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無怪衛皇后會動怒,但凡知道宋宜笑經歷的人,對於這位燕國夫人在這件事情裡的立場,誰不是心裡有數?
而宋宜笑雖然一直以寬容大度示人,可如衛皇后這些人,誰不知道她當初爲了替心腹丫鬟報仇,把深得貴妃與儲君喜愛的太子側妃都坑死了的事情?!
這麼個記仇又狠辣的主兒,衛皇后倒也不是說怕了她,問題是,她本來跟這位表弟媳有着不錯的關係,犯得着爲了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她麼——盧氏的孃家母親黃氏當年倒是衛皇后手底下做事的,可後來因爲私心可也沒少坑東宮,早年那點情份也因此煙消雲散。
衛皇后可不覺得,自己現在有義務替盧氏母子出頭!
但端化帝都親自開口了,衛皇后哪肯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把這燙手山芋接在手裡了!
果不其然,兩日後衛皇后接到宋宜笑甦醒的消息,微服抵達國公府,噓寒問暖畢,委婉道明來意,宋宜笑臉色當即就變了:“照娘娘所言,謀害家母的真兇結果纔出來,盧尚書就緊接着進了宮向陛下求情!我之前才聽宋家下人提過,自從黃夫人故世之後,我那繼母同孃家來往也就淡了!既然如此,盧尚書憑什麼斷定其女什麼都不知道?!”
她從前在人前提到盧以誠夫婦,都是照着規矩一口一個“外祖父”、“外祖母”的,如今卻稱“盧尚書”、“黃夫人”,疏遠之意,一目瞭然。
衛皇后心裡嘆了口氣,和顏悅色道:“弟妹既然常與宋家來往,想也知道盧奶奶的爲人,怎麼肯同龐氏同流合污呢?再者,龐氏怨恨韋王妃與弟妹你,尚且有個說法;而盧奶奶做什麼要怨恨你們母女不是?據我所知,盧奶奶對韋王妃向來尊敬,對弟妹你,也一直抱着親近的態度,你說她怎麼會因爲喪夫之痛,遷怒韋王妃?畢竟韋王妃同令尊宋大人早就沒了關係,除了龐氏那等只怕已是瘋魔之人,眼下誰會再把他們兩個扯到一塊去?!”
最重要的是,“盧奶奶膝下尚有三個未成年的子女,爲了弟妹你那三個弟弟妹妹,她也做不出來不顧一切的事兒!弟妹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其實衛皇后要不走這一趟的話,宋宜笑倒也未必一定要揪着盧氏母子不放。
畢竟她一直被瞞了內情,甚至受到繼母與生母不約而同的誤導,根本不曉得盧氏這大半年來的轉變,對盧氏的印象,仍舊停留在從前的沒什麼城府、甚至有點逆來順受的時候。
所以她內心其實也相信盧氏無辜的。
雖然目前爲喪母之痛所驅使,對整個宋家都充滿了怨恨與憤怒,可只要過些日子冷靜下來了,她肯定也不會贊成對孤兒寡母趕盡殺絕。
問題是,偏偏衛皇后這會來了!
宋宜笑才因爲悲痛過度暈了兩日,醒來後聽說殺母仇人是一直苛刻爲難自己的祖母,而且祖母還已經死了——正滿腔怒火不知道往何處去,這時候皇后來跟她說盧氏母子多麼可憐多麼無辜,你要遷怒他們實在沒道理,宋宜笑心中的委屈與憋屈可想而知!!!
全天下就盧氏母子可憐?!
其他人都過得幸福快樂美滿安康?!
盧氏母子好歹還好好的活着,自己親孃可是已經死了!
還有兩個異父同母妹妹,年紀還沒宋宜寶大呢,親眼目睹生母遇刺——天知道往後會是什麼樣子!
就因爲她們親孃死了,沒人領着她們到宋家大門前哭訴哀求,炫示自己的悽慘與委屈,所以她們就不可憐不無辜了?!
何況究其內情,龐老夫人留下遺命殺了韋夢盈,當是爲子報仇,可倘若龐老夫人是個像晉國大長公主那樣和藹體貼的婆婆,從不插手兒子媳婦的事情,縱然韋夢盈一直生不出兒子來,又何必改嫁?!
她不改嫁到衡山王府,宋緣也不會對她因愛生恨起了殺心!
宋緣不想殺她,又怎會被她反殺?!
在宋宜笑看來,這一切的悲劇都是自己那個該死的祖母所致——結果祖母居然還有臉殺自己親孃?!
——自.盡簡直便宜了這個老東西!!!
倘若龐老夫人尚且在世的話,宋宜笑保證自己絕對不會給她這樣的痛快,必要讓她嚐盡千般痛苦萬般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讓她帶着無盡的恐懼與懊悔上路!
可龐老夫人已死,宋宜笑總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衝到宋府靈堂上去鞭屍!
這會皇后親至,意思意思的講了兩句同情的話,就一個勁的給盧氏母子說話——宋宜笑傷心憤怒之餘,下意識的想起韋夢盈生前常說的一句話:“咱們孃兒兩個都沒有孃家可以依靠,也只能什麼都靠自己了!”
以前韋夢盈這麼說時,多半是在給她的算計人找藉口,所以宋宜笑一直都有點不以爲然。
但此刻,宋宜笑卻無比認可這句話:“倘若韋家也有與顧韶、盧以誠權勢地位相若之人,當初盧以誠、顧韶能夠在聞訊後立刻入宮爲盧氏母子求情,韋家人焉能不也去御前求陛下爲娘主持公道?!”
到時候雙方在皇帝面前掐起來,皇帝還會立刻一邊倒的派皇后來做說客嗎?!
她心中悲涼一片,良久才從齒縫裡冷笑出聲:“皇后娘娘既有懿旨,臣婦敢不遵命?!”
“弟妹你誤會了!”衛皇后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是記恨上了,心下既委屈又無奈——這兩天功夫皇后已經從端化帝口中套出着自己來國公府乃是樑王的主意,衛皇后本來對樑王這小叔子不錯,但這會被小叔子坑了一把,她心裡也很着惱,此刻可不會替他隱瞞,當下毫不猶豫的說道,“你現在的心情我豈能不知?實不相瞞,我本來是很不願意來的,無奈三弟非在陛下跟前推薦了我,陛下又立刻去同我說了這事兒,你說我怎能拒絕?”
她嘆道,“這會沒其他人在,我也跟你說句心裡話了:韋王妃乃是你的生母,她的死,對你來說那當然是極爲哀痛!可人死不能復生,如今你孃家人丁凋敝,兩個弟弟再好,年歲擱那,暫時也指望不上——原本你要到下個月才能出孃家父孝,這會韋王妃又沒了,又得再守一年!偏清越只是女孩兒,如今阿虛前途又正好,你說外頭的人哪能不打他主意?”
說到這兒見宋宜笑神情冰冷,皇后抿了抿脣,“當然我不是說阿虛不可靠,他要是不可靠的話,我今兒也沒必要來這一趟你說是不是?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現在非要遷怒盧氏母子,未必能夠成功不說,卻必定會給皇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再者,你想過沒有?你那同父異母弟弟宋宜耀,是宋家如今唯一的男嗣!”
“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江南堂就絕嗣了!”
“你到底也姓宋——爲了替生母出口氣,導致孃家絕嗣,這樣的罪名你背得起麼?”
“即使你現在正在哀痛之中不在乎這些,可你想想,你如今也是當了孃的人了,你的名聲,可是會直接影響到清越,以及你往後孩子的前途的!”
“反過來,這回你點了頭,我回去交差,以咱們的交情,哪能不替你在陛下跟前美言?到時候無論是替你那些異父同母的弟弟妹妹爭取些實質上的好處,還是給你自己提些要求,料想陛下都會答應的!”
衛皇后嘆道,“也許你現在只想出氣,不想要什麼好處——可是你得承認:哪怕殺了盧氏母子,對於失去慈母庇護的陸冠雲三兄妹來說,其實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意義!萬一衡山王叔再續絃……有些話想必不用我多說。”
宋宜笑聽到這兒,慘笑道:“娘娘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我還能說什麼?”
其實打從衛皇后道明來意時,她就知道今日違抗不得了。
堂堂皇后微服前來斡旋,她一個國夫人還不點頭,這卻置皇家於何地?
只是——知道歸知道,心中那股憤懣之情,卻又怎麼可能就此煙消雲散?!
“自從得聞噩耗,我心中悲痛難捺!”宋宜笑用力攥緊了拳,指甲掐入掌心,血滴悄然沒入錦被,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藉着皇后方纔之言,提出要求,“可否讓冠雲三兄妹前來國公府陪我長住,好解我思念亡母之痛?”
——皇后方纔之語,雖然句句都有道理。
但最打動宋宜笑的,還是那句“萬一衡山王叔再續絃”——有了後媽就有後爹,這是宋宜笑在宋家的親身經歷,哪怕衡山王其實沒有故意苛刻過任何一個子女,但自從續娶了韋夢盈後,他對韋夢盈所出子女之外的子女不怎麼上心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而最大才七歲、一直生活在韋夢盈無微不至的呵護下的陸冠雲三兄妹,一旦遇見類似韋夢盈的後媽,下場可想而知!
親孃已經沒有了,親孃留下來的這三個弟弟妹妹,宋宜笑豈能不護好了?
是以,趁着皇后剛剛明言可以利用這次的妥協換取某些要求,她自是立刻提了出來!
但衛皇后聞言,卻面露爲難之色:“你那兩個妹妹,至今還發着熱,這個你方纔應該問過阿虛了罷?她們本就年幼,如今尚未痊癒,貿然移動,卻是不好。”
至於陸冠雲,“不瞞你說,衡山王叔日後是否會續絃,我也不能確定。但至少此刻,他是真心爲韋王妃之逝傷心的,所以這會你那弟弟一直被他帶在身邊,寵愛非常——若要說服王叔遣他來你這兒長住……”
姐姐到底不如親爹親不是?
見宋宜笑臉色陰沉,衛皇后勸說道:“你之所以提這要求,我曉得你主要還是不放心你那三個弟弟妹妹沒了生母的庇護,在王府會吃虧!但現在衡山王叔愛屋及烏,對他們十分的上心,你又何必擔心?到底王叔現在還沒續絃不是?他作爲生身之父,哪可能虧待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又許諾,“將來王叔續絃了,我再設法替你辦這事,可好?”
宋宜笑知道也只能這樣了,嘆了口氣,緩和了神情,強撐着起身給皇后行禮:“娘娘如此苦心爲我,我更復何言?方纔無禮之處,還求娘娘饒恕!”
“咱們又不是外人,我怎麼能不向着你?”衛皇后聞言鬆了口氣,忙扶起她,“若換了我在你這位置,我肯定也是不痛快的——說起來,這回你實在是受委屈了!”
當下兩人之間恢復了融洽,彼此謙讓了好一陣,衛皇后才起身離開。
她離開後,宋宜笑瞬間臉色鐵青,抓起案頭玉如意狠狠砸到了地上,切齒道:“盧以誠、顧韶,還有樑王!!!”
本來可以自己想通的道理,被這三位一插手,成了被迫“懂事”,誰能不心存芥蒂?!
她根本就還沒說要對盧氏母子怎麼樣呢,只不過還沉浸在悲痛中,此刻委實講不出來替盧氏母子開脫的話而已,那邊就忙不迭的請動皇后出面,就好像晚一步她就會把盧氏母子幹掉一樣!
這種“管你現在難過不難過痛苦不痛苦,總之你先要體恤我這邊的難過與痛苦”,充滿了赤.裸.裸的權勢壓迫,讓宋宜笑越發恨之入骨!
“慢慢來,總有一天,我會爲娘您出了這口氣的!”宋宜笑咬住脣,心念電轉,“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