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終

然後他的笑聲終於湮沒在了無邊的雷聲裡。

二十年前,一道九天神雷劈開了蒼雲谷,爲了警告一個幼童不得泄露天機,將地下鎮着的魔宗露出一條線的端倪來,是爲一切因果初始。

而今,一切的因果即將在此終了,昔日被按着腦袋向西天磕頭的幼童已經長大,一身反骨長成,他九死不悔,無所畏懼。

空中突然升起七盞山燈,只是那電閃雷鳴太過震撼,以至於竟沒人留意到,那燈緩緩升上半空,一盞一盞地熄滅,浮光掠影,最後全部歸於沉寂。

轟隆一聲。

白離猛烈地掙扎起來,然而卻掙不開那蠶繭一般的束縛,他心裡生出無邊的絕望,一聲一聲地喊着施無端的名字,直到喊叫道聲如蟲鳴,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喉頭卡出一口血來。

然而……無論他是那思慮深重的小狐狸,還是萬人懼怕的魔君,這世間,始終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輕易困住他。

然後他身上的束縛突然沒有了,所有的絲線像是枯死一樣,變成了毫無生命力的線,頹然垂在地上,白離僵住,他雙目赤紅地擡起頭,望向那衆人中間明顯空出來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了那人的蹤跡,只剩下地上一把灰。

腳下的鏡子突然碎了,一切都是幻象,忽而天晴……只有浮灰所在之處,留下一塊被削去了一個底的星盤,一頭高一頭低,星子傾頹,已經化成了一把普通的沙子。

白離翻身下馬,獨自從千軍萬馬中穿過,手中握着一個小小的木頭人。

突然,一人高聲道:“他……他是魔君!”

有不知死活的人上來攔他,然而還沒接近,便已經身首分離,在尖銳的馬嘶聲中,腦袋飛了出去,白離脫了束縛,頃刻間便落到了施無端消失的地方。

他木然地跪下來,感覺求了一輩子,追逐了一輩子的人,才以爲抓到手裡了,卻突然又化成了一寸微風飛走了,於是便像……他的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似的。

白離伸出手指,輕輕地抹過地上彷彿還殘餘着溫度的灰,心裡想道,怎麼可以這樣呢?

施無端,你怎麼可以這樣呢?

顧懷陽突然回過神來,吼道:“攻城!攻城!”

然後他竟一馬當先地便衝了出去,絲毫也不顧忌自己中軍主帥的身份,視線都被什麼東西佔滿了,總覺得有點看不清。

情難自禁,心如刀絞。

陸雲舟緊隨其後,孟忠勇還愣着,突然回過頭去,問道:“四娘,小六呢?”

李四娘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的塵土都已經被眼淚沖刷乾淨了。

即使城門下堆滿死人,後來者也可以踩着這些屍體,一點一點地爬上去。

白離卻彷彿身處別處,所有人都會自動退避於他,他們在他身邊奔跑,叫喊,衝殺,揚塵三丈高……都像是隔着千萬年的人與陰兵一樣,瞬間相逢,卻誰和誰都沒關係。

在他眼裡,只剩下一捧浮土。

忽然,那些灰燼慢慢地流動起來,白離一驚,只見灰燼像是被什麼牽引似的,慢慢地流入了他手中的木頭人。

木頭人的心口處亮起一點微光,像是……一顆水滴的形狀。

白離睜大了眼睛,隨後他突然癔症一樣地站起來,一手拎起殘破的星盤,瘋瘋癲癲地自語道:“對……他說他會回來的,他說……”

他一把將一個從他身邊跑過去的騎兵從馬上拎了下來,翻身騎上馬,狠狠地一甩鞭子:“駕!”

白離縱馬從戰局中逆行而出,從此再沒有誰見過這位傳奇的魔君。

這一仗整整打了十來天,平陽守軍負隅頑抗,彷彿要死到最後一個人,然後揹負着他們搖搖欲墜的忠君愛國的城終於破了,紅巾軍涌入,顏甄戰死,碧潭被俘。

第二日,碧潭真人自盡於獄中。

顧懷陽進宮的時候,普慶皇帝躲在了牀底下,被活生生地拖出來,竟被顧懷陽那一身煙塵血跡給嚇得跪地不起。

原來他們費盡心機,一路殺敵,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皇帝……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個人。顧懷陽突然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個彷彿不可戰勝的打怪物,他們拼命地打,拼命地打,打掉它的一層一層血肉,打死這邊的兄弟無數,終於看見了怪物盔甲之下只有一個瑟瑟發抖的矮子一樣。

顧懷陽曾想過,一定要將這個禍國殃民的狗皇帝一刀一刀地凌遲於萬民面前,可是看着那頻頻磕頭,口中承諾立刻下詔讓位的男人,他突然沒心情了,感覺很累,很……不值。

他擺擺手,叫人將他帶下去看起來,連殺都懶得殺他了。

三月陽春過境,大雪化去,普慶皇帝退位,下罪己詔,自稱無才無德,不配爲帝,自貶爲王,傳位顧懷陽顧大將軍,就此改朝換代。

大乘教宗密約自動達成,顧懷陽按着施無端與大宗主的密約,下令大菩提山爲歷代帝王祠,倍加禮遇。

於是論功行賞,再立百官,大赦天下,免稅三年。

百姓皆稱快。

夏端方卻手執施無端遺書一封交給顧懷陽,顧懷陽看罷久久未曾言語,夏端方跪下說道:“陛下,臣自請去鎮魔山。”

顏甄撕碎了六回活陣,施無端以星盤假充星河,騙過老天,重塑大陣,將三對妖境封入六座大山中,把魔宗牢牢地釘在了地下,他的確早已算到,在信中將每座山派那些人鎮守全都列了出來。

顧懷陽沉默良久,問道:“你甘心麼?”

夏端方笑道:“起碼臣還沒變成一堆灰,還有命享榮華,有什麼不甘心的?”

他頓了頓,又苦笑道:“臣一直跟着六爺,直到其實早在打穀/道截斷開始,大地靈氣便全被引入阿木草原,不過二三十年,便離枯竭不遠了,除非有天賦異秉,天生靈氣的大造化之人,否則常人修道之路便形同絕處了。日後若有人一意孤行,偏要去搶妖怪的靈氣修行道法,根據密約,妖族首當其衝便有權利處理了他,若自願去鎮魔山,日後有朝廷俸祿,雖沒有了咒法,起碼還能練習武藝,休息六爺留下來地陣法畫符之術。”

顧懷陽終於苦笑出聲,說道:“他還真是……算無遺策。”

夏端方也跟着苦笑道:“不錯,忤逆他的如今都不得好下場,我等凡人,還是老老實實地按六爺寫好的事走下去,六爺往來密信具已銷燬,已入騎兵的道友不會知道,請皇上放心。”

顧懷陽終於點點頭,嘆了口氣,擺擺手叫他下去了。

這一年異乎尋常地風調雨順,各地均有豐收喜訊傳來,一切都開始復甦,彷彿嚴冬過去,大地上開始從新長出嫩草來,直到寒冬再次來臨,大菩提山再次被大雪封山。

大宗主執葉端着一杯茶水,望着窗外撲簌簌而落的雪,說道:“今年恐怕不會再有人凍餓而死了。”

他對面坐着一個青年模樣的男人,臉上淡淡的,並不接話。

青年看起來有些面帶桃花,用老話說,便是帶着些狐媚相,眉梢眼角都極曖昧地輕輕挑起,若有修道人在此,便能一眼瞧出這人身上帶着狐族的血統,然而那桃花相偏被他一身陰寒的肅殺氣沖淡,叫人遠遠地看着便恨不得退避三尺。

青年的脖子上卻用紅線掛着一個精巧的小木頭人,看起來有些不搭調,然而卻不知爲什麼,又有說不出的和諧。

正是失蹤於平陽城外,半狐半魔的白離。

大宗主笑着看了白離一眼,說道:“怎麼,魔君還在憂心?”

白離回過神來,眼神一黯,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頸子上掛的小木人,問道:“我身上牽扯前朝因果,爲什麼……”

大宗主道:“爲什麼因果已破,你卻還活着,還活得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

白離皺着眉點點頭。

大宗主笑道:“魔君還想不明白麼?六爺他飲下離恨水,便是將魂魄與你牽連在一起,他又動手重整魔宗大陣,受雷劈之苦,自然是將這因果轉到了他身上,前朝同你,已經一了百了。”

白離手指一緊,大宗主卻繼續道:“六爺心腸太硬,卻唯獨對魔君一軟再軟,可見他縱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終究是個人,是人,便懂得情意,明白離恨喜悲,哪怕一線良知在,無論掛到哪裡,都能讓他牽腸掛肚。”

白離喃喃道:“他飲下離恨水是爲了這個麼?”

大宗主道:“也不盡然。”

白離擡眼,問道:“怎麼?”

大宗主指着他胸口木頭人道:“六爺效仿你當年拋卻血肉,將自己一分爲二,以精血魂魄養星盤,刻木頭人留給你,可是……他大概是不那麼自信,怕自己不如你情深,以至於找不到你,方纔藉助外物。”

大宗主喝了口茶水,砸了一下那舌尖的幽香,笑道:“可是這癡兒,難道不知道,他這樣處心積慮的時候,便用不着這些東西了麼?”

白離默然片刻,問道:“那菩提木……什麼時候能好?”

大宗主不緊不慢地說道:“不急,神木造的身體,也需養滿七七四十九天,算來便是這幾日了,你放心,他若願意,總會爲了你向神樹低個頭的。”

白離苦笑道:“他……什麼時候低過頭?”

大宗主慢吞吞地說道:“他低過頭不曾,難道魔君心裡不知道麼?”

正在這時,忽然白離手心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似的,他鬆開手,愕然地發現那脖子上的小木人胸口上光亮一閃,木人身上飄出了一堆灰燼,往窗外去了。

白離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桌上一堆茶壺茶杯,卻什麼也顧不得,直追着那一片灰燼狂奔了出去。

大宗主手捧茶杯,笑了笑,將那年輕人沒耐心聽完的話說了下去:“……何況六爺雖然倔強,卻也不是不通情理,他從來吃軟不吃硬,以手按之,不如以情動之。偏偏有那麼多人不知道,按着他的頭非要他南北東西,可不就惹毛了他麼?”

傳言菩提神樹是生命之本,卷一片葉子可聆聽天外之音,將屍體葬於樹枝上,可將靈魂洗淨,送抵安樂他處,削木爲骨,卷葉爲肉,以生人舊時血灌之,可生死肉骨,以草木之靈供生人魂魄。

只是自願骨肉分離者,必然要誠心悔過,受盡撕心裂肺之痛,方能迴歸本源。

木人中的灰一入菩提樹與星盤血融成的身體中,那冰牀上的人便突然痙攣一般地掙動起來,那身體不同原來那樣即使笑也帶三分苦意,而更像是他少年時,手長腳長,帶着些許少年特有的清瘦與稚氣。

白離受過那樣的苦,便一把將他抱住,按住他掙動的手腳,忍那彷彿方纔被賦予生機的人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只覺的那深深的牙印也帶着無限的希望似的。

整整被他咬了一宿,血已經染紅了少年模樣的人大半張臉。

施無端才平靜下來,他於是像是油鍋刀山上滾過一圈似的,疲憊至極地睜開眼,氣如遊絲地笑了一下,露出的酒窩裡像是裝滿了惡作劇後地壞水,以一種異常輕快的口氣,輕得幾乎叫人聽不見地說道:“媳婦,這回……咱們……扯平啦。”

白離心裡像是被一塊高高懸起的石頭砸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把重新陷入昏迷,卻有了呼吸的身體抱進懷裡,閉上眼睛,仔仔細細地感覺那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脖頸上,像是聽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一樣。

然後他說道:“嗯。”

便在落定的塵埃上加上了一紙封印,封住了中間種種天涯海角,種種酸甜苦辣……

他想,我們終於還是回來了。

有想看番外地儘快點,大概一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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