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笙也循着那聲音轉過頭去看,只見就在跟他們隔了有兩桌距離的桌子邊上站着一個年齡約莫四十上下的男子,留着絡腮鬍子,頭髮也是胡亂的挽成了一個髻用筷子固定,他身上穿着一襲粗麻長衫,然而周身的氣質卻又不同於楚雲笙他們這桌的兩位憨厚的大哥。
見到四下裡的喧囂也漸漸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才擡手有模有樣的捋了捋自己的鬍鬚,然後擡手用手指的關節處敲了敲桌子,大聲道:“我知道在座的大多數是要奔着五洲大陸去的,出了這港口,明日乘船如果順利的話,不出兩日就能到達無望海對面的無望鎮,但是啊,不是我要掃大家的雅興,我剛剛跟着那出海回來的船隻回來,這五洲大陸去不得,當真是去不得啊!”
一邊說着,他彎腰在座位上坐了下來,並擡手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飲盡杯中的酒,眸子裡還帶着隱隱的擔憂。
周圍的人的談話被他打斷,本來就已經提起了好奇心,卻奈何他沒頭沒腦的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而他又不說明前因後果,讓大家一時間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有性格偏外向的人,已經對他大聲道:“這位大哥,何出此言?”
“對啊,就是,通商互市的旨意才下達,你就在這裡散播謠言,你就不怕官府的人將你抓去嗎?”
“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在裝神弄鬼,故意想嚇唬我們,不想讓我們踏足五洲大陸的。”
一時間,大堂裡響起了一連串的質疑的聲音。
而這些話也都紛紛傳入了那人的耳裡,他卻也不急,慢悠悠的咂了一口酒,才道:“我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做,故意在這裡尋大家開心,實話告訴你們吧,五洲大陸不太平,要打仗了,咱麼這個時候去,不是正好去送死嗎?”
聞言,四下裡也跟着響起了一片咂舌的聲音。
而剛剛看到他的樣子,本以爲也是個故弄玄虛在這裡賣弄的,所以楚雲笙已經轉過了身去,準備拉着藍衣離開,然而她的步子尚未提起,身子還沒有來得及起來,就聽到了這麼一句話,讓她當即就楞在了原地。
那人說,五洲大陸要打仗了……
陳國已王,所謂的五洲大陸,如今也只剩下四國而已,楚國,燕國,趙國,衛國。
而這四國,無論是哪兩國交戰,都已經與她有抹不開的聯繫。
而且,尤其是燕趙交好,何容一心要利用唐雪薫順帶將燕國作爲自己的天然屏障,所以燕趙是不可能開戰的,那麼剩下的兩國,無論是哪一個,都足以讓她心急如焚。
而那個侃侃而談的中年男子似是聽到了楚雲笙的心聲一般,他擡手放下手中的酒盞,站起了身來,一邊彈身上的長衫,一邊大聲道:“這可是我親眼所見親耳聽到的,據說趙國燕國已經屯兵三十萬在楚國的邊境,企圖用昔日覆滅陳國的方式將楚國滅掉,而楚國又怎可能是像陳國那樣的軟豆腐好欺負的,我昨天在無望鎮聽到的消息都說楚王已經親帥了二十萬精兵前往漯河一帶,準備迎敵,雖然她們開戰沒有我們什麼事兒,但是諸位兄弟們,你們可要知道,我們遼國通往五洲大陸必經的落腳點無望鎮可是在楚國的邊境,而那裡距離兩軍即將開戰的漯河一帶也不過百里,一旦開戰,必將是血流成河屍骨堆疊如山,無望鎮不可能不被波及,所以我勸大家還是趁早回去,等他們那邊消停了再去湊個熱鬧罷!”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那可真是去不得了,可是我這好不容易騰出時間,都到了這裡了,怎麼可能就這樣回去呢?”
“誰說不是呢,這可怎麼辦?”
……
四下裡討論的聲音此起彼伏,然而楚雲笙卻已經無心聽進去,她擡手將別在耳後的幃帽黑紗放了下來,然而,才做出這一個動作,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居然有些顫抖。
楚國和趙國要交戰了。
算起來,在半年前她去漯河一帶探查情況的時候,發現何容將那秦家軍十萬降兵用作戰俘來鍛造兵器和武器的時候,就知道這些必然有一日會被何容用到戰場上,而他所針對的對象不是楚國就是衛國。
然而,她卻也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早。
而如今,楚國初定,蘇景鑠才坐穩了帝位,有沒有從沈將軍手中奪過兵權都尚未可知,又如何能抵擋的了燕趙的聯軍!
越想,楚雲笙就越是擔心。
“小公子,你沒事吧?”
同桌對面的那個大哥發現了楚雲笙的異樣,連忙停下了手中夾菜的動作,擔心的看向楚雲笙,在楚雲笙放下幃帽黑紗的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楚雲笙的臉色變得煞白。
聞言,楚雲笙這才勉強回過了神,她搖了搖頭,卻並不想再說什麼話。
見狀,那個大哥也沒往心裡去,他嘆了一口氣,才道:“看小公子這神情,想必就是那楚國人罷?不然也不會如此擔憂,不過這天下事,你爭我奪的,也都是各方權貴的事,苦的是我們老百姓,看小公子的穿戴,應該也是富貴人家,所以雖然難免要揹負戰亂,但也不至於衣食沒了着落,那些憂心就讓那些該操心的人去操心吧,如果小公子怕回去路上不太平,大可以先在我們這裡住下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去我們家也可以,我們家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屯子裡……”
不等那人的話說完,楚雲笙身邊的這個大哥已經奪過了話頭道:“我家離城還要近一些,如果小公子不嫌棄的話,去我家裡也是很好的。”
楚雲笙沒有想到自己隨便請人吃了一餐飯竟然還能得到別人這般熱情的回報和寬慰,雖然心意她領了,然而現在這樣的情況讓她如何能坐得住,她連忙搖了搖頭,並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道:“謝謝兩位大哥,讓你們擔心了,其實我並不是楚趙之人,只不過有一位故人在楚國,一想到他,所以難免有些擔憂他的安危。”
一聽到這話,那兩人才鬆了一口氣,並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然後,楚雲笙對面坐着的那個漢子又道:“不知道小公子是衛國人還是燕國人呢?”
不知道好端端的爲何問起了自己的來歷,楚雲笙雖然不解,卻還是如實答道:“我是衛國人。”
聞言,對面的大哥面上一鬆,露出了一抹笑意道:“衛國好,比起來,這衛國可算是安全的,昨日我在城頭做活計的時候,還聽路過的從五洲大陸回來的俠客閒談說你們衛王剛剛對全國下了詔書,說是要大婚。”
聽到這句話,楚雲笙又是一怔。
因爲這句話帶給她的震撼力跟之前得知燕趙同楚國交戰是一樣的。
小舅舅要大婚?!
之前姑姑爲他選定了李家的女子,後來因爲李家暗中同何容勾結,居心叵測意圖謀逆,讓姑姑和小舅舅吃了苦頭並險些栽了跟頭,然而,這一次又是要娶誰家的女子,而且還這般聲勢浩蕩的昭告天下?
而且,如今小舅舅再度大婚,是不是也說明姑姑確實已經平安的回到了衛國?
一時間,因爲這人閒談的一句話,讓楚雲笙想到了無數的可能,而她也再坐不住,直接擡起手來,掀開一角的黑紗看向對面的大哥道:“不知大哥可否將剛剛的話細說一遍?”
聞言,對面的那人也只當是楚雲笙本來是衛國人,所以對自己國的事情格外關心罷了,也沒多想,當即就將昨日裡從那些遊俠口裡聽到的消息一一道來:“我也只是聽說,不過想來這麼大的事情大家也不敢亂傳謠言,說是衛國曾經都是二公主幹政的,但是之前不是鬧過一出二公主和親去了趙國同趙國的太子定親,最後太子獲罪,這親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然而,現在衛國想同趙國重修舊好,衛王主動提出要迎娶趙國的月英公主爲後,並且已經昭告天下,而且此時也獲得了趙國的一片贊同,這對你們衛國來是好事啊,如此一來,燕趙衛三國結成聯盟,至少不必再陷入戰事……”
砰!
不等那人說完,楚雲笙已經一個沒忍住一手拍在了桌子上,而這一聲響也在大堂裡引起了不小的關注,楚雲笙這纔回過神來,連忙放下了黑紗並對對面的大哥帶着歉意道:“是,是好事,我一個激動竟然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說着,不等對面的那個漢子再答話,楚雲笙又道:“兩位大哥先慢用,我們奔波一天也累了,就先回房歇息了。”
話音才落,她就已經站起了身來,並同藍衣一前一後的往大廳的入口走去。
一邊走,她一邊用牙齒抵着舌尖,竭力在將剛剛那人的話消化掉,並強忍着自己的情緒。
然而,這消息對於她來說帶來的衝擊力太大了,即便是她已經如此努力在掩飾,卻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微微顫抖。
而她此時滿腦子裡,也都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剛剛那位大哥的話。
衛國要跟趙國和親了!
而這一次和親的是她的小舅舅,而他要娶的竟然是何容唯一的妹妹,何月英!
如果是他不知道昔日趙國對陳國和衛國的傷害,那麼也應該知道之前姑姑被迫和親一事也是何容一手策劃的,他怎麼可能做出如此的決定?姑姑又怎麼可能答應他做出這個決定?
一想到這裡,楚雲笙的渾身都氣的發抖。
然而,在走出了兩步開外之後,她發熱的頭腦又稍稍的冷靜了下來,不由得想到另外一層,依照她對姑姑的瞭解,她是不可能答應此事的,而她如果現在在衛國的話,又爲何沒有攔着小舅舅做出這個荒唐可氣的決定?
一時間,楚雲笙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堆亂麻。
在經過櫃檯的時候,她的心思也都在思考這件事情上,所以一直到跨進了後院的門檻,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剛剛在路過櫃檯的時候……她的鼻尖上似乎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
那一抹幽香如此熟悉,帶着讓她安心的力量,只需輕輕一點,就能讓她確定是那人的存在!
想到此,她也毫不遲疑,當即便轉過了身子大步朝着剛剛路過的那櫃檯走去,在這一瞬間,她的整顆心都似是要跳出嗓子眼了,不過兩三步遠的距離,她卻猶如走了半個遼王城那般漫長,而同時,腦子裡已經飛速的轉出許多接下來可能看到的畫面,可能看到的那人……
然而,等她一路衝到櫃檯前的時候,卻見那裡只有兩三個正在付賬的陌生男子以及櫃檯裡面正在低頭撥弄算盤珠子掌櫃的,而這裡也只有整個大堂裡傳來的飯菜香味以及來往的衆人身上的體味和汗味兒。
確定這裡並沒有,楚雲笙又發了瘋似得衝到了店門口,然後站在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大街中央擡眸迅速的掃視着來往的人流。
然而,即便是她睜大了眼睛,這裡人來人往,諸多的面目和背影中,卻依然不見有自己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怎麼了?公子?”
對於楚雲笙突然發了瘋似的往回跑並一路追到了這大街上的行爲,藍衣自然是不解,她也緊隨其後跟了上來,看到楚雲笙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她不由得擔憂道:“是有什麼不對嗎?”
聽到藍衣的話在耳畔響起,楚雲笙這才收回了心神,她搖了搖頭,在幃帽黑紗的遮擋下,她的嘴角微微一揚,露出了一抹苦澀和諷刺的笑意。
諷刺的是自己。
一定是瘋了,竟然能在這時候,在這裡隱約聞到那人身上的味道,而他又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想到此,她又搖頭對藍衣道:“沒什麼,走吧,我們回去休息。”
說着,她率先轉過了身子朝客棧走去,然而,在她轉身的瞬間,強忍着的淚水還是自眼角滑落並順着臉頰到了腮邊。
入口,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