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中書首相，默默擡頭，看了沈毅許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家才嘆了口氣，指着椅子說道：“年輕人不要着急，坐下來說話。”
沈毅沒有聽話，而是依舊站在原地。
見他不願意坐，陳靖先是微微皺眉，然後開口道：“今天讓你來，不是要爲難你這個後生，你師伯趙昌平，岳父陸治中，老夫都是見過，也都是認識的。”
陳相緩緩說道：“你我都是兩榜進士出身，都同在朝堂爲官，只不過老夫比你早一些進入朝堂，現在想要跟你說一說做官的道理而已。”
沈毅微微低頭。
“相國指教。”
陳靖輕聲道：“古書有云，設天子以爲天下，而非設天下以爲天子。”
“你是二甲進士，這話你自然是讀過的。”
“我輩讀書人，進入朝堂，是要安邦濟民的。”
聽到他這句話，幾位宰相都是面露異色。
“應該是諸位相公的事情纔對。”
其他三個宰相都是禮貌性的婉拒。
………………
陳相看着沈毅的背影走遠之後，默默站了起來，走到了議事堂的公房裡。
陳靖微微搖頭。
沈毅依舊態度堅決，他沉聲道：“這件事，非是下官能夠參與進去的，下官也沒有能力參與進來。”
陳靖開口說道：“爲了家國安定，爲了天下蒼生。”
一旁的崔煜默默嘆了口氣，他環顧左右，開口道：“諸公，崔某還是覺得，不能任由年輕人胡來。”
“再不去，恐怕去不了了。”
“理是這麼個理。”
沈老爺說完這句話，對着陳靖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人各有志。”
陳靖語氣裡有些無奈，他開口說道：“勸我等都已經勸過了，前天昨天，一共兩天時間，我們五人先後進宮，勸陛下暫時擱置淮河水師一事，但是結果你也看到了。”
沈老爺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
沈老爺面色平靜道：“相國站在高處，應該能看到更遠的地方，也應該知道，這場仗避不過去，下官這一代人不打，下官的下一代人也要打。”
因爲是秘密出行，並沒有幾個人來送他。
沈老爺拱了拱手，開口道：“下官，多謝相國厚愛了。”
第二天上午，沈毅在兵部把武選司的差事交割給了下屬鄭嶺，下午的時候他又回到家安排了家事。
陳靖搖了搖頭，笑了笑：“也罷，人各有志，老夫不爲難你了，不過你回去之後，要好生想一想這件事情。”
沈毅低着頭，沒有擡頭：“陳相說的這些，下官心裡都明白，但是相國方纔也說過，下官這等臣工，只需要盡職盡力就好，至於勸諫天子，修正朝廷……”
沈毅微微低頭道：“是，下官回去會考慮的，不過下官也有一句話想跟相國說。”
陳靖淡淡點頭。
“那光顯兄不妨再進宮一趟，勸一勸陛下。”
尤其是對那些剛剛考中進士，剛剛進入官場的人來說，這番話很可能就會讓他們熱血沸騰，然後順着這些個宰相的意思辦事，接着自毀根基。
宰相陳平安看了一眼崔煜，心裡微微冷笑。
崔煜神色一僵，然後鬱郁的說道：“昨日不是已經去過了麼，陛下那裡話，始終咬着錯該不該查，惡該不該究，咱們沒有辦法。”
這種事，沈毅要是做了，那就真的是自斷根基了。
“現在時機未到。”
見陳靖走了進來，年紀最大的宰相謝旻笑着說道：“陳相，那年輕人如何說？”
謝相笑了笑：“陳相這話，似乎不是單說那沈七一人。”
到第三天的早上，沈大欽差就帶着十幾個護衛，準備離開建康，去巡查淮河水師。
說到這裡，他咳嗽了一聲，看向幾位同事，開口道：“諸公，要不然咱們聯名上一本？”
“你說。”
“君上太執着，勸不動。”
“我等官員，要戮力同心。”
沈毅笑着說道：“師兄放心，我心裡有數的。”
那麼，皇帝也就尋不到由頭對淮河水師動手了。
陳靖點頭嘆息道：“自古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終有一統的時候，只是老夫等人以爲。”
聽到這番話，沈毅心中不住冷笑。
“朝廷裡的同僚們，都會幫着你。”
崔煜似乎也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不過他好面子，只是尷尬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發。
陳靖說到這裡，咳嗽了一聲：“戰事一起，不是說能收住就能收住的，洪德七年之時，因爲當今陛下一時衝動，導致禁軍上下傷亡慘重，這件事你沈子恆不是不知道。”
這是公用的辦公房，其他四位宰相此時統統在場。
這幾個議事堂的老頭，意思很明顯。
見沈毅沉默不語，陳靖以爲他有顧慮，當即直接說道：“子恆放心，我等絕沒有讓你悖逆陛下的意思，只是讓你在淮河水師這件事情，高擡輕放。”
言下之意，是說皇帝陛下也是陳靖口中的年輕人。
就是讓沈毅裝模作樣的去一趟淮河水師，然後回來之後，在朝會上公開稟奏這件事，公開說淮河水師沒有問題。
說罷，他晃晃悠悠的離開了中書。
他雖然年輕，但是他不傻。
“陛下那裡，也不會說你什麼。”
“現在，聖旨還是發到了你沈子恆的手裡。”
師兄弟兩個人，在城外見了面，張易安見到沈毅之後，便長嘆了一口氣：“怎麼這麼急着就動身，聖旨上也沒有催你這麼快去罷？”
陳靖直接說道：“若你沈子恆因爲這件事情獲罪於陛下，或者是丟了官，他們四個不好說，我陳青田，定然與你一同辭官！”
“老夫自然知道。”
他看着沈毅。
“再說了，聖人教導不可欺心。”
不過戶部員外郎張簡，倒是請了半天的假，出城送他。
“相國。”
“不要因爲年輕人的一點意思，鬧到民不聊生，血流漂杵的地步。”
“而且，如果真的打了起來，就更不能動淮河水師了。”
陳靖瞥了他一眼，徑自走到自己對着位置上坐了下來，低頭喝了口已經有些涼的茶。
心說你多大，我多大？
你做了幾十年官，位極人臣了，該享的福也都享了，我才當了幾年官？
他沈子恆，能夠在四年時間裡，一路從一個八品的邸報司司正，做到現在四品中順大夫，中書這幾位宰相，可沒有伸手拉過他哪怕一次！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是“皇黨”，是皇帝的親信，現在眼前這位宰相，拿這套家國天下的說辭，來“洗腦”自己，分明是把自己當成傻子了！
不過不得不承認是，這套說辭，煽動性還是有的。
“時機到與未到，不是一兩個人能說了算的。”
“謝相也說了，他是個年輕人，年輕人不碰南牆，永遠不知道自己犯錯。”
真是畏戰畏的一點腦子都沒有了！
要是五個宰相一起聯名，替邊軍說話，而且還是有意包庇邊軍，文武勾結的罪名壓下來，那麼中書五個宰相，一個都不要乾了！
宰相謝旻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打着呵欠說道：“要上諸位上，老夫不參與了。”
張簡點了點頭，開口道：“老師說，他不方便送你，讓你一路小心。”
“我明白。”
沈老爺微笑道。
“師伯要是來了，那我纔是心裡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