反正他不在場。”

在這之後,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間有許多內容之外的批註旁白,何時該停頓,該怎麼詢問學子,以及假設他們會詢問什麼,自己該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加以括號,顯然是沒有任何猶豫心情的。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藉此聖賢語,與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廟這邊,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亞聖的。

他們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試試看,至少是嘗試一下,他要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去縫補昔年那場三四之爭結束過後、就再沒有緩和過來“兩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廟、乃至於整個儒家道統內部的巨大割裂。

陳平安願意作那個跨出第一步的人。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默然。

就算給小師弟什麼君子頭銜,陳平安也不會要的。

這何止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就連酈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連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百花福地的護花者崔檢等等,他們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臺階上,酈老夫子纔會抽着旱菸,看似與老秀才說了句“客氣話”。

因爲“文廟副教主”的說法,其實是一個用意頗深的提法,只要你那關門弟子在中土文廟的位置足夠高,那他就不止是你們文聖一脈的讀書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廣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終究依舊在那片學問道統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經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風擋雨了,因爲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嶽!

跟隨花主齊芳一起來到大驪京城花神廟的崔檢,同樣有過一番看似玩笑的話語。

“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之後到了火神廟,在封姨那邊,崔檢還是一樣的說法。

崔檢除了這趟遊歷,出乎爲百花福地護道的私心考慮,何嘗不是一種一種拐彎抹角的旁敲側擊,算是對陳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只要你陳平安進了武廟,哪怕跟文廟、與你先生都保持適當距離,那麼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同時也再不至於過於束手束腳了,誰跟你好好聊,你就與之進道理。誰不跟你好好講道理,喜歡以所謂的大義來壓你,那你陳平安就換個身份,用武廟陪祀聖人的身份,跟對方講一講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檢開創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雖然如今沒有躋身十大王朝之列,卻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一流強國,可以稱之爲候補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們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那幾位學生當中,從小就最想要讀書的人,是被關在閣樓的崔瀺嗎?是從小憧憬江湖的齊靜春嗎?是左右嗎?是劉十六嗎?

好,現在他鐵了心要當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國師了,極有可能要一條道走到黑只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這就是你們文廟的願景,文廟的初衷,對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聲,自顧自笑了起來,小齊啊小齊,也許你不該代師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績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微笑道:“天下大勢都不管了?”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勢?

劍氣長城,文廟議事,還有“天上”,有你殷績的份?

既然雙方明擺着談不了什麼大勢,才只好跟你聊點“小事”了。

陳平安再次將殷績的脖頸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關於殷績你,真就是人間最不值得計較的一件小事。

一間屋子,宋連輕聲試探性問道:“哥,不跟着出去看看?”

宋賡重新盤腿坐回榻上,“既然剛纔沒膽子露面,現在走出去做什麼?除了只會被二叔和陳國師看得更輕,沒有其它用處了。”

宋連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氣,那句當着宋賡的面說“不立儲君是對的”,說得也太重了些。

宋賡重新剝開一隻柑橘,笑道:“你卻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記得關門。”

宋連輕聲問道:“哥,你沒事吧?”

宋賡指了指屋子的滿地狼藉,笑道:“也不曉得留幾件東西給我砸,現在好了,我還能摔什麼?”

宋連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着你來外邊散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宋賡搖搖頭,“一個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現,必然事先就有其無數個必然造就而來。”

慢慢嚼着柑橘,宋賡此刻的心境,當然沒有臉色這麼平靜。

我以前覺得自己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個什麼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讓少女看到那邊的血腥場面,那個方向的湖面始終霧濛濛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魚與少女肩並肩坐在水榭長椅上。

陳溪已經稍微緩過來了,她現在只是有些擔心那個自稱姓陳的青衫男人,會不會因爲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着,若是真能拿到一筆醫藥費用?一千兩銀子是絕對想都不敢想的,五十兩,三十兩?已經夠多啦,那她就可以將積蓄一併寄給在學塾讀書的弟弟、學女紅添補家用的妹妹了,還能有些閒餘的零錢呢。

容魚也沒跟少女說些腌臢事,不願提起。

不用魏浹親口發話,他這種熟諳官場內幕的意遲巷子弟,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落下什麼把柄,老鶯湖園子的大把事,自會動手。

當然,後者已經死了。

容魚望向水榭那邊,輕聲笑道:“都進來坐吧,站在外邊有點不像話。”

韓禕搖搖頭,不敢。

韋赹更不敢,他直到現在還摸不着頭腦,那“曹沫”是吃皇糧的,肯定不假,否則韓禕方纔也不會自稱屬下。

莫非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可他韋家別管是不是家道中落,總被魏浹之流的同齡人,私底下嘲諷爲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韋赹他們家畢竟家底還是有些的。別的家族不好說,曹氏子弟有誰發跡了、去哪個衙門哪個州當官了,韋赹還是比較清楚的。

容魚一直輕輕攥着少女的手,收回視線,不再看他們,只是淡然說道:“我讓韓縣令和韋掌櫃進來坐。”

韓禕一下子頭皮發麻,再不廢話半句,快步進了水榭,默然坐在臨近臺階的最角落位置。

宰相門房三品官,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更何況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容魚,她父親是誰?一個只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可以獲封巡狩使的功勳武將!

意遲巷和篪兒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意遲巷的文官老爺們誰敢說她一句不是,篪兒街肯定就要同仇敵愾,如果佈滿將種子弟的篪兒街誰敢說她一句什麼,那就叫清理門戶!

大驪邊軍近些年私底下流傳着一個說法。巡狩使蘇高山之戰死,是爲大驪底層寒素子弟開闢出了一條通往廟堂的青雲大道。

只要稍微變通一點、便完全可以不死的徵字頭大將容驛,一位驛丞之子,讓一輩子難入清流的全國胥吏,都敢有了個念想。

巡狩使蘇高山已經爲我們開道,容驛好像留下一句遺言給整座大驪朝堂。

讓那條我們人人憑藉功勳往上走的升官路登山道,給老子變得再寬闊一些!

我容驛反正是看不見了,我們大驪朝,不管文官武將,你們都莫要讓人失望。

容驛在妻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續絃,所以他死了,就只留下一個孤女,她就是容魚,被崔瀺帶去了國師府,她在那一天天長大。

沒敢跟着挪步的韋赹看了眼韓禕,我當真合適進去嗎?韓禕輕輕點頭,韋赹這才躡手躡腳進了水榭,挨着韓禕落座。

容魚指了指對面正襟危坐的韓禕,轉頭柔聲與少女陳溪笑着解釋道:“先前那個王涌金,是永泰縣知縣,這位叫韓禕,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品秩是一樣的,當官卻是不一樣的當,韓禕要好些。剛纔你被園子大把事強行帶走,韓禕卻是衝上去了,冒着丟了官帽子的風險,也想要爲你討要個公道。”

少女驚訝不已,她先將那隻受傷的手往身後繞去,慌慌張張就要起身與這位韓縣令致謝,卻被容魚輕輕往回拉了拉,大概是讓少女不用這麼做。

陳溪卻是執意要站起身,掙扎了一下,容魚便立即鬆開了手。

容魚鬆開手,看着韓禕。

少女畢竟在這園子做着伺候人的活計,平時接觸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貴,所以她聽說過官場上那個天下第一縣令的說法。

她施了個萬福,與韓縣令道謝。

見到這一幕,韓禕的腦殼都快炸了。

趕緊站起身,韓禕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陳溪姑娘,我若是個白身,不當官,那我今天可以大大方方,當得起你的一聲謝。但我既然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受之有愧。”

陳溪茫然。

唉,當官的,說話就是這麼彎彎繞繞的,老百姓總是聽了也聽不明白。不過她感覺這位韓縣令,與那王縣令確實不太一樣。

大概,真是個好官吧?

容魚說道:“韓禕,可以坐下說話了。”

韓禕不敢有任何如釋重負的心情,只是依舊揪着心落座,如坐鍼氈。

容魚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說道:“陳溪,其實……我們公子很快就看到這邊的事情了,很早就看到了。至於爲何沒有立即現身,這裡邊的緣由,我有必要跟你解釋……”

陳溪聞言有些慌張,趕緊搶過話頭說道:“容魚姐姐,我曉得的,常聽人說貴人語遲的說法,說話慢些,聲音也不大,做事情更是要多想想的。”

說實話,現在的處境,讓少女迷迷糊糊的,可能感覺就像是小時候跟着爹孃正月裡去走親戚,家族裡邊在縣衙裡邊,最有出息的

對他們很客氣,也很好,但是親戚長輩們的熱情,會讓她也覺得有些緊張,比如打了個一兩銀子的大紅包給她,她眼饞,爹孃卻都是不敢收的。因爲收下了,都不知道將來該怎麼還禮。

容魚苦笑着搖搖頭,竟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纔好了。

好像被少女的說法給歪打正着了,其實對,也不對。這裡邊牽扯到事務,實在是太複雜了。

即便是韓禕這種意遲巷豪門出身的大驪朝第一縣令,他所知道的,也不過是一幅長卷的一角,序都未必算得上。

韋赹總覺得“容魚”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意遲巷同齡人就沒誰喜歡帶他一起玩唄。比如韓六兒當上了長寧縣的署理知縣,他還是去自家酒樓給人敬酒的時候,從那張桌上聽來的消息。不過當時敬酒之後,那天韋赹還是自個兒把自己喝高了,只要朋友混得牛氣了,混得越來越好,他就真心覺得高興,哪怕他們跟自己肯定會變得越來越沒得聊。

韋赹試探性問道:“容姑娘,你家公子在千步廊哪座衙門高就啊?”

韓禕倒抽一口冷氣,一腳就踩在韋胖子的靴子上,實在是過於着急,沒心思掌握什麼力道。韋胖子吃疼不已,悶哼一聲,憋着,穩了穩肩頭,到底還曉不得不能在這邊大呼小叫的,可別連累韓六兒難做人。可實在是忍不住,韓禕那一腳疼是真疼啊,韋赹破功了,殺豬似的喊出聲,然後胖子趕緊伸手捂住嘴巴,只敢提起那隻靴子,偷偷蹭了蹭小腿。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臉上有些笑意。好像這樣的場景,她纔是比較熟悉的,能夠稍微安心的。

容魚敏銳察覺到少女的心境變化,看那韋赹就順眼幾分,她主動笑着開口道:“聽說你在菖蒲河開酒樓,生意比較一般?”

韋赹可憐兮兮看了眼韓禕,韓禕不動聲色,韋赹再看,韓禕只好硬着頭皮小聲道:“容魚姑娘問你話,你就照實說。”

韋赹還真就放心了,說道:“生意比不得老鶯湖園子哦,差老遠了,我那大伯就擔心酒樓會不會開不下去,估計是怕我回家啃老本,沒法子,說實話,咱們家祖上真是積德卻不攢錢啊,我那大伯就幫忙出了個餿主意,讓我穿戲服去唱戲,我臉皮自然是夠的,就身段差了點,不然老老實實掙錢,唱戲咋了,清清白白靠真本事討個賞錢,不磕磣!”

少女不敢笑話那個說話有趣的胖子,她只好眯起雙眼,使勁點頭。

韋胖子挑了挑眉頭,丟了個眼神給那少女,姑娘你懂的,得空兒去我酒樓捧個人場就成,吃飯喝酒,哥哥我不收你一文錢……

汗流浹背的韓禕已經快崩潰了。韋胖子,韋大爺,韋祖宗,你就給我閉嘴吧你。

你知不知道整個意遲巷、篪兒街極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鄰居之間,要少掉好些舊面孔,多些新面孔?!

韋胖子當然不知道。

容魚始終輕輕握着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韋赹,也是意遲巷出身的公子哥。看着不像個好人,良心跟體重一樣多?”

國力強弱如何,終究是沙場上見生死,分勝負。這是誰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個勝仗還是敗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曉。

沙場上朝敵國軍伍捅刀子。除了比拼誰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還要快準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內。而這一點,恰恰老百姓是很難清除內幕、其中曲折的。

老鶯湖園子的大門外邊。

年輕校尉騎在馬背上,冷冷看着那些熱鍋上螞蟻一般的兩衙官員,文官嘛,遇到點事情就跟火燒屁股似的。

鴻臚寺和禮部的兩撥官員,確實急得團團轉了。但是沒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將卒,沒轍是真沒轍。

北衙“官吏”,既是京師地面什麼都能管上一管的“親民官”,除了衙門裡邊數量不多的那撥文書胥吏,其餘更是當之無愧從沙場抽調過來的驕兵悍將,當然,若是說得刻薄一點,也可以說成是天子鷹犬。

寧在千步廊罵街,也別去三個地方喝茶。這是大驪官場的共識。

這三個地方,就是連天上神仙事務都可以一併管了的刑部,還有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霽的北衙。

這支騎軍衝出巡城兵馬司衙署之前,洪統領就說了,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給你聽,只管先把門堵住。

他們這些文官老爺,終究是不咋的

到時候你小子就直接問他們,進了園子做什麼,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東拉西扯的,就賞他們個閉門羹。

有個鴻臚寺中年官員顯然是氣急了,“司徒校尉,裡邊只要大鬧起來,尤其是一旦鬧出了人命,就從械鬥糾紛上升無數個臺階,直接變成兩國糾紛,如何是好?你們既然是北衙的,就給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邊禮部一位年輕官員也是火氣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驪規章制度走個流程,總是要走的吧?我們只要在場,北衙還能省去許多文書記錄。”

年輕校尉伸手抵住北衙制式腰刀,“跟我說不着這些繁文縟節,我只聽洪統領的吩咐,現在就是個看大門的。看不住,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兒就要滾出北衙。”

那位鴻臚寺官員怒極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給你磕個頭?求求你這個大爺高擡貴手,給我們放行?”

司徒殿武攥緊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黃雲紋錦緞的北衙特製馬鞭,面無表情道:“磕。”

這位年輕校尉隨即扯了扯嘴角,補了一句,“磕了也不給進。”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個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鄆州剿匪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

年輕校尉殺氣騰騰,眯眼道:“滾你媽的。逢年過節,陪着我爹走門串戶,喊你一聲世伯,佔了便宜差不多點就得了,你擱這兒跟誰攀親戚呢?!”

老鶯湖大門外,一時間鴉雀無聲。

司徒殿武不擔心這位“世伯”的秋後算賬,年輕校尉只是既期待又憂心忡忡,遙遙看了眼皇城國師府那邊。

你個剛剛當上了大驪國師的人,可千萬別當縮頭烏龜,跟這些文官似的喜歡搗漿糊啊!

北衙將卒,除了極少數文官,幾乎都是大驪邊軍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從死人堆裡走出來的,還有更多沒能走出來的。

附近有一騎,年齡稍長司徒殿武幾歲,叫秦驃。是一名給司徒殿武擔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驃就是從大瀆以南的地方來的,來了就沒走的那種,不但他自己沒走,甚至還將家眷都一起帶到了大驪京城,在這邊安家了。這傢伙可是是洪統領身邊的大紅人,跟在外邊偷摸相認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連秦驃的媳婦,都是洪霽一位沙場好友、過命兄弟的家中晚輩,洪霽親自當的牽線月老,之後秦驃購置宅子,當證婚人,都給包辦了……仗打完了,我們都是大驪王朝人氏了。

秦驃一直沒有說話,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北衙陪襯。

我們認大驪邊軍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也認你們治國有方、能夠抵禦妖族的大驪宋氏,

但是這些年來,你們大驪官場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說法,那也就別奇怪我們爲何會不得不抱團。北衙內部還好,都是生死兄弟,別的衙門呢,地方上的諸州郡府呢?

秦驃這些年也認識了些北衙外邊比較投緣的朋友,他們幾乎都會問個共同的問題,你爲何不留在家鄉那邊,這會兒估計別說官升好多級,肯定都可以每天朝會見着坐龍椅的皇帝了,類似咱麼這兒的小朝會,有你秦驃的一把椅子。

秦驃每次總說既然他媳婦是這邊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鄉,會吃不慣住不慣待不慣,沒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驃喜歡大驪王朝骨子裡的那股子勁,就像最烈的好酒!

帶兵的武將,不賣自家的崽兒,將軍不捅沙場的刀,文官不會在朝堂、衙署用筆刀捅武將的後背。

我秦驃若是哪天在沙場戰死了,那就是我帶兵打仗的本事不濟,我不會問那些亂七八糟的“爲什麼”,不擔心身後的朝廷,忘記我和我的兵,不擔心我的長輩無人養老,不擔心我的子女,會沒了爹之後,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驃喜歡這樣的大驪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試探性詢問媳婦一句,要不要去他家鄉那邊看看,就只是去那邊遊覽山川。媳婦呆了很久,說好的。

司徒殿武瞬間眼眶通紅。

沙場殺敵也好,京師巡城也罷,都是我們該做的!但是你們,總得講點爲人的道理,不要只顧着當官,當大官!

就在陳平安即將掐斷殷績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劍的年輕人出現在牆頭,“國師。陛下說了,可殺。”

劍修宋續,地支一脈修士的領頭人,大驪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還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獨周海鏡是九境武夫,大驪王朝四大武評宗師之一,雖是暫時墊底,但她還年輕。等她做掉魚虹那個老匹夫,他孃的好像還是墊底。

宋集薪幽幽嘆息一聲,好,皇帝陛下,你贏了。

宋續神采奕奕,加重語氣說道:“可以殺!”

宋續繼續說道:“陛下說了,一旦宣戰,那就連同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在內,一起跟大綬王朝打,往死裡打!”

殷績這一刻好像終於徹底絕望了。

咔嚓一聲。

大綬王朝的皇帝脖子就這麼斷了。

雲深處多神仙,天壤間全是悲歡離合,碎了猶肯補、掉了再不肯要回來的一支小花簪,也許就是大驪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澇翻涌,也可以浩浩蕩蕩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就這麼結束的時候。

陳平安大袖飄搖,劍氣瞬間瀰漫天地間,淡然道:“地支修士聽命,隨我白日斬鬼。”

逃遁便是,只管跑。

也不欺負你一頭大綬鬼物,就只以大驪實力殺大綬十四境於大驪國境。

1219.第1219章 想象882.第882章 夜行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796.第796章 解契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302.第302章 傷心954.第954章 練練833.第833章 謎語第1288章 寓言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140.第140章 千奇(下)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836.第836章 出兩劍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1123.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973.第973章 那個一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974.第974章 陳十一26.第26章 好說話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665.第665章 兩破境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32.第32章 桃葉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980.第980章 兩三事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139.第139章 千奇(上)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782.第782章 簪子1014.第1014章 下宗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022.第1022章 未來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1097.第1097章 太平年735.第735章 叛變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第1305章 再出山679.第679章 出門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409.第409章 劍術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第1303章 志怪故事732.第732章 煉劍(一)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87.第87章 小夫子329.第329章 畫中人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27.第27章 點睛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370.第370章 聚散934.第934章 教拳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6.第6章 下籤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806.第806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一)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735.第735章 叛變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第1320章 定場詩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793.第793章 試試看339.第339章 狐兒鎮464.第464章 天亮了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
1219.第1219章 想象882.第882章 夜行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796.第796章 解契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302.第302章 傷心954.第954章 練練833.第833章 謎語第1288章 寓言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140.第140章 千奇(下)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836.第836章 出兩劍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1123.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973.第973章 那個一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974.第974章 陳十一26.第26章 好說話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665.第665章 兩破境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32.第32章 桃葉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980.第980章 兩三事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139.第139章 千奇(上)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782.第782章 簪子1014.第1014章 下宗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022.第1022章 未來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1097.第1097章 太平年735.第735章 叛變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第1305章 再出山679.第679章 出門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409.第409章 劍術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第1303章 志怪故事732.第732章 煉劍(一)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87.第87章 小夫子329.第329章 畫中人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27.第27章 點睛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370.第370章 聚散934.第934章 教拳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6.第6章 下籤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806.第806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一)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735.第735章 叛變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第1320章 定場詩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793.第793章 試試看339.第339章 狐兒鎮464.第464章 天亮了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