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慌張?”方無際一把扶住那人, 那人的神情跟見了鬼似的,雙腿一軟,舉着手中的帖子就跪了下去, “大魔頭扶疏要殺小姐。”
方小月噌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外面都說小姐殺了扶疏最寵愛的侍女, 扶疏已經當着天下人的面前發下血誓, 此生不殺小姐絕不罷休。”
方無際青着臉展開手中的戰帖, 帖子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的, 中秋月圓之夜,白雲山,決一死戰。
“不!我沒有殺伊紅柳!老哥, 你信我,不是我!我沒有殺她!”方小月臉色蒼白如紙, 看着方無際手中的戰帖, 只是搖頭, 一個勁的否認。
方無際身形搖晃了一下,似是有些支持不住的扶着桌沿, 聲音沙啞的道:“紅柳她……她死了?”
伊紅柳死了,死在百里飛雪下,漫天飛絮飄揚,她一身豔麗的紅裙,微闔雙目, 靜靜的躺在落絮中, 安靜的像一個瓷娃娃。
昔年, 白衣教主扶疏爲討心上人歡心, 徹夜創出一套名爲百里飛雪的劍法, 自此成爲天下有情人心中的典範。伊紅柳死訊傳遍江湖時,所有人腦海中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個人的名字——方小月。
江湖中多八卦, 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了各種版本的猜測。江湖弟子最愛風月,便有了風月版的,說方小月因愛生恨,殺死伊紅柳以泄心中之憤。無論是真是假,總之有人信了。江湖便是這樣,即便你有一千張嘴,有些事情是越說越亂,所以方小月學會了閉嘴。
伊紅柳下葬的那日下了一場小雨,扶疏一身白衣站在滿山縞素中,雨水將他的髮絲打的溼漉漉的,他卻渾不在意。
碧夢清終於看不下去了,撐着一把紫竹傘站在他的身後。伊紅柳生前最愛的便是這種紫竹傘,傘面上綴着蘭草,襯着一身紅衣的她豔麗照人。
扶疏想起他們小時候經常跑到山上來玩,伊紅柳是女孩子,自然喜歡那些花花草草,他是男孩子,就對那些飛禽走獸比較感興趣。兩人雖然經常意見不合,卻也相處的很融洽。再後來,他被沈簫選爲繼承人,她去做了侍女,兩人地位發生天差地別的變化。
他記得,那天的她很不開心,於是他上前握着她的手說:“不用在乎那些,在我心中,什麼都比不上你。”她才重新綻開笑臉。
猛烈的咳嗽聲傳入碧夢清的耳中,她伸出手一把握着他的手,迫使他展開掌心,瞥見掌中那抹殷紅時倏地變了臉色。
扶疏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無妨,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向天借命,能活到如今,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不會讓你死的。”碧夢清看着他的笑臉,目光不由得的癡了,低聲喃喃着,像是宣誓一般。
一場雨剛過,地面還有些溼。方小月提着裙襬和小珍珠出了名劍山莊的大門,自伊紅柳之死傳遍江湖,她毫無疑問的成爲了江湖最熱的話題人物。
方小月覺得自己的心理素質還是挺不錯的,被人拋棄,被人追殺,她照樣吃好喝好睡好,非但沒有瘦下來,反而有長胖的趨勢,這確實是一個令人惆悵的事實。
“走開,臭要飯的,這裡也是你能待的,快點滾開,小心爺對你不客氣!”剛出門,就聽到守門侍衛的大嗓門。她擡頭望去,只見牆邊的水窪裡躺着一個男人,男人背對着她們,頭髮亂糟糟的黏在身上,因爲守衛們的拳打腳踢,他不得不蜷縮起來,以減少受害面積。
“怎麼回事?”誠然,方小月的骨子裡還殘留着女俠多管閒事的美好品德。
“回小姐的話,這臭要飯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賴在山莊外已經好幾個月了,怎麼趕都趕不走。兄弟們怕他是魔教派來的奸細,這纔出手教訓的。”
“他好像被你們打死了。”看着那人一動不動的躺在水窪裡,方小月沒來由的覺得一陣心慌,忍不住走上前去扶起那人。將那人翻過來的瞬間,她呆了呆,驚呼出聲,“風珞之!”
“他發燒了,小珍珠,快去請大夫,你們幾個把他擡進莊內。”呆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方小月很快就感受到了懷中男子身上不同尋常的溫度。
在方小月犯迷糊的一年間,江湖上發生了很多事,最令人震驚的莫過於睿王聯合一些江湖人士造反,只可惜沒多久就被朝廷和扶搖宮聯合鎮壓了下來。睿王被賜毒酒,他府中的那些江湖人士自然也不能倖免於難。
方小月清醒過來的時候離風珞之被處死已有半年。她聽方無際提起那段慘烈的往事,方無際告訴她風珞之是被凌遲處死的,連屍骨都沒有留下來。終歸她是愛過他的,那夜她流了整整一夜的淚。後來她打算給他立一座衣冠冢,臨了才發現自從他們分手後,他什麼也沒留給她。
方無際將風珞之留給她的休書交給她,告訴她,怎麼說她也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並不想連累她,所以在獄中連夜寫了這封休書託人送回名劍山莊。
她想問風珞之走的時候有沒有痛苦,終究還是將那個疑問嚥了下去。
灰飛了,煙滅了,那些愛恨情仇也就隨着時光的洪流被掩埋在記憶深處,也許終生不再想起。此恨無關風與月,方小月想,她和風珞之之間大抵如此。
大夫很快過來,替風珞之把了一會兒脈,提筆開了藥方。方小月叫人送來熱水,細心的替風珞之拭去身上的污垢。
她仔細端詳着他的臉,他整個人幾乎瘦了一圈,抱在懷裡的時候只覺得硌人,讓她怎麼都無法將眼前這個人與當年那個風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重疊起來。
終歸,他們都變了。滄海桑田,古人的感嘆也不過如此。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緊緊抓着她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眼睛沒有睜開,只是喚着她的名字。
方小月默默掰開他的手,轉身接過小珍珠遞來的藥碗,一口一口喂着他藥汁,雖然灑出了不少,終究是喝完了。
房內的氣氛沉默的有些過分,她靜靜在牀邊坐下,擡頭對小珍珠道:“你先出去吧。”
小珍珠點了點頭,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往外走。
方小月開始發起呆來,她忽然想起曾經的那些往事。明明她還年輕的很,近來卻總喜歡沉溺在回憶中。當年看不透的種種,如今想來竟有種徹悟的感覺。她想,終歸每個人都是要長大的,她不過是用失去來換得成長。
在她幾乎要睡着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沙啞的聲音:“小月。”
她偏過頭去看牀上那個睜着眼睛看着她的男人,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他。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你抱着我,像當初一樣叫我的名字,你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喊我。”他閉上眼睛,臉上現出恍惚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又重新睜開眼睛,深深的凝視着她,淡淡的笑了,“原來這並不是夢,真好,真好。”
“風珞之。”她截斷他的話,“你身體不好,不要說那麼多話。”
“我怕有些話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小月,其實我早就後悔了,聽到你在海上出事的那會兒我就後悔了。好傻,真的好傻,仇恨那麼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卻爲了它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小月,是我對不起你,如果能補償你,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不用了,風珞之,真的不用補償了。”她緩緩搖頭,眼中已有淚光,“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年輕,根本不懂感情是什麼。”
“是啊,太年輕。”他低低的嘆着,“小月,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努力活下來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已經不奢求什麼,欠你的那份幸福,我一定會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