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龍素心中當然知道答案,座下犬馬二獸,那些個王侯貴族出去圍獵的時候,當然不可能讓馬去追逐獵物,那麼先發者自然是犬。

犬聞道味道去追逐,其餘人才能騎馬跟上捕捉,這是不需要思考的答案。

她的眼眸中,光線向下方移動,表示她現在思索結束了。

“我聞李斯此人,似乎以前當過管理糧倉的小吏,他自比爲廁鼠。”

程知遠:“他還說人無所謂能不能幹,認爲人人的智慧本相差不大,區別只是在於能否抓住機會和環境對吧。”

“所以我說他是狗,當然,我和老師說了,李斯是廁鼠,也是一隻亡羊,歧路亡羊。”

“現在還要加上一個犬了。”

程知遠閉目:“相君者李斯,王需要的東西,他會竭盡所能去爭取,惡王自有惡犬,良王當有良犬,只是君王崩落之後,座下的犬,就成了亡羊。”

“韓非是馬,能負重,更是一匹千里良駒,然而馬麼,越是好的馬,越是得到君王的歡喜,恨不得和它時時刻刻待在一起,然而這匹馬一旦有背主的行爲,那麼君王再喜歡它,也只能把它烹殺。”

龍素皺眉,久久不語,她的脣齒抿着,輕咬白牙。

程知遠又道:“你也不必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了,你覺得韓非是個大才,不被荀子錄用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其實老師已經和我說過了,兩個都會要的,你放心吧。”

龍素擡頭,娥眉微動,眼神露出疑惑。

程知遠的語氣有些奇怪,似是幽遠,似是有些期待:“願爲秦王效犬馬之勞。”

話說到這裡,嬴異人在一側聽得已經有些驚異,他張了張嘴,卻又有些拘謹,這一下又不知道該如何插進話頭了。

只是自己先生與儒門龍素的對話,三言兩語,透露出的信息卻是有些驚人了。

程知遠看向異人,也給他倒了一杯茶,後者連忙接過,有些不知所措。

“秦國必勝,大勢不可更改,但是荀子爲何不去秦國?只因爲秦國是不會允許思想的存在的,他們唯法度是準則,商君書纔是國策,稷下百家爭鳴,談話其中自然也是百無禁忌,但是在秦王看來,不過都是一些好耍嘴皮子的人罷了。”

“你日後或許也能成爲秦王。”

嬴異人頓時嚇了一跳,對程知遠苦笑道:“先生說笑了,實不相瞞,異人在家中,排行微末,母與異人皆不被父親所喜,異人一身無有所長,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那秦王大位,異人從未曾起過半點這般念頭。”

他是這麼說的,且神情苦澀,不是爲了秦王位,而是因爲想到自己母親,又想到自己如今,對未來感到了一些迷茫。

龍素忽然敲了下桌子。

“嬴異人,君之父乃是秦安國君,他膝前子女衆多,君,確實不怎麼出彩。”

異人苦笑,不能說什麼。

但是龍素話峰一轉:“但現在不出彩,不代表日後不出彩,李斯的話,君之前也聽太學主說過了,他自比喻爲廁鼠,隨後辭去小吏來稷下求學,如今拜師大祭酒,這何嘗不是對人生的一種選擇?”

嬴異人點了點頭,拜了一禮。

程知遠道:“卞和獻玉前,和氏璧也不過就是一塊石頭而已。”

話語至此,嬴異人已經無法再說什麼,只是心中感激,自覺如今有此緣法,跟隨先生學習,自然不能放棄這得來不易的機會。

同時,嬴異人在內心深處,也已經對李斯與韓非二人,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所謂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李斯是犬,每逢遇獵必爲前驅;韓非是馬,能負千里,馱國而行。

要會用,否則馬成瘦馬,犬成惡犬。

程知遠故意爲之,他的目光從嬴異人身上收了回來。

他與龍素開始講解《連山易》,當然,說的都是白日間題目的後續延伸,當程知遠說到如果她想學的話可以傳授一半,龍素卻輕輕搖了搖頭。

“只知道基礎的公式便可,程....知遠,你.....不打算從我這裡拿點什麼?”

龍素的話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也有些狐疑,卻是對程知遠道:“雖說君子不可隨意懷疑他人,但是你......你,不做交換,真的把所學知識傳授與我。”

“這可是傳道之恩。”

程知遠:“怎麼,你心中有愧?”

龍素眨了眨眼,明智的沒有說話,她下意識感覺程知遠在語言中挖了個大坑。

程知遠心道這姑娘又在想什麼東西,雖然奇怪,但很快就想通,心道估計龍素是對於自己前幾次和她談話中的“反覆提問”產生了點心理陰影。

這姑娘可真有意思....哦不對,現在的這具身體,從黃厲之原到現在,自己差不多是十六了,十六歲的軀殼,二十餘歲的心,而龍素應該是....十八還是十九了?

她可比自己大一些。

“行了,傳道之恩你記得就行了,日後如果我找你幫忙,你不要把我拒之門外就行了。”

程知遠說這句話的時候,依舊在寫着一些公式,龍素則是認真的道。

“君子一言,駟不及舌!”

(一句話說出口,四匹馬也拉不回來——《論語·顏淵》)

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嚴肅,肩膀也緊緊繃着,正襟危坐。

“傳道,授業,解惑,該做的你都做了。”

龍素忽然開口,問道:“如果我願意跟你學習數學......”

程知遠的筆停了下來,擡頭看她道:“你不會的,君子豈能三心二意?”

龍素嘆了口氣:“話是如此說。”

話是如此說,欲言又止,那就是不行,只是一個嘗試和提議。

龍素自己也知道當然不行。

程知遠道:“所以說麼,日後我必然有請你相助的時候,那時候你如果還有學習數學的心思,便來找我吧。”

“人的時間是寶貴的,就像是我送給你的沙鍾一樣,要珍惜眼前啊。”

龍素忽然道:“是白駒烈馬,忽然而已?”

程知遠看向她。

龍素忽然一笑:“你倒真會說些好聽話。”

程知遠:“若說巧舌如簧倒還算不上。”

龍素搖搖頭,抿嘴笑着。

燈火搖曳,窗臺卷展,光陰泄行與星辰間隙,人間如畫,此夜有許多人不能入眠。

————

李斯猛然從夢鄉中驚醒,面頰蒼白,大汗淋漓。

無以言喻的噩夢,李斯夢見自己看到一座極高的臺,上面寫着數枚大篆,而那些大篆就像是長了眼睛的惡鬼,不斷髮出迴盪蒼穹的悲鳴聲。

那就像是泰山下的地獄哀嚎,又像是傳說中來自龍淵的哭泣。

而李斯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廁鼠,真的成了老鼠。

這個噩夢沒頭沒尾,李斯也不知道這預示着什麼,他看到外面的天空,此時雞還沒有打鳴,沉沉的星辰高掛在天空上,李斯回憶着今日進入講學館所聽聞的一切,莫名的對自己以前所學之道產生了一些懷疑。

他身爲考試的學子,是不能在講學的時候進入東院的,但是李斯早就盯上了一個人物,那個愣頭的腦袋是太史簡,他找到太史簡,很輕易的就忽悠了他,然後讓太史簡把他帶了進去。

就這樣偷偷聽了兩日。

太學主所講之道,實在是聳人聽聞,李斯不笨,只是所學的東西不在數學上,但他的眼光非常毒辣,所以自然能知道,太學主所講的東西,都是能夠改變世界格局的東西。

只是眼下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而且李斯因爲第二日的講學也聽了,所以知道玉連環,飛箭不殺人,飛鳥之影未嘗動,包括無限面積那些悖論都已經被破解,同時也知道太學主給蕖衍畫的那副草圖與公式。

他很快就從中悟出了些東西,但是總感覺還差了點意思。

機械是人類進步的方式之一,就像是上古時代有巢氏製作房屋來躲避猛獸,峙峪氏發明了最古老的弓,雖然簡陋,但人類卻有了對付猛獸的遠程方法,不必再拿着棍棒冒死上前。

他知道太學主的所學,如果能夠全部展現給世人的話,那必然要震驚天下。

“程子!”

李斯整理了衣冠,匆匆的出門去了,他打算在今日拜見程知遠,希望能從他這裡掌握突破口,從而得到荀子的看重,他知道太學主是荀子的弟子,而且這兩日觀之,很有可能還是極得意的門生。

爲吏之道,遊學之道,不單單是要靠才華,也要靠人情世故,要攀高枝,環境決定人的秉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願意這樣,而是身不由己。

事半功倍和事倍功半,兩者應該取誰,自不必說,李斯自己是不在意自己是什麼顏色的。

這個無所謂。

不過他當然不知道,程知遠已經把他舉薦給了荀子。

所以他掐的時間出了點問題,並沒有見到程知遠。

————

而今日程知遠受到了君王后的召見,在早晨的時候,龍素拜別程知遠,她徹夜未眠,精氣神明居然也如程知遠一般不曾有半點衰落,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當然更有意思的是另外一件事。

“二月二這方稷下選學完畢之後,程,你我應該還有再見的時候。”

程知遠搖頭:“還請解惑。”

龍素道:“儒門八脈會試,你既認了大祭酒爲老師,到時候哪怕是充人數,你也是一定要去的。”

程知遠眨了眨眼,把手託在下巴上。

不會儒家道理,去了果然就是個湊人頭的。

至於地點,龍素所說,或許會在白鹿宮?

當然,也或許會在原本的魯國都城,畢竟孔子最喜歡的就是魯國,那既是他的故土,也是因爲魯國最尊奉周禮,雖然現在魯國已經打出了白旗,早就掛掉了,但是魯國故土還在,禮儀之風還在。

孔子游學,一般不在一個地方久待。

龍素說完之後,拜了一禮,是對於昨夜傳授數學諸公式的感謝,與此同時,程知遠正剛剛還禮結束,忽然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一幕。

龍素伸出手掌,從眉心中取下一道氣息,那氣息在她的手掌中沸騰扭轉,頃刻須臾,便化爲了一柄黃澄澄的大鉞!

這是天子之氣所聚,聚了一瞬便又散開,復歸於眉心之中。

武王鉞!

龍素低着頭,此時握住拳頭,而後轉身離去。

程知遠倒是一愣,隨後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嘿”!

這算什麼,間接承認?

程知遠心道真是有意思極了,而龍素微頓步伐,這時候程知遠上前兩步,輕聲說道:

“有緣相遇,胡不相知?”

龍素:“夢幻之中,假意虛情而已。”

程知遠:“那真實之中,便是真心實意了?”

龍素嘆了口氣,卻是轉過來,忽然笑道:“着實是小人也!”

程知遠恭敬起來,揖禮且意味奇怪道:“小人送君子於此。”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程知遠沒有說這句話,因爲說出來,或許那姑娘就會翻臉了。

還是等下一回再說吧。

於是那姑娘走了,步伐輕快,比起來時的躊躇,她離去時,就像是一隻美麗的朱鷺!

在龍素走後,程知遠知道,自己也要去幹正經事了,他讓異人留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前去覲見君王后。

於是大約一刻之後,匆匆前來的李斯沒有見到程知遠。

他見到的是在家做公式的嬴異人。

異人眨了眨眼,忽然失笑:“李斯?我們又見面了。”

李斯也有些愕然,不免道:“是的.....又見面了.....”

兩人在北偏西第三館相遇,後面發生的事情無外乎談論時政,嘴炮打的通天響,這都和程知遠沒有太大的關係。

經過甲士的引領,他來到了齊王宮的別苑。

君王后在這裡,她靠在欄杆上,邊上就是湖泊,裡面倒映着她的影子,而那隻木梳在她的掌握下,於三千青絲上來回遊走。

她在梳妝,似乎並不介意被程知遠看到。

“前些日子你打了太史簡,不怕我找你麻煩?”

君王后在看着水波,梳理長髮,程知遠見過禮後,緩緩吞吐道:“這是揚名正身的好事情,王后怎麼會怪罪我呢。”

君王后不免一笑:“聽說你還打過趙王長孫?”

程知遠:“打過,打的可重。”

君王后道:“看來趙國的王孫也難逃脫說劍人的毒手,不過那趙遷素來名聲不好,捱打倒也是情理之中。”

“不過你擔任西天星宿,打了趙王孫,趙王居然對此不聞不問......”

君王后此時梳妝結束,她手中的木梳輕輕一晃,煙霞驟起。

程知遠擡頭望去,這片蒼天青水,原來正在一口箱子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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