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已經快午時了,然而幽深的寢殿內,重重帳幕兀自低垂。
昏昏暗暗的錦幕後,皇帝的面容晦暝不清——但衛皇后知道,他在看着自己,是以等了等,不見皇帝回答,皇后再次開口:“昨晚宮宴之上,妾身之父與何尚書,都已再三阻止陛下與慶王滴血認親!在這之前,亦有朱芹捨命爲您善後,可是,您都沒有理會!”
“你是說,朕落到現在,全是咎由自取?”皇后話說到這份上,幕後的端化帝終於出聲,他嗓音嘶啞,語氣冰冷,“所以你希望朕現在怎麼做?”
衛皇后冷冷掃了眼左右:“都出去!”
這些宮人都是顯嘉帝生前爲端化帝選的近侍,固然現在人人都知道端化帝不會有好下場了,他們卻也不敢因爲皇后一聲呵斥就離開,聞言均深深低了頭,踟躇不去。
“退下罷!”待端化帝淡淡吩咐了一句,衆人才行了一禮,魚貫而出。
“現在情況是這樣的。”衛皇后看着殿門在自己身後關閉之後,定了定神,纔開口講述道,“朱芹所遣之人,雖然未能成功的爲您殺人滅口,更不要講毀屍滅跡,但因爲朱芹也死了,所以彈劾您意圖謀害皇祖母的人,也是死無對證——眼下最大的麻煩,就是慶王!”
說到這兒,皇后直起身,隔着錦幕與端化帝對視,目光之中滿是決絕,“還請陛下下罪己詔!”
這是應該的——實際上,罪己詔也很難挽救端化帝的帝王之路了。
所以衛皇后的要求還沒結束,“並傳位於太子,從此退居深宮,不問前朝之事!”
“……”錦幕後,端化帝沉默。
“陛下,這是目前對於咱們一家三口最好的選擇!”察覺到皇帝的躊躇,衛皇后雙眉一挑,尖銳的說道,“先帝生前威加海內,聲名赫赫,而正如母后所言,誰都知道,先帝生前最是寵愛您!爲了讓您繼位,不惜將唯一的嫡子過繼給了肅惠王伯!而現在您卻跟先帝駕崩之前伴駕最多的暖母妃生下慶王——無論這事是怎麼發生的,滿朝文武都已看到了結果,哪怕他們昨晚在皇祖母跟顧相的附議下,暫時放過了您!”
“但現在一晚上已經過去,時辰已經近午!”
“宮門外,已經簇擁了不少人,爲要等待消息!”
“過上一會,您若還沒有個說法給他們,他們必然會擁進宮來要交代!”
“妾身在這兒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以陛下登基這兩年以來在國中所建立的威望,已經不足以壓下此事!”
“如今更有蘇家落井下石,那庶人陸鶴浩亦是蠢蠢欲動!”
“還有皇祖母從中推波助瀾——陛下,您這個皇帝想再做下去,很難很難很難!”
“而您若不搶在羣臣逼宮之前,將帝位傳與太子,那麼太子必然受到您的牽累,登基幾近無望!”
“倘若新君不是太子,而是庶人陸鶴浩或者肅王的話,您也好,妾身也好,太子也罷,會是什麼下場,陛下請想想!”
“但如果您現在主動提出願意用退位來進行懺悔,至少可以取得部分臣子的體諒,保全最後一份體面!”
“到時候太子承位,您是太子的生身之父,理所當然的太上皇,太子難道還能不孝敬您?!”
這會局勢危急,衛皇后也坦白講了,“您也不必擔心太子登基之後,妾身或者衛家會對您做什麼——因爲昨晚之事,您已經聲名盡毀!即使做了太上皇,也不可能與太子爭權,妾身與衛家,何必還要容不下您?妾身從來都不是心胸狹窄的嫉妒婦人,陛下與妾身夫妻一場,難道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就算陛下不信任妾身,請陛下想想:您現在只有太子一個男嗣!”
“他若不能登基,會是什麼下場?!”
“難道您要看着自己的血脈從此斷絕?!”
皇后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時間緊急,望陛下速速決斷!”
差不多的時候,庶人陸鶴浩也正跪在清熙殿上,平靜的闡述道:“……太子有衛家,肅王有蘇家,此二家皆海內六閥之後,如今固然聲勢大不如前,卻也是底蘊深不可測的望族!相比他們,孫兒固然什麼都沒有,但請皇祖母想:若太子或肅王登基,這天下,還會是陸氏的天下嗎?!”
陸鶴浩微微冷笑,“太子年未束髮,肅王名義上是太子的叔父,實際上論年紀比太子才大了幾歲?這兩位不管天資如何,年紀卻是他們最大的問題——尤其肅王基本上是蘇稚詠手把手教出來的,對蘇家的感情可想而知!”
“肅王妃頂着晉國皇姑的義女身份,從前在晉國大長公主府的閨閣裡時,地位就非常尷尬!”
“即使阿虛他們念在晉國皇姑的份上,給予她一定的支持,又如何與蘇家比?”
“從公論,一旦肅王登基,蘇家必定一家獨大,到時候肅王要麼成爲他們的傀儡,要麼就是與他們做過一場!”
“即使肅王最後能勝——但皇祖母請算一算,自從顯嘉朝爭儲以來,皇室、朝堂暗流不斷,雖然在諸公的支撐下,不曾禍及黎民。然而終非長久之計!太祖皇帝陛下創業艱難,肅惠王伯、襄靖王伯兩位伯父的犧牲,怎能輕忽?”
“屆時只怕肅王縱然可以大權獨攬,這天下也說不得要百孔千瘡,令先帝二十年心血化作烏有了!”
“從私論,肅王妃乃晉國皇姑的掌上明珠,然而性情天真無邪,其實並不適合母儀天下!”
“即使她與肅王的成親,乃是兩情相悅,但一來他們現在年紀還小,二來肅王至今不曾登基!”
“蘇家尚有一位蘇六小姐不曾出閣,那是母后的嫡親侄女——試問母后她將來會不希望蘇家再出一位高位妃子,乃至於,繼後麼?!”
“即使母后不這麼想,蘇家呢?”
“多年前他們就想方設法攛掇着母后與肅王奪儲,難道僅僅是爲了母后與肅王好?難道蘇家一點回報都不要?!”
陸鶴浩嘿然說道,“到那時候,肅王妃的下場可想而知!而晉國皇姑,又該如何自處?!”
他滿意的看到太皇太后的臉色越發陰沉——太皇太后其實不是很在意肅王妃的死活,畢竟她的孫女跟外孫女也是很有幾個的。
肅王妃由於身世尷尬,出閣前幾年,纔在晉國大長公主的哄勸之下,開始參與宮宴,這中間除了場面上的交流外,太皇太后甚至從來沒有私下裡召見慰問過一回這個血緣上的外孫女。
足見對肅王妃的疏遠。
但太皇太后不能不考慮晉國大長公主的心情——她的親生子女裡,可就這麼一位還活着了!
沒有親身經歷過,是無法體會到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一種怎麼樣的生不如死的。
尤其太皇太后迄今已經送走了整整十位黑髮人——假如晉國大長公主也走在她前面的話,太皇太后覺得自己不如先一步去見大睿的列祖列宗算了!
所以在其他人看來,如今的大局裡,肅王妃似乎不算什麼。
但在太皇太后的考慮之中,這個外孫女卻是不可忽略的重點!
“再說太子。”陸鶴浩狠狠動搖了太皇太后支持肅王登基的打算之後,繼續道,“太子承位的話,以皇后的爲人,必然會設法挽留顧韶,好借其聲望,制衡餘人,以確保太子將來可以順利親政!”
“如此皇后的孃家,與顧韶出身的洪州顧,倒是不愁前途了,可對於皇祖母您所關心的晚輩來說,又有什麼好處?”
不但沒有好處,陸鶴浩微微冷笑着提醒太皇太后一件事,“之前因爲宋盧氏參與了謀害代國皇姑,其膝下子女亦受牽累官賣爲奴——江南堂現在已經絕戶了!而誰都知道,顧韶與江南堂上上代的家主宋嬰宋紀南,相交莫逆!江南堂上代家主宋緣,一度被顧韶視作親子!在宋緣去世之後,宋盧氏假借婆婆龐氏的名義,刺殺韋王妃之後,顧韶立刻入宮爲其求情,就是個例子!”
“當然顧韶即使惋惜老友後人,定然也沒膽子報復您的!”
“可是阿虛夫婦,會不會受到遷怒,可就不好說了!”
“畢竟宋弟妹乃是江南堂嫡女,但在這件事情上,卻一直對江南堂袖手旁觀,僅僅卻不過場面去了一回宋府,甚至一次都沒過來跟您求情不說,連託阿虛請您手下留情的話都沒講過!”
“弟妹這麼做,固然是體恤您,也是因爲她在宋家不曾受到善待,不願意爲這孃家的咎由自取叫您傷心。可是——”
“顧韶世家出身,最講究同氣連枝的,經此一事之後,對宋弟妹的印象可想而知!”
“世人皆知阿虛寵愛妻女,當初曾爲陛下欲殺宋弟妹忤逆陛下,焉知他日會不會因爲宋弟妹,受顧韶之害?”
雖然說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爲顧韶又不是瘋子——他再跟宋嬰關係好,宋家的悲劇到底不是宋宜笑造成的,宋家對宋宜笑也不好,宋宜笑不肯冒着得罪丈夫與太皇太后的風險替宋家說話,豈非理所當然?
顧韶怎麼會不理智到爲此對上一個侯爵呢?
但——太皇太后也必須考慮到,如果有那麼一天,顧韶權傾朝野了,而燕侯府卻因爲失去自己跟晉國大長公主的庇護,淪落成尋常貴胄,顧韶對付起來一點都不麻煩了,舉手之勞能讓心裡痛快點,說不得哪天心血來潮,就替老友管教下不孝孫女了呢?
而且太皇太后關心的晚輩也不只有簡虛白,陸鶴浩又說,“還有裘表叔!”
“表叔性情直爽,前朝爭儲那會,就沒少得罪陛下的嫡系們!”
“太子如今的年紀已經記事了,自幼耳濡目染,焉知對裘表叔是個什麼想法?”
“畢竟皇祖母您雖然對太子這個曾長孫一直十分寵愛,可太子跟您的接觸到底不是特別多,又有衛皇后這個生身之母在旁邊指點着,再加上衛家的攛掇,您覺得太子一準會念在骨肉之情的份上,給裘家一條生路?!”
太皇太后臉色鐵青的聽到此處,忽然開口:“你一個勁的說太子跟肅王登基不好,無非是爲了推薦你自己!卻不知道若哀家扶持你登基的話,於國於私,都有些什麼好處?”
陸鶴浩臉上微露笑色,目光卻凝重起來: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回答,將直接決定,他有沒有資格,問鼎那獨一無二的帝座!