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脅迫

天亮的時候,鎮子裡殘留的人們趕了過來。

昨天晚上的行動血腥而無聲。魔法師們用某種方法隔絕了聲音,活着的人是醒過來才發現這個突變的。小鎮成了滿是屍體的屠場。旅館附近堆積了上百具屍體,數倍於這個數量的居民被悄然殺死在家中。塞文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希萊率領自己的部下豎立了一個防止逃跑同時也隔絕聲音的魔法結界,然後毫不留情地幹掉結界內所有的活人以防止他們可能的妨礙。

小鎮上一片哭聲,這個鎮子在這次從天而降的大禍中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整整一天,人們都在忙着埋葬屍體,收拾殘局。鎮上神廟裡的牧師也一整天都在爲死者作安息禱告。死者實在太多,這種禱告經常要爲一羣人而做,並且匆匆了事。

塞文沒有加入到這場大葬禮中。作爲唯一的一個倖存者,人們都來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塞文用恰到好處的表情以及巧妙的回答來應付了過去。到最後,大家相信這一定是個大規模戰鬥魔法導致的悲慘後果。這些士兵本來要被傳送到某個地方去偷襲敵人,沒想到出了差錯,不僅殃及了無辜的小鎮,連他們自己都送了命。這個合情合理的推斷終於在最後變成了定論。這些淳樸的居民發現他們除了忍受這種損失外什麼都做不了。

塞文沒有幫忙。這一天黃昏的時候,他來到了城鎮的墓地,看着那一整排嶄新的墓碑。棺材店裡所有的存貨都賣了出去,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多死者沒有棺材、沒有墓碑。墓地裡的一個小土坑和一堆新土就是他們的歸宿。在這些新墓中間,有一個很不起眼、十分平常的墳墓。墳墓前方豎着一塊簡陋的石碑——即使是這個石碑都是因爲出於慷慨的原因纔有的。墓碑上淺淺地刻着一個名字:“無名者”。沒有出身,沒有來歷,沒有生平介紹,更沒有祭奠的花朵和酒肉。僅僅是一塊由最拙劣的石匠打造的簡單墓碑。

本來這個墳墓應該位於皇家陵墓之中,由鑲嵌着黃金和美玉的大理石製成;本來應該有數不清的達官顯貴環繞在墳墓周邊,即使他們心中並無悲傷,起碼臉上也要保持哀悼之情;本來此時應該是香菸繚繞,祭品如雲,哀樂四起。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羅莫死了,作爲一個路邊被僱用過來的無名法師戰死了,而不是作爲王子——皇冠的正統繼承人。

說實話,人生真的充滿諷刺。湯馬士死了,羅莫也死了,現在只剩下塞文一個人。當他們的隊伍從狄雷布鎮出發的時候,他們一共有四個人,三個大人護衛着一個小孩。湯馬士按照戰死騎士的傳統,埋葬在他最後嚥氣的地方,羅莫則作爲一個無名者永眠在一個小鎮的墓地之中。到現在卻只剩下塞文獨自一人站在墓地憑弔死去的同伴。

也許不僅是同伴。

斜陽如血,把這片墓地渲染得一片血紅。其他人都已經離去,死寂的墓地述說着死者被遺忘的悲傷。一陣風吹過,帶來細微的腳步聲。塞文幾乎沒有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塞文……哥哥……”

“嗯。”塞文低聲回答。湯馬士還有羅莫,都是爲了她而死,而她又知道多少其中的真正意義呢?塞文幾乎是帶着憤怒扭過頭來,卻看到女孩眼中難以言喻的哀傷。這哀傷融化了他心頭的鬱悶。他明白自己只是在遷怒而已……他居然會遷怒,這個結論讓他自己都有些感到不可思議。

“羅莫哥哥……死了嗎?”她輕聲地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墓碑上的名字和塞文的存在本身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羅莫哥哥……”塞文重複了一次這個稱呼:他再一次轉身看着這個孩子,看着那雙眼睛。就和所有大病初癒的人一樣,她明顯憔悴,臉上毫無血色。她很難過,但卻不是失去湯馬士時候的那種徹骨之痛。羅莫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身邊人……也許就和那些照顧她的傭人一樣。也許,僅僅是也許,她能夠如此哀傷,部分是因爲她想起了湯馬士。

他彎下腰去,抱住這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羅賓雖然有些驚慌,卻沒有躲閃抗拒,任由塞文把頭靠在她肩膀上。

胸口傳來身體壓住硬物的痛苦。塞文緩緩地重新站直身體,無言地向那個簡陋的墳墓投以最後告別的一瞥。他伸手入懷,掏出先前讓他感到疼痛的東西——那是羅莫給他的髮夾。他舉起髮夾,六顆大鑽石映着殘陽的光輝,變成了六顆紅寶石,如同裡面充滿了血一樣。

一聲驚訝的呼喊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看向聲音的來源——羅賓正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手中的這個髮夾。雖然這個髮夾確實很珍貴,可是塞文不認爲這東西有可能引起羅賓這麼大的驚訝。這孩子本身就是在珠寶堆中長大的。羅賓猛撲過來,塞文措手不及,被抱了個正着。

“哥哥!哥哥!”她突然這麼喊道,“我就知道是你……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說什麼?”

“不要騙我了。那個髮夾是媽媽最愛的頭飾,也是我曾經戴過的……有一天她拿走它,告訴我終究有一天哥哥會帶着它來找我,這個髮夾就是我哥哥的證明……”

“你哥哥爲了保護你已經戰死了,死前把它給了我。”這些話哽在喉嚨裡,沒有能說出口。塞文只是慢慢地輕撫着羅賓的頭。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羅莫臨死時的感情——那種深深的、由血緣相連而成的愛。就算隱瞞起自己也好,就算不知道自己存在也好,只要這孩子幸福,那就夠了。

“我們……走吧。”塞文輕聲說道。他能夠把這孩子送到首都去的,這一點他確信無疑。希萊的話應該沒有錯,唯一可能讓他遭遇追蹤的東西就是劍上那種古怪的魔法毒藥。而劍已經被賣到鎮上的武器店……就算下一批追兵過來,也只能懊喪地發現目標懸掛在武器店櫃檯之上。而在越過帝國西部荒涼的地帶後,大道上的行人就會漸漸密集。像他這樣的行人實在太多,他們只是作爲這些旅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員前進。不管霍爾曼怎麼神通廣大,想要在帝國廣袤的土地上毫無目的地搜索而保持機密,也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如果霍爾曼夠聰明,他就會停止這種徒勞的努力,他唯一、也是正確的選擇就是收縮防線,在首都附近佈置人手來迎接這些皇位的威脅者。

塞文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東西在等待着他。武裝齊全、數量衆多的巡哨和守衛?或者路邊一雙雙警惕的眼睛和耳朵?又或者是強大的魔法和層層陷阱?不,不會如此。他應該尚未知道羅莫已死,但他可以通過部下的覆滅而知道羅莫的力量。想要阻止這樣一個強大的法師進入柯迪雅城是不現實的。他不會在這種地方設置無聊且註定不會發生作用的障礙。

他會怎麼做呢?

“哥哥,你過去都在哪裡生活的呢?”羅賓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這個女孩不止一次這麼問,但每次塞文都只是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去。

“……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羅賓抱怨道。

塞文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一個東西吸引了過去。前方又因鬥毆(或者叫決鬥)發生了堵塞。人們咒罵着,卻不得不停下來。

確實人太多了。不過這並不是壞事。羅賓王子即將完成成年之旅,來到首都繼承皇位的消息早已經被傳播出去。盛大的即位祭奠已經在籌備之中,全國各地有關或無關的人都紛紛趕到這裡來。黑暗和混亂永遠是弱小一方的幫手。

越接近首都的道路就越擁擠,可以說是車水馬龍。大部分車輛都只能一步跟一步地慢慢前進。這裡那裡,到處可以看到豪門紳貴的車隊。這些人乘坐着金碧輝煌的馬車,由穿着鍍金鎧甲、頭戴孔雀翎毛頭盔的扈從前擁後簇。每個貴族都存在“攀比”的心態,儘量多帶隨從,力求陣容整齊,裝備豪華,很多甚至帶來了他們的軍隊,加劇了擁擠程度。

在這些豪華威武的隊列之間,也夾雜着相比起來裝備簡陋的車輛。那些是各地的官員和總督。沒有人願意放過這個對新皇帝獻殷勤的機會。

除了這些人外,還有更多的、時不時從煙塵中冒出來的簡便馬車或者行人。有些馬車上懸掛着家族徽章,馬車上端坐着神態威嚴、氣質高傲的老人——那是退役的騎士們,想趁這個機會一睹新皇風采;有些馬車拉着滿車的各種各樣的貨物,在別人的呵斥中東閃西躲——那是想借機發一筆財的商人;有些則是普通的車子,車上坐着一個唱着山歌的年輕人——那純粹是爲了看熱鬧而出門的平民。

每當大風吹過,將車輪馬蹄所揚起的塵土吹散的時候,整條大道就一目瞭然。站在高處放眼看去,五光十色應有盡有,整個隊列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巨蛇,從地平線彼方一路爬行到帝都之中。軍樂聲此起彼伏,因爲那些達官顯貴總是要帶着樂隊好襯托自己的氣勢,結果導致樂隊們不得不彼此鬥爭,都想用自己的旋律來壓倒別人的節奏。而無法避免的呼喊、喧鬧以及爭吵聲則夾雜在各色樂器的演奏中,讓整條大道喧鬧不堪。

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想要阻止有心人偷偷混進城簡直是太不容易了。城門如同一張大嘴,永無止境地吞下滾滾而來的人流。門口的衛兵根本無法執行他們的秘密使命——如果他們有秘密使命的話。貴族、商人、平民以及混雜着小偷、罪犯和妓女,擁進了城市。

塞文幾乎是沒有花費任何的力氣就帶着羅賓來到城裡,同樣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一個安靜的藏身之處——一座荒廢的房子。那是他過去履行某個約定的時候發現的,一個偏僻街道上的一座偏僻房子。房子真正的主人已經離開很久了,但房子卻基本完好,甚至連傢俱都在。

進城之後雖然保持着最低調,但塞文已經注意到了一些異常之處:一路行過,城裡的人無不討論關於即位大典的事情,但卻很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準確地說出大典舉行的時間。

“這是……哥哥你住的房子?”走進門的時候,羅賓發出驚訝的叫聲。房屋已經多年沒有打掃,灰塵積累足有半寸厚。在灰塵的幫助下,原本老舊的傢俱顯得更老舊,窗簾死氣沉沉地籠罩着,彷彿這裡已經被遺棄了幾百年一樣。房屋中瀰漫着一股木材腐爛的氣味。

“我們得暫時住在這裡,不能住旅館。”塞文邁進門,同時檢查了一下他上次離開時留下的幾個小記號。結果讓他滿意——自從他離開後,這裡不曾來過其他人。距離這裡最近的幾個房子裡面明顯住着些不好奇的居民。

“我們必須……打掃一下。”塞文突然想起身邊的羅賓。他自己居住在這樣的環境並不會感到不舒服,比這裡差上十倍的地方他也可以泰然處之。但羅賓應該會受不了這個的。

“好髒啊……”羅賓再次感嘆,她四下裡打量,在房屋的角落裡找到了各種生活常用用具,包括清掃的工具,“這裡有水嗎?”

“外面花園裡有口井。”塞文隨口回答,同時考慮應該如何入手。附近的鄰居雖然沒有好奇心,但是如果公開地進行打掃,難免不被人看到。此時此刻,他不想引起任何的麻煩和關注。

“那麼我來動手打掃吧。”羅賓發出一聲歡叫,她跑過去,抓起工具,然後跑向花園。在他阻止她之前,他看到最近的房子窗前出現了一張臉,一張屬於老年婦女的面孔。那人似乎是被剛纔那聲歡呼所驚動,因而在驚訝到底是誰出現在這個廢屋之中。

“對了。”似乎想起了什麼,羅賓停下了腳步,“哥哥,你去買點吃的東西好不好?”她吐了一下舌頭,“一路吃乾糧,我已經吃膩了。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於淨的房間裡好好吃一頓。不過不乾淨你也不可以怪我,因爲他們已經很久沒讓我動手幹什麼活了。”

“你一點都不像個公主。”塞文搖頭嘆息。

一個公主是什麼樣的?羅賓早就忘記了,也許她從來不曾知道過。從她出生開始,她就是作爲一個男孩來撫養的。

塞文轉過頭,再次看了一眼那個在觀察這邊的老人。老人似乎也意識到塞文警惕的目光。隨着窗簾一拉,老人的臉消失在窗戶之外。這種舉動卻隱瞞不過塞文。從窗簾不自然的抖動中,他就知道那個老人依然在窗邊,從窗簾的縫隙中繼續觀察這裡。

但那老人應該沒什麼危險。上一次來的時候,塞文就調查過隔壁鄰居的身份。那是一位獨居了十幾年的老婦人——沒有任何值得特別注意的地方。即使被她看到也不會造成什麼大的問題。他的心突然想到,也許再小的麻煩都應被消弭在襁褓之中……

塞文離開房子的時候,他注意到那個老婦依然在看着這邊。

作爲一國之都,柯迪雅城位於一片廣袤肥沃的平原正中,三條大河交匯於此。它不僅有足以拱衛全市的高大巍峨的城牆,還同時擁有水陸的便捷交通。種種的客觀條件本身已經足以讓它成爲大陸上首屈一指的繁華所在,而在即將進行新皇登基大典的現在,這裡已經難以用“繁華”來形容,而更適合用“密集”來說明。街道上的人流簡直像狹小管子裡黏稠的**,半天都流不動。各地各色的人聚集於此,大量的武裝人員摻雜其中,紛爭與混亂簡直如同蝨子離不開老鼠一樣。

因此,在一個酒店裡發生紛爭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這次紛爭的內容是某位軍官打扮的男人沒有錢付酒賬。

“我說過,我是光榮的皇家近衛軍的軍官!!我怎麼可能去抵賴這樣一筆小錢?”被糾纏住的那個男人揮舞着健壯的胳膊,卻無法擺脫死死糾纏住他的那個老婦人,“我只是忘了帶錢……我以軍人的名譽發誓,我立刻會回來,還給你兩倍的錢,操他媽的!”他向看熱鬧的人羣咆哮着,“要不是爲了那個該死的大典忙昏了頭,我也絕對不會忘記帶錢就出來喝酒。”

“但是大人,我們這裡可是小本生意……”那個開小酒店的老婦女死死拉着軍官的衣襟不放,她用那種老年人的唉聲嘆氣懇求着,弄得軍官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她態度兇狠一點,或者口氣惡劣一點,也許這件事情還能用暴力解決。但這樣一個年紀老邁、而且口氣與其說是債主不如說是乞丐的人,只有最無恥的街頭無賴纔會想到用暴力。

圍觀的人大都抱着幸災樂禍的態度。看起來沒有任何人打算出面幫忙解決這場糾紛。

“我再重複一次,我是近衛軍官。”那個男人拉下領口的金光閃閃的徽章給老婦人看,“看到了嗎?這東西可不是假冒的!我馬上就會回來……”

“用你的金肩章來抵債吧。”人羣中不知道是誰喊出了一聲。這個貌似合理的建議卻讓這個軍官更加狼狽。一個軍人對於榮譽的重視更勝過他的生命——這是湯馬士反覆強調過的。這種違背榮譽的事情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在他走也走不了,在又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得到他人的幫助。

塞文排開人羣,“老人家,”他用最客氣的聲音說道,“請不要這樣,我來替這位朋友付賬。”塞文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銀幣。不管那個軍官喝了多少,在這種酒店裡,他需要付的錢絕對不會超過塞文手中的價值。這個行動很有效,那個老婦人放開了手。

圍觀的人羣很快散去,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了。

“謝謝……”那個高大的男人露出十分感激的表情。他臉上有一條深深的傷疤,那是戰鬥留下的痕跡,“我馬上就……”

“不必,這點只是小錢而已。”塞文大方地回答,“看到一位騎士遇到這樣窘迫的情況,任何人都會慷慨出手解圍的。如果願意的話,是否和在下再喝兩杯?”

這個要求自然不會被拒絕。

兩個人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並沒有費多少工夫,塞文就知道這個男人名字叫雷伊,身份是近衛軍的一名下級軍官,他當這個職位已經十幾年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雷伊沒有對這個突然冒出來慷慨助人的陌生人有太多警惕,而且塞文誘導的技巧也極有水平。在酒精的幫助下,塞文毫不費力地得到了很多平常人不知道的情報。

“所以說嘛……現在大家都有些擔心……湯馬士大人的車隊應該早兩三天就到達纔對……”雷伊一邊喝酒一邊抱怨。

“湯馬士?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騎士?由他保護的車隊應該不會出問題纔對。也許路上出了一點小意外——小病小災、風雨阻路之類不是很常見的嗎?”

“話是這麼說……可是現在有很多傳言,據說霍爾曼殿下爲了防止羅賓王子回來繼承皇冠……所以路上派遣了很多刺客……湯馬士大人雖然很強,但一來年紀已大,二來暗箭難防,三來寡不敵衆……要是再過幾天王子還沒有出現的話,那才叫熱鬧哪。諸侯們正好都聚集在城裡,到時候恐怕會聯合起兵討伐他……那可真有熱鬧可瞧了。”

“這個城市不是在霍爾曼王子的控制之下嗎?我記得首都及首都附近一帶城鎮的軍力是所有諸侯集合的軍力之總和。這是開國皇帝制訂下來的政策。只需要一個命令,不就……”

“嘿嘿……”雷伊明顯已經喝高了,事實上他已經在塞文高明的灌酒技術下喝掉了十幾杯烈酒,“按士兵的數量來對比確實如此,可是呢……”他打了個酒嗝,“除了他安排在軍隊裡當高官的那幫蠢貨,沒有士兵願意效忠於他。要是真的有人找到了他謀害羅賓王子的證據,起碼我就一定會率領我的部下和那些諸侯聯手打進皇宮裡去,我的同僚也一樣……”他再次打了一個酒嗝,醉眼惺忪地看着塞文,“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對霍爾曼和他那幫走狗的反感有多深……如果先皇尚在,憑我的資歷和功績,我早應該被提升爲大隊長,甚至可能被冊封爲一城一地之主啦……你知道我們一幫人湊一起的時候,討論得最多的就是怎麼把霍爾曼派來當我們上司和那幾個白癡一起絞死……”

“如果諸侯沒有能找到證據,卻依然起兵反叛呢?”塞文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那我就選擇旁觀。只要他們不侵擾城裡的居民……哪邊打死我也不管。直到分出勝負,我再出面撈點功勞……”雷伊灌下最後一杯酒,然後直喘大氣,“不行……我不能再喝了……我晚上還要處理諾特大人的營地問題……他們必須被安排在城北的平原……該死,他爲什麼要帶五百名士兵過來……”

“諾特?”這個名字讓塞文頓感熟悉,他突然想起霍爾曼在和他交易的時候,所出示的那疊撲克牌,“這幾位爵爺沒有太大野心,他們只效忠榮譽和忠誠。如果那孩子死了,他們的舉動無法預測。也許是毫無反應,也許會起兵討伐最有嫌疑的人。”在那疊牌的最前端的那一張,就是這個名字。

事實證明霍爾曼頗有識人之明,起碼對那個癩蛤蟆的評價真是一點都沒錯。塞文腦子急劇運轉着,也許這個諾特可以信賴……或者說可以欺騙。

“抱歉……朋友……我實在不能再喝了……”雷伊站起身來,腳步蹣跚,“我必須要走了……”

“祝你一路平安。”塞文說道。

“也祝你一路平安……有需要的話來找我……嗝……我一定會……幫忙……如果你有……麻煩的話……”這名喝醉的軍官搖晃着身體,離開了這家小店。

塞文沒有耽擱,緊接着離去。他已經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情報了。他把需要的食物包好,走出門的時候,發現天已經近黃昏。羅賓已經在房子裡等了好長時間。不知道爲什麼,想到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塞文的心裡就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

塞文用最平常的步伐向回走。像這樣一個衣着打扮普通、行動又從容自信的人是不會受到衛兵盤查的。事實也正是如此,街道上負責警戒的士兵多了好幾倍,卻沒人找塞文的麻煩。他很輕鬆地回到了他的落腳點。

那棟房子依然平靜地聳立在夕陽的光輝下。透過房外破舊的籬笆,可以看到那口水井周圍滿是水跡。這種種正常的跡象卻讓塞文感到無法形容的危險。他馬上找到了讓他感到危險的細節——水桶摔在井邊,看起來似乎只是因爲使用者隨手所扔的。但塞文卻明白這種情況不會出自羅賓之手。那孩子喜歡任何東西都井井有條。

塞文拔出自己的匕首,讓身體融入陰影裡,悄悄接近那棟房子。在失去劍後,他一直使用這把長匕首——這是羅莫留下的,雖然羅莫從來沒用過這件武器。

塞文隱身門後,通過窗戶向裡一瞥。房子裡空無一人。他把耳朵貼到牆壁上,就算人類可以隱藏起自己的身體,但絕對隱藏不了呼吸,除非是死人。

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呼吸,只有死一樣的寂靜。

塞文閃進門。房間被打掃了一半,滿是灰塵的一半地板上,清晰地留着幾個腳印。那不屬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而是全副武裝、腳穿鐵靴的大男人的腳印。

“該死的……”塞文迅速搜索,但沒有能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只能根據痕跡判斷,幾個大男人在他走後不久闖進門,沒有費任何力氣就綁走了羅賓。這地方太偏僻,就算大聲喊叫也不會有人聽見的……不,會有人聽見的。隔壁那個老婦人……

幾秒鐘後,塞文就來到隔壁房子門前。在他打算像一個正常訪客一樣敲門前,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某種香料的氣味。

“進來吧,塞文。我在等你,”一個聲音飄進了他的耳朵,好幾秒鐘後,塞文才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塞文把匕首藏進衣袖,保持着一種隨時可以抽出的狀態,然後走進房門。房間正中擺着一張長背靠椅,霍爾曼正坐在椅子上。他的兩側站着兩個塞文已經很熟悉的人,一個是牧師,另外一個則是那個老魔法師。

“坐。”霍爾曼向另外一張椅子一指,“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羅賓在哪裡?”塞文冷冷地問。

“放心,她很安全。”霍爾曼口吻卻出人意料的溫和,“我只是來找你談談的。”

“談談?我想先問你,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塞文,你要明白,既然殿下打算要用你,自然會把你的情況瞭解清楚。”牧師插話道,“包括你曾經在這裡落腳的事情。”他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你太自信了,塞文。我算到你會回到這裡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你們抓羅賓幹什麼?羅莫王子已經死了。”塞文說道。

“我們早知道他死了。”霍爾曼瞳孔兇猛地收縮起來,塞文這句話似乎接觸到他心裡的某個痛處,“反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好了。那把劍上所附加的魔法毒藥除了殺人外還有兩個作用,一個是魔法定位,還有一個是……”

“……可以接收持劍人附近的聲音。”老魔法師伸出枯瘦的胳膊,露出鳥爪一樣又長又彎的指甲,輕輕地理了一下鬍子,“所以,我們把羅莫王子的臨終遺言聽得十分清楚。當然,其他對話也沒有錯過。”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一陣扭曲,“接下來的一切你自然可以想得到了。”

“那麼你想做什麼?”

“你受命保護羅賓殿下……事實上這很好。不過呢……已故的安菲公主殿下真的給我們找了很大的麻煩。她用密信把機密告訴給了幾個爵爺,告訴了他們羅莫王子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到底通知了幾個人,但要是他們宣佈出來,真的會引起很大的麻煩……真的。而且是毫無意義的麻煩。”霍爾曼保持着他一貫的矜持,停頓了好一下才說出真正要說的話來,“我要給你一個新的委託。”

“如果我拒絕呢?”塞文看着那個魔法師和牧師。前者漫不經心地用指甲理着鬍子,後者漂亮的雙眼透露着冷峻。四周沒有其他人,但霍爾曼既然敢來到這裡,他肯定對自己的安全很有信心。塞文沒有和牧師交手過,但他知道這個牧師不是普通角色,否則也絕對不會擔當這麼重要的任務,而另外一個魔法師身上卻散發着令人不安的陰森森的氣息。塞文還很清楚地記得這個魔法師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突然冒出來的事實。

但即使如此,塞文依然很有把握在這兩個人面前全身而退。

“那我就殺了羅賓公主。”魔法師用最怡然自得的口吻說出了威脅。

“殺了她對你們毫無好處。”

“留着她也沒有多少好處。而且她的孩子必定又會成爲下一次的皇位威脅。”這個老邁的法師露出一個狠毒的笑容,臉上殘忍陰沉的皺紋擠成一團,“所謂的災禍都要在苗子時候拔除。”

“這是暗示嗎?”塞文冷笑了一聲,“暗示我?”

“不是,此時在房子外面,並沒有堅固的大門和衆多的守衛,你只要轉身逃走,我們絕對追不上。”牧師回答,“這是威脅。”

“憑什麼你認爲你可以用她來威脅我?”

魔法師念着一個緩慢的咒語,隨着魔法吟唱的聲音,一個清晰的影象出現在空氣中。塞文清晰地看到羅賓被捆在一個架子前,雙手雙腳同時被捆綁,躺在地上無法行動。架子慢慢地清晰起來,那實際上是個斷頭臺。巨大的月形斷頭斧充滿威脅地插在木臺之上。他看到有一雙手把羅賓拉起來,任憑她怎麼掙扎,硬是把她按在臺上。接着斧頭被一雙粗壯的手臂舉起,舉得高高的,然後落下,帶起一片血花。

“現在這只是個幻影,但我可以保證,它會成爲現實的。也許還會增加一些其他節目。”老頭獰笑着保證,“比如,讓她死前帶點美好的回憶。”幻影裡的哀號如同真實的一樣直刺塞文的耳膜。他看向霍爾曼,霍爾曼正好把視線從幻影中轉回來,在霍爾曼的眼睛裡,他看到得意和滿足。

這不是一個空洞的威脅。

“我會按照羅莫臨死前的希望做的。他希望的東西,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霍爾曼許諾道,“不就是希望他的妹妹自由麼。我可以給她完整的自由……沒有任何限制,也絕對不把她作爲政治的棋子。我可以封她一個閒職,吃穿無憂,讓她住在她喜歡的地方,和她希望在一起的人度過一生。”

“那麼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會兌現?”

“憑王者的信用……啊,我忘記了,信用這種東西對你們而言分毫不值。”霍爾曼故意地加強了後半句的聲音,但塞文不爲所動。

魔法師開始唸誦另外一個魔法,就是上一次塞文曾經見識過的法術。伴隨着冰冷的魔法觸感,房間裡的四個人建立了一個無法說謊的精神聯結。在魔法完成後,霍爾曼正面朝向塞文。

“我會遵守我剛纔的允諾的。”他這麼說道,“現在滿意了嗎?羅莫王子?”

“羅莫王子……”塞文驚異於這個稱呼,但下一秒鐘,通過精神聯接傳來的信息讓他明白霍爾曼的真正意圖。

“現在開始,你就是羅莫王子了。明天,你得出現在加冕儀式上,然後宣佈主動放棄皇冠!”

悠揚的樂聲迴盪在天空之中,籠罩了整個城市。此時,數以十萬計的居民離開自己的家,集中到街道上,每個人都知道今天要進行新皇的即位大典。

即位大典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輩子難得碰上一次,然而流言卻在一夜之間充斥了整個城市。不止一個消息靈通的人信誓旦旦地宣稱,這次繼承皇位的並非羅賓王子,而是被認爲早已經夭折的他的兄長。另外一些人則賭咒發誓霍爾曼王子已經殺掉了那一對兄妹,這次即位大典他會爲自己戴上皇冠。當然,也有人一口咬定這不過是無稽之談,羅賓王子明天繼承皇位的事實是不會更改的。

但是,不管市民們有多少好奇,這個答案他們必須明天才知曉。因爲今天,儀式要在柯迪雅城的王宮內舉行,明天才是新皇遊行。即使如此,皇宮周圍一帶還是被人們擠滿了,爲防止意外發生,以至於幾乎所有的兵力都集結在皇宮一帶。

在沒有人給予過多關心的城市另外一角,數千名從屬不同貴族的士兵悄悄地聚集在一起。在前一天的夜晚,他們已經在各自君主的命令下集結,組成統一的隊伍,並且安置了各級指揮人員。這種組合隱秘而充滿技巧,如果不是內部的人就無法知道其中的真相。甚至在外表看起來,這依然是一支分散的、服裝混亂的來自各地的軍隊。這支軍隊毫無威脅可言。然而此時此刻,這個城市是完全暴露在這支軍隊面前的,城門大開,城裡所有的士兵都幾乎被調集到皇宮維持秩序,而且都沒有攜帶重型裝備。城裡的士兵有上萬,但他們此刻都穿着漂亮但不頂用的布甲,拿着維持秩序需要的短劍或外加一根長矛。而且他們根本沒有戰鬥的心理準備。

塞文緩步走過長廊。

昂貴的繡金絲綢披在塞文身上。他的身體充滿了花朵芬芳的氣味。他的頭髮被梳理得乾乾淨淨,塗上了香油,順從地梳成一個漂亮而不浮華的髮式。在他身邊的人都用最莊嚴的態度和最卑躬屈膝的表情跟隨着他。

這真的是好笑。

塞文走過皇家廣場,走向對面的大禮堂。舉國最有名望、最有權勢,以及最富有的人都集中在那裡等候着他。成排的士兵明白他的身份,因而以最恭敬的姿態向他鞠躬行禮。在他最終伴隨着地毯和音樂走進大禮堂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爲他讓路。在禮堂的中央,擺放着他曾經見過的至尊皇冠。

三個身穿白色袍子的老人走上來。塞文知道這些人是來驗證他的身份的。他舉起手裡的那個徽章,同時**自己的手臂,露出證明他皇家血脈的灰色斑塊——毫無意義的皇家血脈。

三個老人退去,人們從他們恭敬的表情就知道這個男人確實是擁有皇族血統無疑。塞文走上前,把徽章嵌進皇冠的缺口。這確實是皇冠的一部分,因爲結合得是如此完美。在嵌入的那一刻,魔法的光輝籠罩住這個無價的皇冠。看到這一場景,已經不需要他作任何介紹,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他的來歷,在等待着他的宣言。數名德高望重的神職人員已經在一側準備着爲他主持加冕的儀式。

“我憑我的血統宣誓……”塞文提醒自己是個受過良好禮儀教育的魔法師,所以他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的優雅和平和的態度大聲宣稱。他看到了霍爾曼的笑臉,那張笑臉銘刻着裸的威脅。

“我將放棄皇冠的權力。”塞文冷靜地說出這句話時,立即引起四周不安地**。在所有的貴族官吏都爲這句宣言震驚不已、未能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抓起徽章,快步走出禮堂側門。這徽章不屬於他,也不屬於霍爾曼,而屬於羅賓。

“諸位……”塞文聽到了不可避免的竊竊私語聲、嘆息聲和不甘心的挽留聲,但在所有聲音中,最清晰的是霍爾曼的勝利宣言。霍爾曼將登上皇位,戴上劍刃皇冠。

但一開始,羅莫就不曾真的想長久保留這個皇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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